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十四章 鏖戰南關(9)

從那一晚在山神廟裡聽說突竭茨人走山道里殺出來燒了霍家堡,商成就有預感李家莊怕也逃不脫這場劫難——燒了霍家堡之後,突竭茨兵為了避開駐縣城的衛軍,多半會順官道流竄,而沿官道朝北的第一個大集鎮就是李家莊……對於丈母娘可能的遭際,他早就有心理準備,此時得到證實,心裏雖然難過,卻不怎麼吃驚,咽口唾沫正要開口再問,趙石頭突然撲過來攔住他:「和尚大哥,別問!」
「蓮娘?蓮娘?」那人無意識地把蓮娘的名字念叨了兩遍,目光獃滯地抬起頭,就像不認識商成一樣,說,「你是問范家的蓮兒吧?她被突竭茨人抓走了,好些人都被突竭茨人抓走了……」
「灌酒!快灌!」
商成愣愣地瞧趙石頭一眼,嘴裏道:「別問什麼?」伸出胳膊似乎沒怎麼用力氣就輕輕地把石頭隔到一邊,問道,「大哥,我朝你打聽個事情……」話還在他嘴裏打轉,他就已經知道趙石頭讓他別問什麼,他腦子裡突然蹦出來的念頭竟然和趙石頭說的話一模一樣——別問,別問,千萬別問!人卻象中了魔魘一樣把話說出來,「……你看見我妻子蓮娘沒有?」
趙石頭跪在商成旁邊拚命地揉商成的太陽穴,揉幾下又去掐人中,忙亂半天看商成沒氣色,眼淚都急得淌出來,鼻涕淚水糊得一臉都是,手裡卻不敢停。
一連串的問題從商成嘴裏連珠價般地蹦出來,問到最後一句時,他的嗓音都嘶啞得不成強調,彷彿是地上陡然裂開了一條縫,他的聲和*圖*書音便是從那條地縫裡冒出來的野獸嗥叫一般。
「喝酒?不記得了。」那人蹙起眉頭想了想,搖著頭說道,「……自打那年李四他老爹移了界樹硬占我家一壟地,這都快有十幾年沒來往了,咱們怎麼可能在他家喝酒?」
那莊戶絞著兩條腿,牙齒喀喀噠噠響,渾身抖得篩糠一般,嘴唇都烏青了,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你是李家莊的?你知道莊子東頭的范家不?我問你,范家人如今怎麼樣了?莊子怎麼樣了?范家人逃出來沒有?你說呀!他們怎麼樣了?」
那人顯然沒想到校尉大人會問他這樣的問題,神情既驚訝又奇怪,嘴裏唯唯諾諾地應著聲:「社(是)咧,我扎(家)就在李(家)莊子。達(大)人是怎麼知道的?」這人是滿口的鄉音,嘴裏又少了幾顆牙,說話時有些關不住風,音調也走得更厲害。除了商成,其餘人連帶趙石頭都皺起了眉頭。范全剛剛越過商成給幾個兵下命令,現在正在懊惱自己的莽撞,見這小兵說話時連個禮節都沒有,就那麼直通通地盯著商成,登時心頭火起,瞪起眼睛沉著聲音道:「站好!」
那人這才想起來問他話的是個了不得的大官,趕緊學著兵士們和商成說話時的模樣,併攏雙腳挺起雞仔般的癟胸膛,抬胳膊行個軍禮——卻是抬的左胳膊。
牆頭上沒酒,只有幾葫蘆水,姬正道:「灌他喝水也成。」也不等商成同意,抄起地上一個水葫蘆,過去手一伸鉗著那人臉頰捏開嘴,葫和_圖_書蘆口對上就灌了好幾口。
趙石頭急忙馱住他僵直的身體。他立刻被壓得佝僂下腰。姬正和范全本來都在傻獃獃地聽他們說話,直到看見趙石頭腳步踉蹌得快要摔出寨牆,才趕緊幫忙。三個人合力才把商成攙扶到垛口邊坐下,再看商成時,都驚駭得張大了嘴。
「范家呢?范家老太太,范翔兩口子,還有他們的娃,他們……」
酒很快就拿來了,葫蘆罈子都有,還有突竭茨人的牛皮口袋,可灌商成多少也沒用,他的嘴根本就橇不開。姬正伸手捏了商成的臉,扳兩下沒動伸手就拔出刀子,趙石頭嗬嗬叫著就撲過來抱著他的肩膀胳膊。
「那天我還給你敬酒來著。」
范全拚命地捋著商成的胸口,沒氣色又去搓揉著商成軟綿綿耷拉著的胳膊,看姬正跪立在旁邊不知無措,吼叫道:「趕快!趕快讓人去老營請大夫!快!」又揚著聲氣喊,「去拿酒來!人都死完啦?去拿酒!」旁邊幾個嚇得呆若木雞般的兵士這才驚醒過來,四五個人齊齊從兩人多高的寨牆上一躍而下,飛也似地朝營盤裡各個可能有酒的地方奔去。
「你胡喊什麼!什麼和尚道士的!」姬正范全一起出聲呵斥。「這是丙字營的商校尉,要喊大人!」
三天前,從盤龍嶺過來的突竭茨騎兵再次洗劫了這塊土地,早前逃過劫難的人們再一次陷入更大的苦難中,商成的妻子,可憐的蓮娘,就是在這次更大規模的災難中,被突竭茨騎兵從姑娘河河灘上搜出來抓走的……
那人神智https://m.hetubook•com•com恍惚地說:「不是那撥突竭茨兵,是後來的,都是騎兵,從北邊來的……」
商成兩隻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可怕地鼓凸著,瞳孔渙散眼神茫然地盯著某個地方;臉龐白得刺眼,還隱隱泛著青灰色,顴骨上卻一樣地飄著兩團紅暈,就像雪地上飛舞著兩團熾熱的火焰。他的頭朝一邊偏著,嘴角耷拉著,一絲亮晶晶的涎水從咧開的嘴角滑出來,蜘蛛絲一般地掛在下巴上。
商成嘴裏說:「我記得,大哥好酒量,真是好酒量。范家如今怎麼樣了?」他心頭恨不得把這說話分不出個輕重緩急的傢伙掐死——你他娘地快說啊,快說說范家怎麼樣了啊!
「對,我就是商和尚!」商成急忙說道。他也沒管顧姬范兩人驚愕的眼神,蹲下身來努力和顏悅色地對那人說,「我就是霍家堡的商和尚,是李家莊東頭范家的女婿,蓮娘是我婆娘。去年夏天裡我還在你們莊上幫過幾天工搶麥哩,後來李四老爺家起新房,我也在。大哥不記得我了?四爺落房待客那晚上,咱們倆還在一起喝過酒。」
看著明顯大了一號的胸甲就像件直衫子一樣掛在他身上亂晃蕩,兩個哨長都是禁不住莞爾。他們現在已經看出來,這人既不是兵也不是鄉勇,只是個普通莊戶。范全正想給那人糾正錯誤,就覺得眼前忽地一暗,恍惚間看見一條黑糊糊的人影掠過去,再凝神看時,商成已經捏著肩膀把那人提到半空中。
那人倒是頗有自知之明,擺著手說:「我那酒量算啥咧,我m.hetubook•com.com娃才十一……」他嘴裏喃喃地念著「我娃才十一」,翻來覆去連說好幾遍,兩行淚水已經從眼眶裡湧出來。「我娃才十一呀……燒咧,都燒咧,莊子都燒沒咧……都死啦,全死啦,我娃才十一呀……」
那莊戶被涼水一激,總算清醒過來,面白唇青地把周圍人瞧了一圈,目光最後落在商成身上,上下覷了好幾眼,咽口唾沫驚疑不定地問:「你……你是霍家堡的商和尚?」
兩個哨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急忙過來架住商成。趙石頭一把抓住那莊戶吼道:「快說!范家到底怎麼樣了?」
商成登時語塞。他剛才瞧這人的面孔依稀掛點印象,卻怎麼都記不起來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什麼李家莊不過是隨口一說,哪知道這人竟然真是李家莊的;至於什麼一起喝酒吃飯,更是順口胡謅,只是想套點近乎好趕緊打聽蓮娘和范家人的下落,誰知道這人竟然和他幫工的財主有這樣深的仇怨,還當面揭穿了他的謊話,讓他下不來台。
「死啦,都死啦,莊子都燒啦,都燒啦……」
一個兵提著牛皮口袋將將要倒,冷不丁就被人一腳踢到牆角邊,包什長嘴裏喊「讓開」,劈胸口揪住商成,揚起胳膊就準備扇下去——
商成手撐著牆慢慢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兩步,推開擋著他視線的兩個目瞪口呆的兵士,眯著眼睛瞪著那個莊戶,陰惻惻地問道:「我妻子……她怎麼會被突竭茨人抓走?突竭茨人是奇兵,就那麼一點點人,怎麼可能去擄人口?他們怎麼敢去擄人口!」
然後www•hetubook•com•com他就被摔到剛才那個拎牛皮酒口袋的兵身上,兩人頭碰頭砰地一聲響,翻著眼皮一起暈過去。
姬正掙兩下沒脫身,又不敢拿刀子朝趙石頭身上扎,只好喊人把他架走,這才過來和范全兩人合力一人扳頭一人掐腮,用刀尖貼著牙齒縫把商成的嘴橇開一條縫。
商成的身體猛地搖晃了一下,臉驟然抽搐成一個恐怖的模樣。一瞬間,他就覺得幽暗深邃的天穹排山倒海般砸下來,眼前的一切全部都消逝了,只剩下黑暗,只有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那人已經被嚇得徹底傻掉了,面孔蒼白驚恐萬狀地盯著商成。
商成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一些,對左右拽著自己胳膊的兩個部下說:「我沒事。」他又望著那莊戶道,「石頭別動粗,扶他坐下。大哥別害怕,我是范家的女婿,范蓮娘的丈夫,范翔是我妻哥——你告訴我,范家人有事沒?」看那人還是手腳打顫一個勁哆嗦,強自按捺著心頭的焦急惶恐小聲問,「誰有酒?給他灌兩口壓壓驚。」他嘴裏詢問,眼睛卻是眨都不眨一下地盯著那人——他生怕自己一眨眼,那人就會從自己面前消失。
他咳嗽一下,正要說話時,那莊戶又道:「不過咱們倒是真在一起喝過酒。那是在霍家十七叔家裡喝的酒,大丫妹子出嫁那天,咱們倆是鄰桌——十七嬸子是我沒出五服的姨。」
「對對對!」商成心裏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還得耐著性子說話,「大哥記性比我。我問你,咱們莊子如今怎麼樣了?范家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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