清風略有所悟,重重點了點頭。那年輕道士摸了摸他的頭,如大鳥一般飛身而出。清風不是沒見過飛身之術,卻是第一次見到會飛身之術的人對他說這麼多話。而且這道人說話聲音好聽,越聽越舒服,便為此也該去巨頂峰走一趟。他拿著空飯龕回到太清宮伙房,火頭接過飯龕問也不問便忙自己的活去了。清風一路上反覆練習如何撒謊,此刻輕鬆過關卻著實鬆了老大一口氣。
清風偏了頭,撓了撓頂心,道:「你天府地?」周時將國家圖書館稱作「天府」。吳尚道打算嶗山南麓修建一藏經樓,也竊稱「天府」。不過眼下那裡只有三兩個道人看場子,連土都還沒破。
年輕道士靜靜聽他說完。便從飯龕里取出饅頭鹹菜,又有一罐清湯,在石桌上擺開招呼清風一起吃。清風不幹,滿臉漲得通紅:「老爺夫人的。不能吃。」那年輕道士哈哈笑道:「他們走時與我說了,若是有個小道人來送飯,便留他一起吃。我想說地便是你吧。」清風信以為真,肚子也地確餓了。便坐了過去與那年輕道士一起吃了。
清風眼睛撲閃良久。方才問道:「什麼道心?」那年輕道士奇道:「你不知道道心是什麼?」清風點了點頭。年輕道士又是一聲大笑,起身走到石榻上散坐,又讓清風坐到他身邊,道:「你可想長生不死?」清風眉頭微微皺起,道:「不知道。」年輕道士奇道:「不知道?」清風垂頭低聲道:「活得好苦,又怕死了。」年輕道士微微斂容,認真道:「你這便是和*圖*書道心了。」清風抬起頭疑惑地看著那道士,見那道士不說話,便放開膽子去搖了搖道士的腿。
吳尚道也果然就坐在那裡。靜靜看著水面。見理靈來了,身後還拖著一個嚎啕大哭的孩童,臉上也不能不繃住了。
「但是……」
等吃完了,那年輕道士才道:「回去之後。就說老爺夫人留你吃的。免得麻煩。我會與管事道士說他們是下午才走地。」清風輕輕垂下頭,道:「可是……道人不能騙人。」年輕道士笑道:「誰與你說的?道人所求不過清靜無事。若是撒個小謊免去諸多繁雜之事,有什麼不可以地?而且有些時候。不得不騙人。若所有事都如實相告,許多人便會退了道心。那才是作孽呢。」
想到這節,清風悲從心起,放聲大哭起來。理靈如凶神惡煞一般,毫不心軟。拖著他往碧墅去了。現在這個時間,吳尚道總是在碧墅寫字看書,或是在碧墅外的池塘邊垂釣坐忘,必然不會撲空。
清風略鬆了口氣,費勁道:「前幾天在門口撿到的,字好看,拿去臨。」理靈卻不耐煩了,追問道:「現在可還在你那裡?速速取來。」清風道:「昨天,火頭點火……」理靈勃然大怒道:「老爺的手書你們也敢燒!還知道上下么!眼中還有尊長么!」清風心下著急,只想說不知道是監院老爺的手書,出口卻是道:「不知道的,不知道的。」像是在回答理靈剛才的詰問一般。理靈怒氣更甚:「我看你們是不想在這裏呆了!走!隨我去見老爺和*圖*書去!」清風嚇得直往後躲,口中含糊嚷道:「我寫,我寫。」理靈上前拉住清風,不聽他辯解便往外拉。
清風與伙房另一個道人同屋。那道人每天劈柴打水,又要承擔雜役,一人乾著三四人地活,頭一挨床便睡死過去,便是走了水也叫不醒他。清風穿了衣裳,輕手輕腳開了門。只見外面黑壓壓一片,白日里賞心悅目的群山翠峰竟都變成了一頭頭吃人猛獸一般,嚇得清風又關上了門,胸口不住起伏。
清風走到洞口,躬身行禮,口中稱道:「弟子送飯,老爺夫人請用。」等他抬頭時方見一個青年道士正笑吟吟地看著他,對他道:「老爺夫人早間便回家去了。」清風微微縮了縮,問道:「你在做什麼?什麼人?為何我沒見過你?」那道士笑道:「我在這兒為老爺夫人收拾東西呀。我確是太清宮的道士,你難道認得全?」清風重重點了點頭,認真道:「嶗山大,人不多。我都見過。」那道士輕笑道:「你就不曾見過我,怎麼還敢說都見過?」
太清宮每晚都有人值夜,卻因為人少所以管得不嚴。何況出家人的廟子,有什麼值錢東西能讓人偷的?唯一值錢的恐怕就是那些鼎爐和聖像了,可哪個小偷能偷得走?
「師父……」
從太清宮北上,大約七八里路,便見一片竹樹蔥蘢。雲霞洞便在這綠蔭掩映之中,背後石峰聳立,山高林密,前望群巒下伏,峭壑深邃,每當朝暉夕陽,霞光變幻無窮。吳尚道曾游過開發后的嶗山,卻感覺未開發的嶗山更和圖書秀美,便將此地列作道人閉關參悟之所,也不修路也不開山,不讓往來信眾尋著。
「我知道。」吳尚道攔住理靈的話頭,「有些事在你看來可不是魚竿碰一下那麼輕鬆,對吧?」理靈點了點頭。吳尚道笑道:「村中潑皮無賴都知道,除死無大事。我道者修行更是要樂生而不惡死。生死皆是如此,那這世間萬事豈不都和魚竿碰碰一般么?」理靈若有所悟,只聽吳尚道又道:「你心有多寬多廣,便能容下多少人和事。等你的心包含萬有了,便幾近於道了。」理靈聽得雲里霧裡一般,卻從拜師到此刻第一次心生向道之情。他隱約間覺得求道似乎比求法更有意思,卻不知道這「道」能幹些什麼,頗為迷茫。
這景美則美矣,卻不好走。清風人小步短,足足走了大半個時辰方到明霞洞。自石木夫婦來到嶗山,這裏便一直是他們的別墅,清風也曾隨火頭來送過兩次飯,所以認識。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獨自前來。
吳尚道沉聲道:「理靈留下,其他人退出去。」一干跟來湊熱鬧的道人連忙上前拉起清風,亟亟退下,只留下一臉失落無奈和近似麻木的理靈。吳尚道等他人散盡,便對理靈道:「便是天大地事掉下來。道者也當處變不驚,逆來順受。你這般大張旗鼓想幹什麼?」說這話時。吳尚道已經板起了面孔,頗為嚴厲。理靈低聲回道:「弟子……弟子錯了。」他本還想分辯幾句。聽吳尚道的口吻卻覺得心如死灰,再懶得多說。至於在三官廟門口的那種感悟。也隨之和圖書消卻,便像是從未有過一般。
「他們會趕我走……」清風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又將自己地身世不藏不隱地告訴了這個年輕道人。
「理靈,道者四大威儀,是這般拉拉扯扯的么?」吳尚道不等理靈說話便已經別過頭去,思索著醞釀出一付怎樣地神情方能震懾一下這孩子。理靈心頭一冷,心道:「是了,師父一向不喜歡我,我今天怎麼又做這傻事?」清風見理靈鬆開了他的手。便止住了哭,垂頭跪在地上,抽泣不止。
清風又拉開門,小心翼翼踏出一步,轉身將門輕輕合攏。太清宮裡地道人厲行勤儉,日落而息,除了吳尚道是沒人能點燈地。今日便是吳尚道的別院都黑壓壓地,整個嶗山就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
吳尚道說完這些便讓理靈退下。理靈剛走了兩步便想起那首偈子還沒要,卻又不敢再回去找師父要,便打算回頭找清風寫給他,看看是否能有所悟。清風年紀小膽子小,一路哭回伙房,取了木炭便在石板上默寫那首偈子,邊寫邊覺得委屈,眼淚嘀嗒嘀嗒地往下落。
眾人被這個含糊糊怯弱弱的聲音鎮住了。有幾個年長些的,知道理靈的脾氣,也憐惜清風,心中皆道:「清風這孩子就是缺心眼,你少說一句話便什麼事都沒了。」也是清風運氣,理靈這回卻沒得理不饒人,只是催道:「那張紙呢?快快拿來。」
一個中年道人走到清風背後,輕輕踢了踢他屁股,道:「你也別哭了,去明霞洞送飯吧。」清風抹了把臉,應聲起來拿了飯龕,往雲霞洞去了。和*圖*書
那年輕道人笑道:「你是哪裡的?怎麼兩眼紅彤彤的?昨晚沒睡么?」清風一個十來歲地孩子,平日逗他的人不少,如此認真與他說話的卻不多,當下將故事的來龍去脈與這道士說了。那道士聽了,笑道:「多大點事,值得委屈成這樣。」
年輕道士這才回過神來,吸了口氣,道:「你知道巨頂峰地路怎麼走么?」清風點了點頭,道:「去過。」年輕道士道:「我還有事要先走,你若還想知道什麼,今晚等其他人睡著了便悄悄去巨頂峰吧。我會在那裡等你。切記不可讓旁人知道。」
可我已經答應他了……怎能讓他白等呢?晚上山風又大……是了,我去告訴他別等我了……
吳尚道嘆了口氣。道:「理靈,你來。」理靈依言上前,站在吳尚道身邊。吳尚道用魚竿輕輕在他腿上拍了一下,問道:「疼么?」理靈略微一滯,奇怪道:「這麼輕怎會疼?」吳尚道又問:「會為此記恨師父么?」理靈越發感覺荒誕了,喃喃道:「怎麼可能記恨師父……」吳尚道點了點頭,道:「道者處世,事來應事,事過不隨。所謂清風心頭過,絲毫不留痕便是這個道理。」
清風被人販子拐賣的時候也有七八歲大,幾經輾轉卻連自己家在何方都不記得了。那時候人都不怎麼出遠門,村中小戶便是自家屬於哪個府縣都未必知道,何況一個懵懂的孩童。自從到了太清宮,清風才算是活了過來,再沒人餓他欺他,打他罵他,即便有人好開個玩笑,也全無惡意。若是真的被趕了出去,到哪裡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