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啊。」府西羅幾乎是疲懶地應了一聲，鼻音很重。「我又不是十二歲了。我想到過，她那一番說辭，最初動機或許只是不願意我回頭看。」
她的耳朵聽見了，她的眼睛看見了，她的大腦拒絕接受。
府西羅彎起眼睛，真心誠意地笑著說：「我很喜歡你們。我最喜歡你，小酒。」
「還好，上天待我不薄。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原來這一次出現在我身邊的人不一樣了……」他想了想，說：「你，黑澤忌，元向西，波西米亞……以及船上的每一個人，都很溫暖，很乾凈。」
林三酒下一個問題已經梗在胸口裡了，但是她竟有點不敢問；就像她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已經隱隱知道將在門后看見什麼。
不，遠比當時更強烈、更不透氣……府西羅甚至沒有任何敵意。
他忽然抬起頭，有一瞬間，林三酒幾乎懷疑自己被拋回了那一夜裡——漆黑夜空張開了，深遠廣闊，彷彿有另一個世界睜開眼睛，正冷冷地望著她。
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失去了七個小時？這樣一想，好像連世界都變得不真實了。
頭腦里好像有一根神經，正在一下一下地、劇烈地跳，震得頭顱都疼痛起來了；八頭德怎麼會被變成了「身份」？
府西羅仰起頭，望著夜空，風吹捲起他的頭髮，彷彿柳枝飄搖在湖面上。「要讓『世界之上的和_圖_書世界』再一次在我面前打開，我需要滿足一些特定條件，讓那一夜境況重現。」
林三酒定定地站著，有一個茫然的瞬間，她不敢低頭看。如果她低頭了，或許她會發現腳下並沒有大地，她正站在逐漸上升的冰涼海面里。
這並非是一個問句。
「你是否意識到自己受了廣播影響，並不重要。」
林三酒忽然想起來，自己遇上黑澤忌時，他火氣很大，說了一句「廣播怎麼關都關不掉，一次次地把人吵醒」。
她好像被打了麻醉劑一樣的喉嚨里，竟然也能擠出一句話：「……什麼條件？」
林三酒沉默了幾秒。指甲扎在拳心皮膚里，疼得她想要掉眼淚。
他的目光在林三酒身上流連著，忽然破開了一個笑。
上一次她聽見「身份」這個字眼的時候，還是——
「為什麼？」林三酒忍不住了。
這一次，不再是商量的語氣了。
「一，我的生日夜。
「在我進化之後最初幾年裡，我想過很多辦法，我試了無數手段，要重新找到世界之上的世界。」
她聽見廣播后，就發紙鶴叫來了季山青；在二人交談中，她察覺不對勁，推測出廣播背後是八頭德的聲音……不是這樣嗎？
「不過她的最初動機，無關緊要了。」府西羅低聲說，「因為她也沒有想到，她恰好滿足了最重要的幾個條件，讓世界之上的世和圖書界在我面前打開了。」
「我醒來看見你們時，終於明白，為什麼我以前的嘗試都失敗了。」
過了幾秒，林三酒怔怔地說：「就像……就像那一夜裡，你母親面對它的心態一樣。」
他從脖頸上鬆開手，在深湖一樣的夜色里，展開了修長蒼白的五指。
「如果不能去『世界之上的世界』，我不知道這一世還剩下什麼意義。為了生存要做的事，一件件都煩瑣枯燥，在末日中遇見的人，一個個都面目可憎。在我失望得甚至沒有力氣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我終於決定創造『離之君』，將身體交給他。」
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條救生索，林三酒猛地抬起頭，叫了一聲：「小綠鶴！」
「變成身份的人，也可以恢複原狀的吧？他是我的朋友。」
府西羅微微歪過頭，「嗯？」了一聲。
「我希望你們能夠『接受』這件事。我希望，你們能在思考之後，在期待、希望、孤注一擲、別無選擇的心情中，接受它，相信它，將最後一切都投注在它身上。」
「三，對我而言重要的人，在我身邊不遠處死去。」
林三酒看著那一個離她遠了的人影輪廓，又回頭看了看夜幕下的Exodus。
「我將他的能力開發到了一個連我也有點忌憚的地步。如果放開他，他說不定會把我之前達成的效果都抹除掉……」府西羅抬起手撓了撓httｐs://wｗw•hetｕｂｏｏｋ•cｏｍ•cｏm頭髮，柔軟捲曲的髮絲跌落下來，半遮住了眉眼。他低著頭，含著鼻音說：「我好不容易……才讓你和大家都準備好了的。」
「我今天仍站在這裏，自然是因為我過去的嘗試全部失敗了。」
「讓你和大家都相信，世界之上仍有世界。」府西羅說到這兒，頓了頓，又自我更正道：「不，『相信』還不準確。我不希望簡簡單單地把你們洗腦……那不是我要的。」
林三酒一把抓住了八頭德，將那具麻木沉重的身子往前拽得一歪，說：「有一個名叫小綠鶴的女孩，曾被梟西厄斯變成過身份。但是她後來逃掉了，恢復了正常。你如果馬上解除——」
不，不對，不止一次。
「你那時受到極大衝擊和創傷，你的母親——」
「解除八頭德的身份狀態。」她低聲說：「現在。」
府西羅低低地吐出了一口嘆息，抬起手，使勁揉了幾下臉，好像他十分疲憊，十分不願意走進接下來這一段對話里。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化，但是林三酒開始慢慢感覺到了——當初面對梟西厄斯時，那一種無法站立、無法對視、卻也無法挪開眼睛不看的，窒息般的無望。
「你不相信我的親眼所見嗎？」他低聲說，「那也難怪，你從來沒有看見過天空裂縫裡的世界。」
府西羅的手慢慢從夜色里滑落下去，無聲地跌回黑和-圖-書影里。
「你聽我說。」
林三酒心裏忽然一動，好像被這句話給注入了一點力氣，又能動、又能說話了。「你想去找『世界之上的世界』，沒問題，我們陪你一起找。末日世界這樣大，總有你沒去過的地方，沒找到的線索。那一夜你母親只是在保護你，你——你很可能只是產生了幻覺。未來等著我們的，『世界之上的世界』，也許是你從未想象過的模樣……」
「抱歉，不行。」
府西羅點點頭。
府西羅慢慢張開手臂，任風鼓盪起寬大上衣，有片刻，他看起來幾乎要乘風而起。
府西羅疲憊地揉了一下肩頸，手壓在脖頸上，歪過了頭。
「可是……我明明只聽過一次，就反應過來了。」
就像一個小孩，絲毫沒有羞澀和多慮，會坦然地把喜歡說出口。
府西羅輕聲說：「我一次次提升他的能力，令他在一夜之間，走完了其他人幾十年也走不完的升級之路，所以如今他的能力表現，已經完全不同了。唔……怎麼說呢？打個比方吧。」
「那你要的是什麼？」
他苦笑了一下，說：「原來梟西厄斯的『身份』，還能逃走恢復？他的力量真是比我想的還差。」
林三酒立在黑夜裡，恍惚了一刻。
「你什麼意思？解除不了嗎？」林三酒儘力抑制著自己的嗓音，不要顫抖起來，問道：「八頭德是我的朋友。你是要告訴我，他從此就是一具行屍https://m.hetubook.com.com走肉了？」
「二，我要有重要的人，就像當夜的母親一樣，也接受、相信了『世界之上的世界』。」
「可以解除。」府西羅垂下眼皮，長長睫毛投下了一片閃爍波動的暗夜湖水。「……但我不會解除的。」
「我們所有人都……我們究竟在飛船上聽了多少個小時的廣播？才終於達到了你要的狀態？」林三酒近乎茫然地問道。
府西羅忽然扭開了頭，朝後慢慢地退了幾步，停下時，恰好站在一片暗雲影子里。「你不是問過我，我會用什麼辦法，去世界之上的世界嗎？」
「為什麼？」
片刻后，她終於還是伸出手，推開了門。
夜色中的府西羅，仍舊歪著頭，凝視著她，一動沒動。
府西羅有點兒無措似的，輕輕笑了一下。
但是他開口時，嗓音沉穩得沒有一絲游移。
府西羅啞啞地嘆了一口氣，重新垂下了睫毛。
林三酒一時沒明白。「……條件？」
府西羅一眨不眨地望著林三酒，低聲說。
「接近七個小時吧？」
林三酒怔怔地看著他。
「就好像……」他看著自己的手，說：「我完成了一件手部雕塑，它精細複雜，完美地復現了一切我需求的細節。當你看著它時，你當然也許會想，它是一件雕塑。但是那不重要，即使你知道是雕塑，你依然會下意識地產生『手』這一印象。對我而言，這就夠了。」
「……你說的『準備』，是指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