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康斯汀奈也爬上桌子之後,二人的身體就幾乎遮住了化妝鏡上方一排燈泡;加上剛才院丸嗣打碎的,此時只有康斯汀奈那一邊的側燈還亮著了。昏暗的房間里,連門都被淹沒了,只有一片片翻滾的濃黑,聞嗅著、試探著,朝二人摸上來。
分成兩團之後的黑暗,朝她伸過去的那一團,離她還遠;但是院丸嗣卻已經沒有能夠靜靜聽她說話的奢侈了。
二人五指交纏著,兩隻手裡都沾滿了他的血,濕滑黏膩,緊緊咬住了彼此。
他一拳打上了碎木條,將木條與它底下的臉一起給砸回了黑暗裡;趁著他與黑暗終於有了一絲絲空隙的機會,院丸嗣另一手在身後化妝台上一撐,拖著傷腿跳坐上了化妝台,迅速在桌面上站穩了,頭上就是天花板。
那正是化妝桌的寬度;院丸嗣分不清她是不是在嘲諷。
「你想看嗎?」康斯汀奈問道。她好像具有一種能扭曲現實的能力;被她聲音與吐息染上的詞句,都會變形,變質——那一瞬間,彷彿裹在她身上的不www.hetubook•com.com是長裙,而是凌亂疊皺的床單。
在她頓了一頓的時候,他以第四隻破裂的燈泡作出了表態。
伴隨著滾輪一聲痛鳴,化妝台抽屜被他順勢一把拽了下來,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狠狠地掄在了那些手上;無數叫不上名字的雜物、項鏈、白棉片,一起撲進空氣里,紛紛沒入了黑暗。
原來在沒有燈光的時候,人的目光也就不能阻止黑暗了……她在如何殺人這一方面,實在是很有天分。
在沉重的喘息聲里,院丸嗣緊緊挨上了鏡子,一顆顆圓圓的化妝燈抵在他後背上。在不存在黑暗的地方,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毯上。
「敲開你頭骨的話。」院丸嗣從齒縫裡說,「你的大腦上,大概都是傷疤吧。」
院丸嗣緊盯著黑暗,腳下一轉,隨著他扭過腰,四五隻手從他的身上劃過——竟然一點感覺也沒有,被劃過之後的那一片皮膚,也失去了一切感覺——與此同時,他一直別在身後的手也抽了出來和*圖*書。
小隆的臉又一次探出了黑暗,好像完全沒有被重重打擊過一樣,完好如初。
那些胳膊甚至用不著伸直,就能抓上他了。
院丸嗣只覺有一股氣流衝上胸口,沖開了他的聲帶,在他火燒火灼般的嗓子里發出了一聲吐氣似的笑。
「在化妝桌上的天花板里。」康斯汀奈抬高手臂,「有一個被擋住的出口,以前是一條通風管道。」
院丸嗣咬緊牙關,盯著從黑暗中翻湧出來的人體,以最大力氣一下下砸在那些蒼白的皮膚、指節、鼻子上——抽屜迅速裂了,從碎木條里露出了半張走形的面孔,已經看不出是不是小隆的臉了。
「所以呢?」
自己今夜果然要結束在這兒了吧。
院丸嗣的餘光里,還能看見從康斯汀奈凌亂頭髮之間露出來的一截脖子;脊骨一節節的形狀,從蒼白下隱約地浮起來。從那些骨頭和皮膚之間,流出了她黑血一樣的聲音:「真聰明……你把死亡推后了七十公分。」
院丸嗣又一聲笑里,毫無笑意。
他早就意識到這個女人和_圖_書很瘋,卻沒想到這麼瘋。
他揚起一隻手,「啪」地砸碎了化妝鏡邊角上的一隻燈泡,房間里頓時稍稍暗下來了一點。
「滾回去。」
「只要人一死,我就會忘記他的模樣。」康斯汀奈低聲說。「不管我怎麼回想……」
那一塊天花板很快就被拆卸下來,被她丟垃圾一樣,順手扔進了黑暗裡,隨意得好像在喂狗。
康斯汀奈從牙齒之間吸了一口細細的氣。「這也不錯。我又可以將你的模樣多記住一會兒……」
「我從來不會讓自己有被困於某處的可能性。」她慢悠悠地說,「每一個我常常去的地方,我都會確保在最緊急危險的境地里,我依然有能逃生的後路。」
「打開了。」康斯汀奈以氣聲說道,「現在我們只要爬上去就行了。唯一一個問題是……爬上去,就必須要轉開眼睛。誰先來?」
他快要分不清楚從自己皮膚上滑下去的,是他的血,還是康斯汀奈的聲音了。
他想過無數種自己的死法,他從沒想到會是這樣的。
康斯汀奈的聲音頓了和*圖*書一頓。
他聽見布料滑下了她皮膚的細微聲響,緊接著,是一塊天花板被敲擊的響聲,聲音聽起來果然空空蕩蕩。
「你是說——你在這個化妝室里藏著一條逃生之路。」院丸嗣怔了一怔,說:「但你一直在房間里留到現在?」
這種超出想象的鬼東西,居然還會被人類手臂長度所限制,真是夠可笑的。
小隆的臉浮在黑暗裡,愣愣地看著他,好像連神情都凝固在了發現自己中伏那一刻。他叫了一聲「院哥」,從黑暗中、他胸口的位置上,頓時伸出了四五隻手,彷彿一片繁密樹枝,朝院丸嗣攏了上來。
房間里已經暗下去了一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面前的黑暗似乎在翻滾涌動之間,悄悄往前浸染了一點。
「真看不出來,你和我一樣,也是一個浪漫主義者。」她幽幽地嘆了口氣。「看來現在不說也不行了……」
「你知道嗎,我有個毛病……」她正在幾步遠外,倚在化妝台上,盯著黑暗喃喃地說話。
「說什麼?」院丸嗣心中微微一提。
「好啦,別打啦。https://m.hetubook•com•com」康斯汀奈的語氣,就好像在哄一個倔強的小孩,「你應該也知道,任何一個坐在我這種位置上的人,都不會缺少敵人。」
康斯汀奈難得地沉默了一會兒。
他始終沒敢鬆開目光。
她頭也不回地伸上來一隻手,院丸嗣猶豫了一下,仍舊盯著那團黑暗,在半空里摸索到了她的手。
他的胳膊長長地爬上了化妝台,手指穿過一片狼籍,在快要挨到院丸嗣腳尖的時候,幾次努力,卻始終不夠長,碰不上了。
浮在房間里、佔據了大半空間的黑暗,彷彿食慾難忍一樣,臉、軀體在黑霧裡翻騰著,不知何時,已經分不清哪一團黑暗是剛才面對康斯汀奈的,哪一團又是要吞噬院丸嗣的了。
如果子彈的力量能夠將人臉打回黑暗裡,那麼他也可以。
「要不是你太瘋了。」康斯汀反而奈理直氣壯地說,「我也不會把它告訴你——拉我一把。」
「沒有燈光的時候,我們的目光就也不能阻止黑暗前進了,對吧?」他說話時,接連又打碎了兩隻燈泡。「怎麼樣?願意和我一起赴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