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心中略有感動,看兒子說話情見乎詞,一無虛假,當然是極真的心裡話,不過他心裏很看重此事,面上卻裝得很淡漠,又問道:「今天在書房學得什麼啊?」
奕詝先不再糾纏,乖巧的答應一聲,撩起小小的紗地袍子跪了下去,「是。兒子恭領聖訓。」
「是湯師傅,官諱是上金下釗。」
這番話答非所問,道光皇帝聽出來了,難得的一笑,「朕問你,今天是哪位師傅給你教的啊?」
「好!」這一次皇帝滿意了,「那麼,蓮是哪一部分呢?」
於是便要。就不提這支槍是上用之物,不能給他人使用,即使道光帝肯于下旨,宮中的太監們也是絕對不敢把這樣的武器交給一個站起來身長還不及槍高的孩子呢!更何況,當年的奕詝,淘氣是出了名的,槍落在他的手中,誰知道會有誰倒霉,碰到他的槍口上?
老皇帝想了想,隨手從果盤中拿起幾顆糖蓮子,問道:「蓮字是平聲還是仄聲?」
「是。兒子不敢欺瞞阿瑪,今天在上書房中,兒子和六弟說話,六弟說,上一次把硯台放到門上,待開門之機掉下來砸人一身的把戲已經用過了,問兒子還有沒有其他的把戲?」
道光帝聽到人和他說起這件事,又是生氣,又覺得奇怪,前幾天曾經有人在一開門的時候,頭上掉下來一盆水或者一個硯台,弄得師傅或者諳達一身蟻,這一次似乎不是這樣呢?回到皇后的房中,正好奕詝也在,而且小臉兒一片光彩,似乎在為什麼事大感驕傲一般。
「黃金,很珍貴的,是不是?」
箭亭在景運門外,文淵閣后,原名叫射殿,本來是為武進士殿試武藝時的場所,每當有武士獻藝的時候,皇帝都會親臨,亭中設有御座。後來改為了這個名字。
正月二十二,皇帝心血來潮,動了遊興,在這寒冷的天氣里駕臨到萬壑松風旁的書房之中,取出了康熙皇帝當年曾經在這裏巡幸時候用過的西洋火槍出來,又吩咐侍衛,在距離三百步遠的位置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立了一個鵠子。
這一次,老人卻還是忍不住了,隔著窗戶大聲呵斥——目標卻不是奕詝,而是坐在奕詝身邊,正在低頭匿笑的禮親王世子全齡:「胡鬧!」
「原是北方人,以蓮為荷。後來就不分了,荷花就是蓮花,蓮花就是荷花。」
「回阿瑪話,兒子不是覺得不好,只是五弟,六弟年紀小,每天在書房中上學,上午的時候還好,到了用過午膳,要學國語的時候,他們總是打不起精神來。後來給兒子看到,每當兒子和師傅們開玩笑的時候,兩個弟弟的精神總是很旺盛。」
本來擔任教授「國語」,負責皇子「騎射」的滿人稱為諳達,在上書房中,諳達的地位和漢人師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師傅是可以坐下授課,而諳達只能站著。所以,在上書房中,擔任諳達的滿人和擔任師傅的漢人杯葛不斷,是很平常的事情。
「是,兒子今天在上書房再也沒敢淘氣,兒子今天很乖的。」
「是黃金的意思。」
「是!」奕詝想了一下,「譬如『蓮房』,決不能叫荷房;『負荷』,決不能叫『負蓮』。」
「在哪一音?」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啊?」
這個題目一下子很深了。奕詝想了一會兒,答說:「是一個字,可也不是一個字。」
「是。不過兒子以為,最珍貴的不是黃金。」
道光皇帝笑著轉過身來,「這個孩子將來是有出息的,你要認真教養。」說完又想起來一件事,問小奕詝,「剛才來的時候,你對阿瑪說,要效法前朝聖君,可是有什麼意思嗎?」
那個倒霉的諳達弄得一身漆黑,也顧不得生氣,又是難過又是委屈的沖門而出,向潘世恩作了個揖,話也不說,低著頭匆匆而過。
火槍是兩隻,金黃色的槍身,象牙雕琢的手柄,和後世在電影中看到的火槍一樣,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每一槍只有一發子彈,再用就要換來。
「蓮蓬。」孩https://m.hetubook.com.com子很快地說:「剝去花瓣就看到蓮子。」
硝煙瀰漫之後,遠處有檢鵠子的侍衛,高舉起兩面紅旗——這是正中靶心的標誌,於是鼓聲大作,穆彰阿等人高呼萬歲,現場很是熱鬧。
以皇子之尊,便是直呼湯金釗的名字,也自無妨,這樣叫法完全是出自尊師之意。皇帝心裏想,這樣的話出自六阿哥奕也就罷了,四阿哥奕詝成天就琢磨著怎麼樣拿上書房的幾位師傅開玩笑,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惡作劇。
潘世恩做官做到體仁閣大學士,管戶部,同時進軍機而不經行走,他的異數很多,號稱有清一代三百年第一福氣之人!
「蓮子呢?叫什麼?」
潘世恩一副太平宰相的模樣,軍機處有穆彰阿,他不過伴食;內閣之中更是如此。而且還有一節,內閣大學士四正兩協,兩協不論,四正之中的穆彰阿、卓秉恬、寶興,全都是他的門生有這樣三個大學士的門生在,只要他肯于退讓,宦海之中有何風險可言?——便是這份上書房的差事,他從來也只看,而不管事的。
「回阿瑪話,這是兒子自己琢磨出來的,從來沒有人教過兒子。兒子今天在書房擺弄出來的時候,連禮王爺世子全齡,也全然不知兒子在做什麼,等到課散了之後……」
話雖然說得很堂而皇之,道光帝卻立刻知道,兒子一定又有壞主意了。而且火槍不比他做的那些惡作劇,一旦出事,就是能要人命的大事,所以道光帝怎麼也不肯答應,不過看兒子垮著小臉兒,一派可憐巴巴,做阿瑪的心中不忍:「這樣吧,明天,阿瑪帶你到箭亭去,讓你放上幾槍,你看可好?」
「兒子以為,最珍貴的是仁義。」
老皇帝聽兒子對答如流,本就心中滿意,再聽到他如此通曉教化之言,甚至有些感動了:「你居然知道『仁』之可貴?」
於是小奕詝知道要考他了。題目當然是由淺入深,所以他不敢輕忽,明知脫口可答,仍舊想一想,以防萬一的錯誤。「
hetubook•com•com是下平聲。」
皇上命他擔任上書房行走,也是看重他老成持重,為人又有真才實學,更主要的是,除了一個奕詝之外,其他的幾小看見這個鬚眉皓然的老叟,都會不自覺的心中略有畏懼之意——奕詝是不怕的——他誰都不怕,不過道光皇帝想,只有一個奕詝,怕也是鬧不起來的吧?
「是。兒子幾日前在上書房聽師傅們說,阿瑪當年做幌子的時候,曾經遇亂民犯禁,阿瑪英武果敢,殺退亂民,皇祖父他老人家還把阿瑪當年用過的鳥槍賜名『威烈』,兒子聽完之後,心中景仰無比,想以阿瑪為榜樣,做阿瑪那樣的英勇無畏之士。將來再有來犯之敵,兒子願領一支軍馬,為阿瑪一力擋之。」
其時奕詝尚在年幼,也曾在圓明園見過同樣的火槍,有長有短,其中的一支長槍還是道光帝做皇子的時候,于「林清之變」一役中有功,為先皇嘉慶帝賜名「威烈」,到道光登基之後,年紀逐漸老邁,不復往日激|情,這支可謂古往今來最著名的「獵槍之王」也常年藏於深宮之中,後來奕詝逐漸曉事,聽宮婢聊天,這才知道宮中居然還有這樣一件寶貝?
而且,他的這種惡作劇是完全沒有目的的,任何一個人,不論是諳達還是師傅,都有可能在任何一次進門的時候中招。其行在前,其言在後,可就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道光琢磨了一會兒,大約知道了他所講的設計原理,便又問他:「這樣的把戲,你是從何得來的?可是誰教給你的嗎?」
所以只有哄,求爺爺告奶奶地說了半天,奕詝只是不聽,最後大哭大鬧無效之下,自己一溜煙地跑到額娘房中去等,等到道光帝來了,小奕詝和皇上說:「阿瑪,兒子有意向古代聖賢之君學習,您看可好?」
道光帝和皇后好笑的互相看看,強自忍者笑意問他:「那,你說什麼?」
眾人這才注意到,潘世恩站在窗外已經有片刻了,趕忙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來,但是看幾小那擠眉弄眼的和_圖_書樣子,可知完全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老皇帝暗中狐疑,便問道:「四阿哥啊,朕問你,你為什麼總是要和書房中的師傅、諳達胡鬧呢?每天乖乖的坐在那裡,和弟弟們一起聽師傅授書,難道不好嗎?」
道光帝心中滿意,只是這般識大體,懂規矩,便是偶有淘氣調皮,也不過是頑童劣跡,就正如穆彰阿和自己說的那般,寧養賊子,不養痴兒啊!一念到此,老皇帝的臉色和緩了一些,居高臨下地望著兒子,「朕問你,你今天在上書房中,是不是又淘氣了?」
皇后完全聽不懂滿語,站在一邊聽父子兩個說話,看皇帝精神愈好,忍不住在一旁問道:「說了什麼話啊,哄得阿瑪這麼高興?」
「這個說法不怎麼透徹!」皇帝又問:「你再說,蓮跟荷的分別。」
「蓮跟荷,是不是一個字?」
這樣解釋並不算太圓滿,但到底只是不到十歲的孩子,皇帝覺得已是非常之難能可貴了,又何忍再作苛求。當下又問,不過卻換上了滿語,「你姓什麼?」
道光給皇后使了個眼色,後者過去,把兒子扶了起來,拍打著孩子的膝蓋,做額娘地問:「那,你是怎麼做得呢?」
「是。」小奕詝回答了幾句,無非都是一些《五經六律》,聖人文章之類,用過午膳之後,學的是國語。
把火槍擎在手中,皇帝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行了。整天就知道調皮,功課呢?」道光打斷了兒子的話,問道:「朕問你,今天的功課上的如何?」
奕詝很開心,笑眯眯的給阿瑪又碰了個頭,這才滿意。
皇帝笑了,「你倒說道理我聽。」他又加上限制,「先說,何以是一個字?」
這一年道光皇帝還不到五十歲,精神健旺,抬起長槍,對準遠處的靶子,放了一槍:「砰!」
「是。『其中的』,的就是蓮子;『的中薏』,薏就是蓮心。」
「那是什麼?」
孩子畢竟還小,說話顛三倒四的,道光帝卻完全聽明白了,「你是說,你這樣淘氣,只是為了讓弟弟們能夠更加有精神?」
hetubook.com.com隨便的和他說了一句,道光皇帝問他:「四阿哥,阿瑪有話問你。」
「其實很容易的,只是在戶樞之處綁上一條繩子,帶開門之際,讓繩子逐漸收緊,然後在窗台上放上一個墨盒,墨盒半開,等到繩子收緊,墨盒就像弓箭一般彈出來了。正好可以打到站立在門口的人的胸口處。」
幾小站在一邊,又興奮又激動,六阿哥奕還小,口中吱哇大叫,小手都拍紅了:「阿瑪,阿瑪我也要放,我也要放。」
「是。」奕詝也用滿語回答,「兒子姓愛新覺羅。」
由於皇帝有不太滿意的表示,奕詝便說:「《爾雅》上說:『荷、芙、蕖、其莖茄、其葉葭、其本密、其華萏、其實蓮、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照此說來,荷是總稱,荷的每個部分,都有專門的名稱,蓮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蓮與荷既可通用,又不可通用。哪些是不可通用的,試舉例以明之!」
「一先。」
「是。」
「當然好。」道光很寵幸奕詝之母,對這個晚年所得的兒子,也是分外的喜愛。只有一點,這個孩子天性太過頑皮,每天的惡作劇層出不窮,就是在今天上午,上書房上課之前,領上書房行走差事的大學士潘世恩到書房來巡查,親眼看到一個教授滿語的「諳達」進門之前先用力地將房門打開,似乎是怕頭上落下來什麼東西似的,卻一切平穩,諳達舉步入內,不到三步,迎面飛來一物,諳達用手去擋,這一下可壞了,弄得手上,身上滿都是墨汁——飛過來的竟然是一個半開啟的墨盒。
到了第二天,果然,散朝之後,皇帝臨時傳喻,今天上書房功課取消一天,帶著四、五、六、三個阿哥,奉迎著皇太后鈕鈷祿氏,一眾后妃,在朝廷大員的陪伴下到了箭亭,早有侍衛在距離一百步的地方設下了鵠子,那柄名為「威烈」的散子鳥槍也被請了出來,擦拭一新,裝填上子葯,由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奕經捧著,隨侍在旁。
「是,兒子說,可以用一個小小的機關,讓人再度中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