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再也不分開

「沒問題。你們是喜歡在大廳用餐,還是想要一個包間,一家人說說話?」服務員一手背在身後,問道。
葉漢卿帶著聶盼、兒子,一路說著好笑的事情,拾級而上。
還好沒有出醜。
葉漢卿猶豫了那麼一兩秒鐘,但看看兒子度過初期的緊張,用探究的眼光東張西望,露出几絲高興的笑容,不覺心中豪情大發,一把將妻子摟在懷裡,拍拍胸口大聲道:「好了,說好了今天我做主!我說就在這裏吃,幾十塊而已,咱們又不是吃不起!」
「價錢上沒多大區別,只是包間數量有限,四人小包間的話,每個加收兩塊八的包間費。一家人用餐的話,根據我們統計,平均費用大概三十元左右。省一點,十幾塊錢也能吃得不錯了。」服務員知道這裏消費在軍分區算是很高的了,因此仔細地介紹著,然後負手站在一旁,靜靜等待他們抉擇,並不催促,更沒國內「沒錢還來什麼飯店」的不耐煩神色。
「嗯!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聶盼點點頭,睫毛上淚花點點。
聶盼牽著兒子柔軟的小手,仰頭看著高達二十五層的新城大酒店,感覺是那麼的漂亮,有些怯場。
「這個,有什麼區別么?這裏吃飯貴不貴?」葉漢卿額頭滲出汗水,有些發窘道。
他站起身,拉著聶盼的手,眼中帶淚,微笑道:「好了,今天就聽我的,我們一家今天就在這裏吃!你不要怕貴,我不是在信里都告訴你了嗎,現在我每月工資都是一百八十二塊。因為我帶的初中補習班成績好,全員通過了高中等級考試,學校還一次性獎勵了五百塊,咱們不差錢!」
說起來,這裏雖然貴一些,可也沒貴到普通人吃不起的地步嘛!
他伸手想要撫摸兒子的頭,卻被他倒退兩步,躲到母親身後,又探出頭來,用一雙與腦袋不相稱的大眼睛看著他,心中大https://m.hetubook.com.com慟,手捂住嘴,嘴唇劇烈顫抖,拼了命咬住牙齒才沒有哭出聲來。
聶盼也哭得跟個淚人兒般,狠心強迫把兒子拉到葉漢卿面前,哭著道:「斌斌,你躲什麼,他是你爸爸!快,叫爸爸,讓爸爸抱抱你,小時候你不是最喜歡爸爸抱你,媽媽抱都不讓的嗎?」
兩行眼淚,卻早從臉頰滾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這裏的飯錢,他們真的負擔得起么?
「不怪他們。我們後來搬了幾次家,離原來住的地方挺遠的,不太好找。」聶盼小聲說道。
「對!我們一家人來吃飯,請給我們找個位子!」葉漢卿可算找到了問話的人,趕忙說道。
葉漢卿一眼就認出,那個跟身旁國內軍人談笑風生的年輕軍人,正是軍分區最高首長。另外幾個跟國內來人攀談的軍分區軍人,看起來地位也是頗高,一時驚訝,不由得脫口而出。
他摸摸|胸口貼身衣袋,露出放心的笑容。
服務員正要帶他們一家人往包間去,忽然聽到門口傳來陣陣喧囂聲,眾人停步轉頭,發現一大群人涌了進來。其中大多數身穿國內的綠軍裝、紅領章,帽子上縫著五角星,是真正的軍人,而不是仿冒軍裝。還有些穿著老式的中山裝、幹部服,神情比較拘謹。
來到門前,兩名身穿紅色制服的服務員微笑著幫他們拉開玻璃門,還微微偏頭,說了句「歡迎光臨新城酒店,希望您能用餐愉快!」
也是因為這封信,所以她一直想過來看看,當地派出所、居委會卻說什麼不蓋章同意。為了怕她跑,還派了人盯著她,隨時掌握她一舉一動。
「對,他就是我們的司令!我們經常能看到他,大家都習慣了。」葉漢卿親切地稱呼他為「我們的司令」,蘊含的驕傲語氣,沒有絲毫掩飾。
「是hetubook.com.com關司令!」
當初他名校畢業,導師賞識,留校任教。
這該要用多少電啊!
「算了算了,不要強迫他!不抱就不抱吧,能讓我看到他,看到你,就心滿意足了……」葉漢卿半蹲下身子,心痛地伸出手,想要安慰兒子,然後又像被火燙到了一般,飛快收回來,尷尬地說道。
就算心裏別有想法,至少在面上,酒店的每個服務員都必須保持著最友善的笑容。
「我去年就請軍分區幫助尋找你們,怎麼到現在才找到,動作也太慢了!」葉漢卿有些嗔怪地埋怨道。
今天知道聶盼、兒子要來,為了犒勞母子兩,他可是專門去銀行取了兩百塊錢。之前幫她們買衣服、買玩具,也就花了七十來塊,剩下的錢完全夠他們痛痛快快吃一頓的了。
國內的高級領導人在報紙上經常看到照片,但見到真人的機會近乎于無。關飛大小也是軍分區的最高領導,卻能在公共的餐廳見到,著實令她感到不可思議。
葉漢卿也不比她們好到哪裡去,這裏他也是初次來,有點畏生,茫然地四下張望著,心頭打鼓。
大廳內到處都是燈,頭上有枝狀吊頂,有裝飾性彩燈,有壁燈,還有許多認識不認識的設備上閃爍的星星點點燈光,富麗堂皇得讓她心顫。
那時他事業順利,又娶了美麗溫柔的同事聶盼為妻,很快就有了小孩,是那麼的意氣風發。可就因為在黨會上說錯了句話,就被打成走資派,停職、判刑、下放。受他牽累,妻子也被剝奪了教職,革委會要求她跟自己斷絕關係、劃清界限。可是從來溫婉賢淑的她,卻堅決不承認丈夫是壞人,寧可去掃大街,也不肯跟他離婚。
聶盼踩著白色大理石台階,看著亮銀色鋁合金玻璃門越來越近,有不自覺露出怯意來。
好容易,在軍分區外聯部的幫助下,解除了對聶盼母子的和-圖-書監視居住,接到了軍分區。在孟海接到兩人,第一眼看到她們的時候,他又忍不住摟著她們抱頭痛哭,直到現在,雙目還紅腫著。
娘兒倆一路艱辛,糟了許多的罪。吃不飽、穿不暖,要不是有周遭好心人接濟,說不定餓死了都說不定。
看丈夫現在過得好,比她自己過得好,還要高興!
聶盼卻是臉色大變,用力拉他的袖子、使眼色。看他不為所動,乾脆湊過來低聲道:「漢卿,我們還是換家飯店吧。你路上不是說有個什麼餐飲一條街么,說那裡的飯菜便宜又好吃,兩三塊錢就能吃飽吃好。這裏不過是裝修好一點,但是在這裏吃太划不來了!」
不過都過去了,現在她終究來到了丈夫身邊。那些讓人心煩的事,還是不要告訴他的好。
「漢卿,我們換家飯店吧,在這裏吃,肯定好貴!」
孩子今年快十歲了,可是看起來瘦瘦小小、眼眶深陷,就跟小豆芽一樣,比同齡孩子都要瘦小許多。他還記得,當接到妻子寄來的信,看到照片上兒子那瘦弱倉惶的眼神,他當時就痛哭失聲,淚水把枕頭都徹底給浸濕了。
只是不知道那些國內軍人、幹部到軍分區是來幹什麼,既然關司令等都親自出面作陪,可見不是一般人。
「哦,原來是這樣!」葉漢卿說了一句,牽著她的手緊了一緊,心中又是一痛。
那些還擺著高高在上態度的服務員,早就被退回勞服司重新安排工作了。
「沒關係,沒關係,就給我們一個小包間好了。」葉漢卿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笑容滿面,連聲道。
聶盼還想再勸,看看丈夫神采飛揚的樣子,又吞了回去。
別看妻子說的這麼平靜,可在這平靜的背後,該是多麼慘痛的經歷。但她從未在信中抱怨,與自己見面的時候,還在努力裝出一副笑臉,怕自己擔心。
這些年,他欠妻子、孩子的太多www.hetubook.com•com太多了,而他能回報的卻太少太少,怎麼能讓她們連一頓好飯都吃不上。
聶盼只在學生時代,因為好奇跟著同學去過一次老莫,可感覺也沒有這裏這樣豪華。飯店牆壁上、花雕欄杆上,用了很多鏡子,反映著燈光,看得她有些眼花繚亂,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關飛事務繁忙,公開露面機會很多,部隊、教師、幹部、群眾,幾乎沒人不認識。
「那怎麼行!你們娘兒倆好容易才過來一趟,這麼高興的事情,如果不是在這裏吃就沒有意義了!」葉漢卿看著身邊鬢髮間隱見白髮的妻子,還有穿著自己剛給他買的新衣服,抱著變形金剛玩具怯生生站在一旁,用陌生而又好奇地眼光盯著自己的兒子,又是歡喜、又是難過,眼淚都又要流下來了,說什麼也不肯換地方。
「幾位是第一次來用餐嗎?」一位侍立在花雕門欄旁的服務員微笑著靠過來,在距離他們一家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禮貌地出聲詢問道。
進門以後,看到鋪滿大廳地面的紅色地毯,她幾乎挪不動腳,還是被丈夫硬拽著走了上去。踏足之處,軟軟綿綿的,好舒服。
算了,就像他說的一樣,今天這麼高興的日子,奢侈就奢侈一回吧。如果他說自己月工資一百八十塊不是在吹牛,三十塊也就一個星期的收入而已,貴是貴了點,可也還付得起。
對她們,葉漢卿有太多愧疚,能想到的,就是盡其所能,帶著她們去買了新衣服、給兒子買了變形金剛玩具,再帶她們來新城大酒店,痛快地吃一頓。
他知道,這遠遠不能彌補自己對她們母子的虧欠。可在當下,他也只能用這種庸俗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妻子的歉疚、感激,對兒子的思念與痛惜。
他很想上前表達自己的感激,但又怕影響對方工作。猶豫了一下,還是帶著妻兒往包間走去:「小盼,我覺得你這次來了,乾https://m.hetubook.com.com脆就不要走了。留下來吧,這裏一定有合適你的位置,我們一家人在一起,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想不到,他們也到這裏來用餐,這可是巧了。
真禮貌!
他離開的時候,兒子還是個嬰孩,最喜歡被他拋上天空又在接住的嬉戲。雖然還不會說話,但一看到他就露出笑容,咯咯地笑著伸出手,要他抱、要他把自己拋上天玩。然而十年後再見面,父子已不相識,猶如陌途,人生至悲至痛之事,莫過於此!
「對了,我跟你說,當初公社黨委書記問我,願不願意到山區教書。他嚇唬我,說山區有多麼多麼苦,有些人家連褲子都沒有,還說只要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可是我覺得,能讓我繼續教書就是最大的幸福,於是就同意了。當時他那個表情,哈哈哈哈,我到現在還記得……」
「好!聽你的!」聶盼被朝思暮想的丈夫牽著手,看著他的側臉,不再堅持換地方,笑中帶淚地應承道。
「好了,我們一家人終於團圓了,以後日子會好起來的。走吧,我們進去,今天就開開心心地大吃一頓,難過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葉漢卿緊緊地抓住她的手,眼中柔情無限,就像看著當年校園中初相識、那個溫婉可人的美麗少女一樣,柔聲道。
「那就是你們司令?」聶盼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她沒有說當自己收到他信時,信早就被拆開了。而且居委會還把這當做丈夫外逃的證據,一再向她單位反映,要求公安機關把她抓起來。後來還是軍分區外聯部積極聯繫,幾經努力才找到她們,通過當地組織的協調,讓她恢復了名譽和工作。
斌斌看著期盼地盯著自己、想抱又不敢的爸爸,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又撕又打,就想逃開。
兒子自幼被同齡小孩排斥、歧視,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玩,膽子很小。此時更是不堪,拉著她的手一個勁往後墜,說什麼都不敢再往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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