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十二章 黑水河西岸(4)

「都在南邊十里的一條小河溝里。」段修羞愧地低下頭。這場敗仗都是因為他一時大意造成的。假如他在發現敵情的第一時間就稟報中軍的話,假如他能在敵人立足未穩時就下決心驅逐這股敵人的話,假如他在察覺敵人不進不退似有他意時就下令各營集中的話,也許就不會敗得這麼慘……可是他現在已經無法去改正自己前頭犯下的錯誤了。他能做的就是儘力彌補自己的錯誤。
段修在燕州呆過很長一段時間,了解商成的幾個心腹愛將的長長短短,錢老三猛,姬正范全勇,邵川忠誠耿介,鄭七機靈警醒,文沐周全仔細……惟獨這個孫仲山機謀善斷,能奔襲能野戰,可謂是智勇雙全,也最受商成器重。所以他並不像幾個手下那樣驚異,喝了口親兵說來的溫水,說道:「營盤被踹,我們就向南邊打邊走——不敢讓敵人主力沿道路去黑水。和南邊的一個營合兵也沒能打退敵人,直到天黑才擺脫敵人。其實也不算是擺脫,是他們自己退了。這股敵人大約有四五千,大騰良部大約有三千人,完奴兒部大概有一千多人。」
段修搖了搖頭,說:「沒有看見阿勒古三部的旗號;也沒有聽說。也有大帳兵,但是很少,不過兩三百人……」他偏頭看了一眼三個手下。一個軍官說:「有大帳兵的百人隊黑幡,沒有黑旗。」
副手見機快,嗆啷一聲響腰刀就抵在那人的頸項上。孫仲山也被眼前的突然變故鬧得有點出愣,騰地跳起來就去撫劍柄,聽說那人嘴裏蹦出「段修」倆字,一腳便踢開副手的刀,踏前一步啞著嗓子問:「你是說段修?他在哪裡?」
「好。」
如此緊急時刻,孫仲山也沒客套謙遜,先扶段修坐下,自己也hetubook•com.com端端重重在馬紮上坐了,開口就問道:「左營現在還有多少人?」
看孫仲山低著頭若有所思,段修停了一下才繼續說道:「我們本來打算先奪回營寨,把貯在寨里的兩百套鐵甲和七千支箭毀掉,輾轉運動到這裏,正好和你們遇上。」
四個左營軍官都被他的一席話羞臊得簡直無地自容。段修的一張老臉更是又黑又紫,喏喏了半天,重新端嚴立正,雙腿一併馬刺磕得叮噹脆響,右手握拳在胸前甲葉上重重一砸:「孫將軍放心!職下必不負督帥!」
話沒說完,就被孫仲山冷冷地打斷了:「是將士們不能打,還是你不敢打?」他坐在馬紮上把段修和三個左營軍官森然打量了一圈,默了半天才神情冷靜語調平緩地說道,「話說重了,段將軍不要介意。你們知道,我是燕山邊軍出身,晉陞衛軍之後又一直在燕州中軍,對枋州左軍的事情不怎麼熟悉。只記得前頭李慳李大將軍在時,曾經多次誇讚枋州騎旅是『燕山虎賁』。去年冬天中軍新建騎旅時,隊哨營各級軍官,也有一半的人是從枋州騎旅抽調出來的。當時兵部想從中原調派一片軍官,還被督帥攔下了。不為別的,就因為咱們燕山衛軍自己就有好軍官!督帥還幾次對我說,要我們中軍騎旅以枋州騎旅為準,要能吃苦,能打熬,能連續作戰,能打別人不能打也不敢打的仗!不過,眼下看來,前頭的李大將軍,還有咱們督帥,似乎都看走了眼。」
「職下必不負督帥!」
「將軍!將軍!段修,段……找到段將軍了!」
孫仲山吩咐親兵:「去取酒!」轉回頭徑直對段修說道,「我帶來三個營一千三百人;另外路途上還收容了和*圖*書左營六百人。一共是一千九百能戰的兵。」
「一千三百多。能打的,不到一千。」
簡陋的指揮所里很安靜。孫仲山和副手隔著「軍案」對坐,誰都不說話,各自低著頭想心事。行軍蠟燭的燈芯即將燃到盡頭;一小汪蠟油在漸漸枯萎的燈火下閃耀著暗淡的白光。蠟燭最後的一點黃光把兩個人的背影拖得長長的,投射到灰濛濛的雨蓬上。
「不行!」孫仲山毫不猶豫就一口拒絕了段修的提議。「左營連戰帶跑,將士們都已經身心俱疲,現在再讓他們進行上百里的機動迂迴,即便人能熬受得住,馬也跑不動。我下令,左營將士立刻就地休息。我帶來的糧食和軍械還有輜重,也都一併轉交你們看顧。」他喊過一個值勤的小校,「現在是什麼時間?」
「什麼?」
段修臉上也是血污泥垢一片,瞘著兩隻眼,端詳著輿圖心頭反覆掂量了又掂量,才面無表情地緩緩說道:「辦法不錯,就是……我怕左營頂不住。」至於左營為什麼會頂不住,他沒有說。他知道,孫仲山一定明白他在說什麼;至少孫仲山會給他支個主意,讓左營想辦法頂住。但是孫仲山冷眼不開腔,他只好自己把話說下去,「或者,讓左營來迂迴?」
小校仰頭從兩張雨蓬的縫隙里仔細端詳天上的星宿,半天才不太篤定地說:「丑時大概快過了吧。」
「我看這計算能成事。」另外一個軍官說道,「敵人主力出來,老營必定空虛,孫將軍端了敵人的老營,燒了他們的糧草,他們不退也只能退了。」他昂臉瞅著孫仲山,假笑說,「職下先恭喜孫將軍了——劫營燒糧草,這功勞可不小。」
段修飛快地看過軍令,默了默隨即起身行個軍禮,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道:「既然軍令如此,那從此刻起左營一切都交予孫將軍指揮決斷。職下段修,遵從孫將軍號令。」三個隨他而來的左營軍官也默不作聲地一同行參見禮。
「現在不行。」孫仲山說。他從懷裡掏出軍令,「這是督帥鈞令,請老將軍過目。」
段修已經負了傷,一條胳膊掛在頸項上,將軍甲胄也拆了半邊,右肩兩肋都緊緊裹著生布,好幾處地方還帶著黑糊糊的血跡;微弱的燭火下,盔甲戰袍有的地方顏色深有的地方顏色淺,一望可知都染過血。孫仲山一面攙扶著他坐下,一面吩咐人說:「趕緊叫軍醫過來!快,快去想辦法準備點熱乎的湯水吃食!」
想到勝望渺茫的戰事,孫仲山和副手都沒了商量軍務的心思。因為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當下敵我雙方的兵力差距太過懸殊,什麼樣的籌劃謀略和排兵布陣,都無法改變這個殘酷的事實。這種時候,說什麼兵法戰策爛熟在胸都是無濟於事,講什麼將帥一心三軍用命也只能是苟延一時。
孫仲山這話一問出來,三個撫刀垂首肅立的左營軍官都忍不住悄悄撩眼皮望了他一眼。他們過來還不到片刻,段修半個字都還沒提到與敵人周旋直到天黑的事,怎麼孫仲山就知道了?看來這孫仲山青雲直上,也不是全是依仗當初和提督結下的情誼,他自己也有別人不能比的能耐,就這份運籌帷幄深謀默算的本事,怪不得有人背後給他起綽號「小將軍」。
孫仲山心頭一輕,禁不住就長舒一口氣,和副手對望一眼,各自心頭都油然而生一股萬死還生的僥倖感覺。兩個人趕忙搶步出去迎接段修。
那個小校爬在地下翻起手掌朝自己的來路一指:「已經來了!馬上和-圖-書就到!段將軍馬上就到!」
孫仲山不理會兩個軍官的挖苦諷刺,繼續說道:「我帶人從這裏迂迴過去,運動到敵人的側后,等敵人主力過來之後再動手。」他在輿圖中間戳了一下,「這裡是一片湖水浸泡出來的爛泥沼,最深地方能陷馬匹,我們就要想辦法把敵人朝這裏趕。」他停下話,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瞪視著段修,問道,「段將軍以為,這樣打能行不?」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副手終究耐不住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氣氛,咳嗽了一聲說道:「那,我先去歇一會。天一亮,我帶三百人先上。」
孫仲山抬頭望出去,漆黑昏沉一片中,影影綽綽似乎是有幾個人在朝這裏過來,旋即就聽到段修那蒼老難辯的嵐州口音:「盛解(孫將軍)在哈(哪裡)?」
段修疲憊地擺了下右手,說:「不用。有酒的話,拿點來就行。」孫仲山這才發現,段修的右手也受了傷,尾指無名指中指全被斬掉一節,只是裹著手的生布條已經被血浸透變得烏黑,所以乍見面時才不被人留意。他的眉頭不由得一跳——段修這樣的職務還如此力戰,可見當時戰況之緊敵勢之猛。段修托著受傷的胳膊,繼續說,「眼下沒時間管顧這些。孫將軍,你這裡有多少人?」
一個軍官咂著嘴,不陰不陽地說:「孫將軍果然是好計算!我們把敵人主力吸引出來,你帶著兵去偷敵人的營寨?」
「現在在哪裡?」
孫仲山自己也是這樣的估量。東方啟明星還沒有升起來,說明現在還不到寅卯時分。他環視了帳內的軍官們一眼,沉著說道:「就這樣。你們去準備。我的兵馬上就轉移。以這裏向西望的第一棵樹為準,當太陽升到樹梢,你們就開始!」說完就收拾起輿圖。
和圖書修的胳膊抬起來就沒放下。他為難地說:「能不能稍晚一點再打。將士們廝殺了半天,又顛簸了大半夜。」
左營的軍官雖然都覺得執行部署沒絲毫的把握,可軍令不敢違,挺身抬臂齊齊一聲低吼:「凜遵孫將軍令!」
「夠了!帶上你的人,咱們先去把營寨奪回來!」
副手持著腰刀佝僂身站起來,咧著嘴還想說什麼話,就聽帳外馬刺叮噹一串響,刺啦一聲臨時充當帳簾門的軍毯就被人扯掉,一個人蒙頭蓋臉裹著軍毯就摔進來,嘴裏還大呼小叫地嚷嚷:
孫仲山這才明白為什麼大半夜都沒能找到段修。左營殘部和敵人鏖戰幾個時辰,已經儘是驚兵疲兵,稍有風吹草動就疑神疑鬼,說是隊伍運動,也許就是各部化整為零躲躲藏藏地慢慢挪。再說,草原那麼大,又是沒有月亮的黑夜,探哨找不到他們也很平常。思量著,他慢慢說道:「那好,就依老將軍的前盤計劃,左營就在這裏集結,天亮之後搶奪營盤。我帶來的左營官兵,也讓他們回歸建制,一併聽老將軍派遣。」說著他把隨身攜帶的地圖鋪在「軍案」上,招呼副手和幾個左營軍官都靠前,指著輿圖說,「你們打老營盤,聲勢要猛,動靜要大,但是攻勢不能太快,要想辦法吸引湖邊駐紮的敵人主力過來。」
三個左營軍官相互交換一下眼神,同時一咧嘴。這姓孫的完全是瞎指揮!別說打仗靠的就是一鼓作氣,眼下左營新敗,下頭的兵都和驚弓之鳥差不多,還要他們慢慢地打,吸引敵人主力?這仗怎麼打,怎麼吸引敵人?怕是敵人主力沒來,自己就先一鬨而散了。
「追趕你們的突竭茨主力,現在在什麼位置?」
孫仲山緊皺起眉頭聽他說話,突然插嘴問道:「沒有阿勒古三部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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