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出走他想
第二章

袁仲智倒先開了口:「葉老師,或者我就叫你老葉吧。」他笑笑,嘴邊那道皺紋更深,「你多半比我大不了兩歲。我今天來你別誤會,與灕江俱樂部毫無關係,只是想來和你聊聊。」這麼說這個人不是來談歐陽東轉會事宜的,葉強臉上掠過一抹濃濃的失望,他現在哪裡有心情閑扯聊天,除了轉會這檔子事,他什麼都不想談,也沒心思談。袁仲智很清楚葉強的想法,不過那件事他愛莫能助,「老葉,其實我們很早就認識,不過那時我認識你,你卻不認識我?」葉強疑惑地看著他,這話從何說起?他從來不記得自己認識一個叫「袁仲智」的人。
「我猜這個六十萬的價碼最早應該是尤盛說出來的,他說這話出於什麼目的姑且不論,這個價格還是符合歐陽東的表現和在球隊里的作用。」剛才那截香煙還沒有完全熄滅,一縷藍白色的煙氣象一根柱子樣從煙缸里裊裊升起,袁仲智就望著它緩緩說道,「歐陽東一上榜,我就勸俱樂部買下他……可惜,我只是個助理教練,象球員進出這樣的大事,我只有建議的份。據我所知,至少有五傢俱樂部都在盯著他,其中還有象武漢鄂金龍這樣的甲A俱樂部,可大家為什麼都不下手哩?」他自設一問,葉強只是看著他,沒接話。
葉強不能不承認他高興得太早了,袁仲智所說的全部都是癥結所在,問題是,這些癥結如何化解?問題再一次回到老路上,怎麼樣給歐陽東找一個俱樂部,讓他順順噹噹地轉會。袁仲智又摸出一根煙,劃上一根長長的火柴點燃香煙,慢慢吐出一團白白的煙霧。
「去年七八月份你們省上組織的那場足球比賽,我去看了。」袁仲智舒服地靠在竹沙發中,悠閑地說道,「你那時是一個業餘隊的主教練吧,那業餘隊的名字叫『七色草』。我沒說錯吧。」葉強就笑起來,那次比賽中他和尤盛時隔十余年第一次見面,也是歐陽東這個大學生走上職業足球運動員的出發地。「我對你可沒印象,你去那裡去幹什麼?」既然不是灕江俱樂部派來談歐陽東轉會事情,葉強就只想三言兩語就把他打發走,言語自然就沒那麼客氣。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年紀的男人,從和_圖_書體形上看多半是搞運動出身的,肩寬臂長,黑色襯衣碎花領帶和他敞著的英式西裝很相襯。他迎上一步,先伸出手,「葉強老師?我叫袁仲智,灕江俱樂部的助理教練。」握著他結實有力的手掌,葉強上下打量著這個人。袁仲智髮際很高,黑而濃密的短髮修飾得很整齊,細長眉下是一雙總帶著幾分若有所思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眶裡,薄薄的嘴唇邊有一條深深的笑紋。
這事是葉強的痛腳,他就是因為九園俱樂部比莆陽陶然多出四千塊錢,才把歐陽東推給九園的,如果當初歐陽東進了陶然,事情也不可能弄到今天這個無法收拾的地步。他垂著眉把這事一五一十告訴了袁仲智,他一直對這事很愧疚,事到如今,這愧疚的心理已經變成一塊心病,歐陽東轉會的事情越無氣色,他內心的痛苦就愈加強烈。
七天時間,葉強拖著他那條比左腿足足短半寸的右腿,從冬雨連綿的省城飛到雪花飛舞的武漢,再從武漢坐火車到寒風凜冽的長沙,最後從長沙飛到驕陽似火的南寧。坐火車是十多年來第一次,乘飛機更是開天闢地第一遭,這三個城市他從來都沒來過,可他壓根就沒有在這些城市裡逛悠的心思。他登門拜訪的四個俱樂部對他都很客氣,好吃好喝好住宿地招待著,臨走還送上一張火車票飛機票,只是一談到歐陽東的轉會,人家就打哈哈。葉強的情緒越來越低落。
袁仲智很會把握談話的切入點,也很懂得談話的技巧,對葉強無禮的話,他只是抿嘴笑笑:「那時乙級聯賽分組結果已經出來了,我當然是去看九園隊和順煙隊的比賽。不過,印象最深的卻是你們踢進順煙的那個球。」其實那個球踢進時他正在觀摩陶然隊和那支大學生隊的比賽,只是在進球后才開始注意到九園和七色草的比賽,不過現在正好拿來捧捧葉強。「那場球你們踢得很漂亮,雖然輸了,不過十幾個挺著啤酒肚的老傢伙能把九園弄得雞飛狗跳,真正是不容易。」葉強就得意地笑起來,對這個講究儀錶邊幅的袁仲智多了幾分好感。
袁仲智摸出精緻的純銀煙盒,彈開遞給葉強,葉強就取一支,也不點上,只是拿在手中把玩和圖書摩挲。他前頭的日子過得艱難,香煙從來只是偶爾抽一口,沒敢上癮,他那點微薄的工資可再經不起煙的折騰。袁仲智就划火柴自己點上,噴著煙霧自嘲道:「其實我去年一年,有五個月都是全國各地跑,參加乙級聯賽甲B聯賽四十來個俱樂部的情況都摸得熟。說實話,最初我們可從來沒把九園這個小俱樂部看在眼裡。一個球員人數剛剛滿足註冊要求的小俱樂部,主力又幾乎都是被職業聯賽淘汰的老人,再加上主教練對國內情形兩眼一抹黑,這樣的球隊能衝上甲級?——我想很多在九園身上吃虧的乙級俱樂部最初都和我們一樣的想法。」灕江是這樣,龍馬、順煙也是這樣,即便是在總決賽第一場掀翻九園的莆陽陶然,取勝的原因也僅僅是因為九園主力們沒能好好休息,體能跟不上。
原來如此,這中間還有這些事。看著葉強陰鬱的臉色,還有那緊緊皺成一團的眉頭,袁仲智現在相信這個苦巴巴的男人和歐陽東之間確實不僅僅是球員和經紀人的關係,他們相互間還有一層更加深厚的人與人之間的友誼。袁仲智現在心裏也在矛盾,那些事,到底要不要現在就告訴葉強。
葉強走出電梯時,一個男人靠在櫃檯邊和樓層服務台小姐聊天,那眉清目秀的女孩正被逗得咯咯直樂,瞥見從電梯里走出來的葉強,就低聲對那男人說:「你要等的人回來了。」那人就站直轉過身來。
見他眉頭舒展臉上也掛出幾分笑容,袁仲智便潑冷水說道:「老葉,事情也不會這麼簡單。中國足協的規章制度一天一副模樣,誰也不知道今年的各級聯賽到底是怎麼回事,要還象去年那樣踢賽會制,歐陽東的飯碗是不用愁了?可要萬一是聯賽主客場制度哩?或者今年註冊時間就一次哩?所以你還是輕鬆不了。再說,半年後歐陽東還能否保持這樣水準的競技狀態,也是個大問題。」
第二天上午,葉強匆匆離開南寧登上飛回省城的飛機。
灕江俱樂部一個副總陪著葉強吃完一頓沉悶的晚飯,又把他送回俱樂部為他安排住宿的地方,在賓館大門口說聲以後有空記著來玩,就轉身坐上車一溜煙去了。俱樂部早就把明天上午的和圖書飛機票遞到他手裡,可歐陽東轉會的事情依然連個影子也沒有。葉強看著大門外來往的車流,長長出了一口氣,佇立良久才一瘸一拐地走進這富麗堂皇的賓館。
空蕩蕩的小茶室里一時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收銀台後那個服務員悄悄鉸指甲時發出那一聲細微「咔嚓」聲。「老葉,我很感謝你這麼信任我,連這樣的事情也告訴我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良久袁仲智才慢慢地說道,他把手裡掛著長長一截煙灰的香煙按熄在煙缸里。「不過你也不用這樣……」他尋思著如何措辭,「不用這樣傷感。要是歐陽東去了莆陽陶然,還有沒有象在九園的際遇也未可知,畢竟陶然隊比九園更有實力,人員也更齊整。」他又思索了良久,才說道,「你知道為什麼足協轉會大會上沒人摘歐陽東的牌子么?」
聽他這麼一辟說,葉強也明白過來,怪不得自己這一路走來到哪裡別人都待自己那麼好,在武漢時,一個乙級俱樂部老總還親自陪著去「大中華」吃午飯,一頓飯就吃掉快一萬,但只要一說到歐陽東的轉會,就都苦臉皺眉搖頭。既然這麼多人都在等半年後歐陽東自由轉會,他現在還操個什麼心?想著想著,他也就釋然。
「你是不是有辦法?」看著袁仲智悠閑的模樣,葉強問道。「我是有辦法,但也有一個條件。」看葉強答應,袁仲智這才說道:「這個辦法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不過值得試一試。咱們先小人後君子,我的條件是,如果這個辦法行不通,那麼半年後我們俱樂部有優先和歐陽東簽約的權利。」看葉強面露難色,他又笑道:「當然那時我們給歐陽東的條件也不會比別人差很多。我是說,如果大家給的條件差不多,半年後歐陽東成為自由球員,他就要來我們灕江俱樂部。」……
端著杯子喝了一口果茶,袁仲智點點頭說道:「這茶味道不錯,檸檬味道很正。」說著就又給葉強續上,才象是無意地問道:「歐陽東和向冉都是你的弟子吧?這兩人在場上時都中規中矩的,向冉老成穩重,歐陽東就不消說了——我們俱樂部十二場比賽輸了三場,兩場輸給九園。老葉,你好福氣,調|教出這麼兩個弟子。」葉強和-圖-書笑著搖搖頭,他可不敢把這榮譽戴自己頭上,「都不是,我只是向冉的經紀人。至於歐陽東,雖然說起來我也是他的經紀人,不過更多是出於朋友間幫忙。」就把向冉怎麼進的九園俱樂部,自己又是如何與歐陽東結識的事情說了一遍。
「助理教練?難道是灕江俱樂部臨時改變主意了?」摩挲著手裡的名片,葉強在心裏揣測著袁仲智的來意,把他引領到賓館頂層的小茶室,這裏很清凈,除了兩三個服務員,幾乎沒什麼人。直到服務員端上一壺果茶和幾碟點心瓜子,並且給兩人分別斟滿茶水,葉強也沒想好該開口說什麼,只是反覆看著手裡的名片。
雖然葉強這麼說,袁仲智卻是趕緊轉了話題,「我和尤盛也算是一場同學,只是我晚去三個月,沒能在科隆體育學院和他遇上。不過我也得承認,他的膽識確實在我之上,居然敢把歐陽東這樣連一天正規訓練都沒有的人簽下來,還推上球場做主力。就這一點來說,確實比我強許多。」葉強就望著他笑,這個袁仲智嘴裏嘆服,心裏卻很是不服,便說道:「他那是趕鴨子上架,沒法的事情,逼急了才想的法。就他當時那十幾個人,要在兩三個月的聯賽連軸轉,憑那幾桿老槍怎麼撐得下來?就這樣還差點功虧一簣。」袁仲智也笑起來,葉強說的確實是實話,「……最後就教我們『功虧一簣』。」武漢總決賽最後一場,灕江就是一球小負給九園,俱樂部七百多萬投入連帶幾十號人一年的辛苦,就這樣打了水漂。
中午一點,他一瘸一拐地幾乎是跑出順煙俱樂部,招手叫過一輛計程車,上車就說道:「去莆陽。走高速公路。」
「誰都不願意出這六十萬。鄂金龍是怕買來又不合適,畢竟歐陽東只踢過兩仨月的乙級聯賽,他們又是參加甲A聯賽,兩者的差距天上地下了。莆陽陶然哩,他們用這個錢可以簽三四個球員,比如彭山——前國腳不說,還是第一年職業聯賽的金球獎獲得者,踢的位置和歐陽東幾乎一樣,買下彭山剩的錢還能買進向冉和另外兩個年輕球員;我們和山東海龍以及別的那麼一兩傢俱樂部,就壓根兒不想付給順煙這六十萬。半年後歐陽東就是自由球員了,和*圖*書那時我們完全可以用高薪和別的優惠條件吸引他過來,何必現在這麼急著轉進他?」他笑眯眯地說道,「老葉,你這一路來是不是走了四傢俱樂部,誰都不答應你,但是誰都待你有如上賓?」看葉強點頭,袁仲智就笑著解釋,「這是誰都不想得罪你。半年後歐陽東自由了,大家還都要靠你在歐陽東身邊幫忙說好話。」就看著葉強只是笑。
葉強沒接話,離開足球場那麼長時間,他原來積攢的那點東西都忘得乾乾淨淨,他只能聽這個從什麼「科隆體育學院」畢業的人說下去,他連這個所謂的「科隆」在哪裡都不知道。袁仲智搖搖頭,似乎要把那幾分惆悵驅趕開,接著道:「我們也是靠九園幫忙才去的武漢。」看著葉強茫然的表情,他就知道歐陽東並沒有把灕江出錢讓九園阻截雲南龍馬的事情抖出去,就含混過這一截,「要早知道歐陽東和九園的合同是一千多一個月,我們就該先買下他……我們一線隊的替補,工資也是三千多塊。」說著就苦笑。他旋即又記起一事,問道:「我那次去看那幾場業餘比賽,陶然隊缺的就是一個象歐陽東這樣能突能傳能射的人,為什麼他們沒簽歐陽東?按說他們那麼財大氣粗的,隨隨便便也能拿出合適的價碼吧?」
葉強眯著眼睛凝視著袁仲智,搖搖頭。難道這中間也有什麼外人不知道的事情?
袁仲智沒想到這中間居然會有這麼曲折的經過,就象聽故事一般靜靜聽著,末了才嘆息道:「居然是這樣的。可惜我們俱樂部錯過了向冉,不過這一兩年來自己找上門來的球員可真不少,基本上都是技術不行的或者年紀大了想再掙點錢的,我們是打發一撥又來一撥。後來乾脆這樣的人上門,就一律擋回去……」他悵然地望著落地窗外的藍天白雲,隔半天突然又問一句:「你和九園隊的尤盛,以前就認識?」葉強點頭說道:「以前我也是踢球的,尤盛比我晚進國青隊半年,他認識我,我可不認識他。」看袁仲智驚訝地望著自己,目光定在他那殘廢的腿上良久才不好意思地笑笑,葉強就無所謂地一咧嘴,「這事都過去快二十年了,我早就無所謂了。」
下了飛機,他就直奔省城北門大橋外的順煙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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