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前倉中盤存,計銅錢五百四十三緡另一百六十四文;布一百另七匹;絹二十六匹;谷九十四石,粟一百三……」庄憲記性好,掰著指頭便一路細數下來。「……草料一千九百七十三束。」
商成簡直是喜出望外,一連聲地追問:「就是說,這錢我隨便派用場?」
說到公事,關憲倒比寨子里那些軍官書辦從容得多,坐在椅子上恭謹地回答:「這些東西戶科都有明細賬冊,大人要是盤查賬冊的話,應該找戶科的蔣書辦。要是大人只想問個大數,您這裏應該有份抄件。」
可關憲這個腦子靈醒的傢伙竟然追問起他上司的上司:「那請大人示下個時間,等放大假我歸家時和大哥說,家裡好準備。」
關文書就是前次去下寨報信的關家老三,關繇的胞弟;度家店剿匪之後敘功授了奉儀郎的官身。商成覺得這個年輕人讀過書腦子好使,見事靈光做事踏實,於是在來中寨前特意徵求過他們倆兄弟的意見,把關家老三帶來中寨做個文書。不過這關憲如今還是個見習的身份,平常很少有直接和商成打交道的機會,所以商成一時也想不出他來做什麼。
商成有些驚訝。雖然說他和關家兩兄弟的關係處得不錯,但是這大過年的時候,他們不先來拜望自己,卻留話讓自己過去「坐坐」,似乎不合禮儀呀。難道說關繇有什麼機密事情要和自己商量?他馬上把方才下屬們彙報的事情都在腦子裡過一遍,也沒發現什麼地方不對勁。而且真要有要緊事,關繇就不該回去呀。他琢磨不出究竟,就問關憲:「你https://m.hetubook.com.com大哥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倉庫里實收著多少銀錢?」
良久,他伸手抹去掛在腮邊的一行淚水,木著臉從桌上拿起一份軍報。
商成把報告放到桌上,沉吟著問道:「那年前的各項支出,你們做過預算沒有?」
油燈噗地爆了個燈花,一道驟然閃過的光亮把他喚醒過來。他怔怔地望著那盞燈芯就要燒盡的油燈,思緒還停留在對親人的思念中……
「我大哥說,一定要請大人說個準確的日子。」
既然手頭的余錢怎麼算都不夠使,商成也就不著急了。他想,乾脆等明天和戶科的老蔣商量,看能不能尋個臨時的辦法先使著,無論怎麼樣,也要先把年貨木炭被服送上去,哪怕自己出面做工作,先把軍官書吏們的年賞扣一部分下來哩,也要保證上寨的士卒邊戶們過個富裕年。而且他還發現了一個很不錯的挪借項目,就是那個公使錢。公使,顧名思義就是辦公支出了,把這一百來貫暫時挪借一下,讓大家都吃點虧,這樣誰都不好有意見。不過他還是很謹慎地問庄憲,這公使錢具體是指什麼——萬一這也是大家的福利,他一聲招呼都不打便使到別的地方,肯定會招人議論說閑話。
「這是大人的辦公費用。」
他讓勤務兵把關憲叫進來,順便再給自己打盆滾燙開水帶張乾淨毛巾來——他右邊的眼睛刺疼得有些熬不住,得用熱毛巾敷幾回才成。
庄憲從容地點頭說道:「的確是超支了。不過邊軍指揮衙門本來就沒把足數送來,依https://www.hetubook.com.com照舊例,欠下的部分在元宵節之後逐月添補。而且因為上寨的薪餉通常都是夏季換防之後才發放下去,所以賬上有這筆支出,但實際上並不需要準備那麼多錢。」
他問勤務兵有什麼事。勤務兵說,關文書有著急的事情找他,眼下就在堂屋等著。
他一筆一筆的細帳分說得詳盡分明,商成卻已經聽得頭都大了,心頭默計半天數字,突然打斷道:「停!這已經超支了!哪裡有這麼多錢發?你們怎麼造的支出預算?」
庄憲這才放鬆下來,問道:「這個月的最後匯總還沒出來,不過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不知道大人想問什麼?」
商成登時嘆口氣。把絹折算進去,也只有七八十貫——這點錢夠個屁用啊!他馬上就要張羅給上寨送年貨,還要送炭送被服,還計劃要給他們新打兩眼井,順便用石頭砌個大蓄水池,這都得花錢,而且還是大價錢——僅僅打井修水池就得一百貫朝上……
「好。」商成高興得連備受煎熬的眼疾都忘了,「這下事情好辦了!」
「銅錢四十三緡,絹十三匹。其餘糧秣不計在內。」
聽他這樣說,商成也有些錯愕。他批准了戶科的支出計劃了?他皺起眉頭回想了一下,似乎是有這麼一回事,不過那份報告的詳細內容他已經忘記了——當時來找他請示的人實在太多,蔣書辦的報告又都是些和薪餉糧秣發放有關的事宜,他也沒細看就打了勾用了印。現在看來他當時勾得有些草率了——想不到那竟然是年前的支出計劃。他重新擰了張熱毛和*圖*書巾,不好意思地對庄憲說:「剛剛回來時太忙,公務積了一大堆,老蔣的報告沒細看。你記得其中的大致內容不?」
庄憲仰著臉想了下,緩緩說道:「記得。薪餉支出是二百另七緡八百七十五文,年賞一百四十八緡三百二十文,公使錢一百另二緡,料錢是布一百三十四匹,絹……」年前度支案是他和蔣書辦一起做的,說起來還是他的執筆,其中的內容他記得一清二楚,軍官書吏的俸是多少,祿是多少,薪錢是多少,布錢是多少,從錢又是多少;兵的餉是多少,賞又是多少……
商成在桌上的一堆卷宗里翻出那份抄件,朝關憲晃一下說道:「就只有這份,這月上旬的報告了。我想知道的東西這上面沒有。」看關憲目光帶著不解和猜疑,臉上也有幾分緊張不安的神色,就笑著給他解釋,「你別多想,不是要查你們的帳。我也是看見你才突然想起這個事的。本來這事不該找你打問,但是老蔣已經下差回家了,總不能把他再叫回來;剛剛你在,就順便找你問兩句。」
商成這才明白過來這其中的道理。不過這些並不是他想問的事情:「現發補發這些先不管——我就問你一件事,發完這些錢之後,庫里還能有多少節餘?」
商成一邊聽他說,一邊和手裡的報告對照,末了問道:「怎麼錢和布匹都多出這麼一截?」
關憲現在已經進到書房裡。這是個二十歲剛剛出頭的年輕人,臉龐五官和他哥很像,卻沒有關繇那份圓滑的世故,一件湖水綠綢面直襟夾襖收拾得利利索索,一進門就先朝他很恭敬地施了個文士禮
https://m.hetubook•com•com,說:「前天我大哥來拜望大人,結果大人不在。本來說在寨子里等大人回來的,不過他知道大人一回來肯定事務繁忙,多半沒時間見他,就留了一句話:我大哥請大人務必在年節里到家裡坐坐……」
商成想了想,說道:「那年上我盡量抽時間去你家走一趟吧。」他暫時還不清楚這當了官該怎麼過年,有沒有什麼規矩,也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有閑暇時候,就乾脆含混答應著,去不去的再說。
商成想不出來關繇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竟然會這樣鄭重其事。他唆著嘴唇思忖了一下,說道:「不是初三就是初四。就定在初四吧——初四上午,我一準去給老人家拜年。」
庄憲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怎麼公使錢竟然是他一個人的辦公費了?問過之後他才知道,這筆錢是朝廷交給他使用的行政開支,主要用途就是迎來送往接待各路官員,這一百多貫是他冬天里三個月的累積公使錢,能用就用,用不完的話,依慣例,節餘部分就揣他自己的腰包——這實際上也是公認的官員「福利」。不過只有到了相當一級的地方主官,才能有這樣的「待遇」。
庄憲低垂著眼帘,恭謹地回答:「是的,大人,公使錢由您隨意支派,循例是不需要向戶科銷賬。」
他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值勤務的邊兵已經站到了書房的門邊。
關憲答應著就準備退出去,商成又叫住他:「你別忙著走,我有點事想問問你。」他指了桌子前的一把椅子讓關憲先坐。他站起來把屋角的輿架搬到自己的座位邊擺好,讓勤務兵把半盆白霧蒸
和*圖*書騰的熱水放架子上,掉著手擰了熱毛巾,裹成一團壓著右眼,齜牙咧嘴地吸著涼氣問關憲:「你在戶科辦事,記得賬冊上的銀錢餘額和倉庫里的結餘物資不?」
「一個是北鄭邊軍司送來的一個半月的糧餉,另外一個是四鄉八里的年敬,兩樣都是三天里剛剛送到的,所以庫存就漲了許多。」
庄憲有些驚訝地問:「大人兩個時辰前不是已經准了蔣書辦的度支嗎?」
商成擺了下手說:「都是熟人,還準備什麼?不用準備,有口熱茶就行。」
關憲搖頭說他也不知道。
他記得,去年過年前把兩筆拉下的帳債還上之後,家裡就剩六十七文錢,房檐下沒有掛著肉,炕上沒有新做的衣裳,米櫃麵缸都快見底,灶房裡的油鹽也已經告罄,他整天整晚地嘆氣,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過這個年。是妻子背著他,把她心愛的爛銀簪子拿去抵了四百三十文銅錢,換來了米面油鹽和兩斤羊肉。年三十那晚守歲吃餃子,妻子只吃沒角的素餡餃子,把有角的肉餡餃子都夾給他,還對他說,自己害喜,沾葷腥就犯噁心。那些羊肉餃子是被他和著淚水一起吞下去的……初四要回李家莊子給丈母妻哥拜年,直到初三那天他都還在為一點微薄的賀禮犯愁,又是妻子替他解決了大難題,她就像變戲法一樣從錢櫃里掏出一串錢,還對他說:她哥的三個娃娃一人三文,孝敬她娘二十文,剩的七十文錢正好扯四尺好布,剩的還能買兩斤點心。他實在是太粗心了,竟然沒有發現妻子那天穿的竟然不是她最喜歡的那件水藍蘇綢襖子。直到正月快過完的時候,他才很愚蠢地問起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