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他鄉異常客
第二十四章

「好煙啊。」他巴咂著嘴,垂著眉眼瞧著手裡那邋遢得不成模樣的煙捲,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是好煙呀。」就又把粘著幾塊說不出來歷的髒東西的煙嘴塞進自己嘴裏。
教練替補席上就剩下余中敏一個人,所有人都擁到場地邊去歡呼慶祝,他卻孤獨地坐在椅子里,依舊是那麼一副木然的表情,對眼前的一切似乎還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他在身上身下摸索了老半天,才勾下腰去,撿起方才讓他咳得掉到地上的大半截香煙,吹吹煙上的灰土,又用手指慢慢地捏巴著已經教他踩得扁扁的煙捲,摸出打火機啪地一聲點燃,吱吱地吸了一大口。
「怎麼樣了?」即便總經理那灼灼生光的眼神已經暴露了一切,主教練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事一定得聽到話語才能確信。這也是其他人共同關心的問題。
分球、奔跑、當歐陽東衝進禁區時,最後一個接球的雷堯搶在兩名對手之前把球貼地傳進禁區;依靠著身後的中衛歐陽東用腳尖止住球,他有極短暫的停頓,教他驀然間的速度和靈巧驚出一身汗的幾名後衛都朝他壓過來——他們都記起了這個二十四號的猖獗,他們絕對不敢賭這個說不定能用腳拉小提琴的傢伙射術精當還是不精當——不能教他射門,那樣實在太危險。當失去重心的歐陽東只能吃力地用腳尖把皮球高高跳起來時,好幾個人同時舒了一口氣:這下好了,這種球怎麼看都不象是射門,警報解除!
重慶球迷已經放棄了。好啦,這場是徹底沒戲了,不過,咱們還有一個主場,只要能踢平上海紅太陽,咱們就能保級。只要能踢平……
「明天下午,丁曉軍就飛過來談合同,他們有三天假期。」總經理咧著嘴嘿嘿笑著,興奮得兩手都不知道該望哪裡擱。「歐陽東也要和他一塊兒來看看。他說了,他這趟來不談具體的事情,要是他覺得這裏合適而我們覺得他也合適,他會請他的經紀人來昆明和咱們細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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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比二!
北京長城在半分鐘的發懵之後,立刻就對著重慶的大門發起一浪又一浪的進攻。丫的!一定要拾掇了這幫重慶人!
「陶然這塊小池塘,留不下他這樣的大魚的。」
保級成功的展望是無比幸福的,莆陽陶然基地里,袁仲智和他的同事們卻很痛苦。
展望的主教練對球迷的呼聲充耳不聞,他這不理不睬的態度更教球迷們憤怒,他們那原本並不算激烈的口號突然就被謾罵怒喝所代替!
終場哨音剛剛落下,早已聚在場地邊的展望俱樂部的隊員、教練員和-圖-書和官員們立刻呼號著湧進場去,把雷堯和歐陽東高高舉起、拋向半空中……
倒霉的歐陽東又一次叫那群瘋子一樣的隊友們灌得出溜到桌子底下,人事不醒。
他背後沒有展望隊員。從他開始一直到邊線,沒有一個展望隊員,連北京長城的隊員都沒有一個。
時間都似乎凝滯在這一刻,悶雷席捲過的體育場里驀然間死寂一片,沒有吶喊,沒有歡呼,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連電視台那些一貫饒舌的主持人似乎都失去了評論的勇氣,和觀眾們一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陡然間就泥塑木雕一般的球員……
可這個世界的許多東西,總是在絕大多數人都放棄之後才突然顯露它的本來面目。這真實面目恰恰又正如絕大多數人在放棄之前還期盼著的那樣……
這兩場比賽已經證明歐陽東的狀態完全沒有問題,可現在要想拉他回莆陽,卻大大的有問題。
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就在幾分鐘前,他們還在為他們那不爭氣的球隊垂頭喪氣傷心落淚,可這才過了幾分鐘呀,他們就從大悲走到大喜,完成了一個無法述說的輪迴。
余中敏依然蜷縮在椅子上,雙手捧著頭,把似乎是一夜之間就白了多一半的頭深深地埋下去。保級了,總算保級了,過去的七天里他是過的什麼樣的日子啊,他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當王總摸索著椅子靠背在他旁邊吃力地坐下來時,他甚至都沒抬頭望他一眼。王總的煙盒裡只剩下一支煙,兩個被那可能的降級苦難折磨得疲憊不堪的人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哆嗦著手指和嘴唇,共同分享了這說不出滋味的煙捲。
在生活中,時常會有這樣的事情,當你滿懷期待地盼望著某種事情向你預想的方向發展時,它卻似乎是有知性一般,總是和你作對,無論是為此付出多少努力、付出多少心血,它都會頑強地依照自己的路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到你放棄……
展望會不會放人哩?
已經跑過皮球的歐陽東撩起腳,用右腳腳底的鞋釘在足球上碰了一下,那速度飛快的黑白色精靈就此變了運動方向,在草叢裡滴溜溜旋轉著,斜斜地撞向球門柱;橫著身體飛過來撲球的守門員凌空舒展的手臂手指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能夠把這惡毒的黑白兩色的詛咒捅出去……
方總經理不知道,這個問題正在被很多人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哩,尤其是省城順煙的老總——當初賣掉歐陽東時,順煙只收了區區三十萬啊,可現在他們要再想買回歐陽東,再添一個零都絕和_圖_書無可能;要知道,當他們衝上甲A后,這兩年光買球員就填進去兩千萬多萬啊!比他還痛苦的是武漢風雅的嚴總,風雅本來是最有可能引進歐陽東的甲A俱樂部,可最終卻為了一個全年只踢了三場球的前鋒而錯過了他,現在哩……
那該怎麼辦?方贊昊現在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為什麼當初他會讓歐陽東轉會,憑什麼賣掉歐陽東?
「余指導,你為什麼在那樣的情況下都不願意把明顯不在狀態的歐陽東換下來呢?為什麼你就那麼堅定認為,歐陽東會成為這場比賽的決定者呢?」夜晚的慶功宴上,幾個重慶記者又找上余中敏,提出同樣的問題。這是在賽后的新聞發布會上余中敏不願意深談的話題,可現在酒精在他腦海里灼燒,他根本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維和舌頭,他終於說出了實話。
這是一場不亞於今天和北京長城的硬仗!唯一的好處是,即便輸了,展望也不會降級。
「歐陽東!」幾個大嗓門的球迷光著膀子站在人群里齊聲喊著,成百上千的球迷就隨著他們的話音補上一句,「滾下去!」
按袁仲智的意思,這事早就該告訴歐陽東,他甚至還能為東子出上許多點子。可謹慎的方贊昊卻一再說歐陽東缺席了這麼多比賽、又有三個月時間一直被傷病困擾,他能不能繼續保持狀態還是個大問題。
「價錢咱們不考慮,現在關鍵的問題是重慶那方面放不放人。我最怕的就是這個。要是展望不放人,再說什麼也是白搭!」
第八十九分鐘,任偉邊路突破下底,在擺脫對手的拉扯和糾纏后斜向撲進禁區,皮球傳給雷堯,雷堯故意一漏,歐陽東正在門前橫向包抄,兩個防守隊員恰恰正在他身旁和身後,當皮球滾到他面前時,他連轉身的機會都沒有——回去參加防守的北京隊員已經要到位了,他轉身需要時間,調整需要時間,連擺腿射門都需要時間,可他現在最缺的正是時間……
巨大的幸福立刻就模糊了所有球迷的雙眼!他們的心靈也在這突如其來的震撼中顫慄!那一刻,許多人甚至懷疑自己那砰砰亂跳的心會不會因為過度興奮而無法承受。
昆明郊外的一棟小樓里,圍在一圈沙發里的四五個人焦急地看著他們的總經理,當總經理一邊接電話一邊興奮地把桌子使勁拍得啪啪響事,這些人便一同露出興奮的眼神。展望保級了,丁曉軍就能從重慶來雲南了。僅僅一個丁曉軍倒不值得他們如此高興,雖然現在他們最缺的就是一個好門將,可丁曉軍先前就已經答應過他們,他還會和_圖_書把歐陽東也一併引過來,好門將能提高球隊的防守,可一個歐陽東這樣的隊員,也許就能讓球隊上一個檔次!
可被複仇的怒火沖昏頭腦的他們忘記了,毒蛇的牙不可能只有一顆。
丁曉軍在球門前憤怒地嚷嚷著。他大概是唯一還清醒的人,隔著幾十百把米的距離,還隔著三四個隊員,他根本就不知道球場那一頭髮生了什麼事,乍然間陷入死一般寂靜的體育場教他忍不住胡亂猜測。他大聲吆喝著自己的隊友,吼叫著,拚命想弄明白到底出了什麼狀況!要不是他是個守門員,他都想拋下球門跑上前去瞧個究竟了。
這場比賽的最後十分鐘,重慶球迷就已經放棄了,到現場助威的人嗓子都嘶啞了、不停揮舞的手臂也酸脹得不能動彈,他們只能用充滿遺憾和惆悵的眼神看著展望隊員們象蝸牛一樣在運動場上慢悠悠地跑動,許多人在兩小時前還把歐陽東和他的隊友們誇上天,現在卻已經在肚子里咒罵這個瘟神。就是他,用他那慢得和散步一樣的步子,一次又一次把展望反擊扼殺在搖籃里——沒有他這個中場調度和支持,前鋒線上的雷堯就象只孤獨的狼,他怎麼可能同兩三隻老虎搏鬥哩?
已經安靜好半天的南看台陡然就變成歡樂的海洋,球迷們爭先恐後地把手裡的各種物件拋向天空,同時拋灑的還有他們那再也無法控制的熱淚,歡樂的哭聲和笑聲同時在體育場上回蕩,那嗷嗷嚎叫的嗓門彙集成一首粗獷的原始歌聲……
丁曉軍的吼叫聲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這一片死寂中,他的聲音是那樣的清脆、單薄和不可琢磨。
今年的苦難,總算是煎熬到頭了。
王總把著電話不耐煩地告訴那位熟人:「現在還考慮不到這事,我們還有一場比賽哩,這場比賽踢完后再說歐陽東轉會的事。我只能告訴你一點,價錢肯定不便宜。」他嘟囔著髒話合上手機,見他娘的鬼了,剛剛保級就有好幾撥人來打聽歐陽東的身價,沒見展望的比賽還有一輪嗎?最後一輪主場迎戰上海紅太陽,就會那樣輕鬆?
「他媽的,怎麼了?」
悄無聲息地,毒蛇露出了它的毒牙……
「哦——」四萬名現場觀眾同時痛苦地呻|吟起來,那沉悶的聲音就象一個悶雷掠過體育場,連大地都似乎在這痛苦的呻|吟中顫抖。
袁仲智那一聲喟然長嘆「完了」,就是說的這事。
仨教練就和傻子一樣獃獃地看著他點煙,在團團繚繞的煙霧中,余中敏痛苦地咳嗽著,佝僂著肩膀縮進椅子里,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煙。這一次的咳嗽更加猛烈,他的和圖書手指哆嗦得連煙捲都握不穩,才抽過兩三口的香煙掉在地上……
「歐陽東滾下去!」某個看台上突然迸出這麼一句。
還有七分鐘比賽就結束,北京隊已經接受了一比零的比分,他們還天真地以為重慶展望也會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反正這場輸了也不是宣判他們死刑,他們還有在主場撈回來的機會。北京長城隊員的逼搶不再那麼積極和兇狠,速度也愈加地緩慢遲鈍,當歐陽東接到隊友的傳球時,兩個靠近他的北京隊員擋著他可能的突破路線壓上去,他們認為這一次歐陽東還是會象整場比賽里大多數時間那樣,把球踢給隊友了事……
「真要買下他,那價錢會不會太貴?」一個副總遲疑地提出這個問題,這問題換來不少白眼。
可他們得千方百計拿下這場比賽,得還上欠人家大連長風的那份人情。在展望最危難的關頭,是人家大連長風調動所有關係幫了自己的忙,要是不能下死力阻擊上海紅太陽,那以後誰還會幫自己?
因為進球而興奮得無以自拔的雷堯衝到角旗邊長跪不起,掩著臉嗚嗚地抽泣起來,許多奔過去和他一起慶祝這個來之不易進球的隊友臉上也掛著一串串的淚珠,六七條漢子摟著肩膀,就在那角旗邊哭成一團、笑成一堆……
這一顆更加致命。
「咱們多出點錢,怎麼樣?」
可他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那圓圓的皮球慢悠悠地在門柱上撞了一下,就以更加緩慢的速度滾進了球門……
剛才還恨不得砸了電視機的許多球迷現在更恨不得砸了電視機,天呀,他們中的許多人還以為這場比賽展望輸定了啦,哪知道他們才絕望地關了電視或者調換個頻道,樓上樓下窗戶外就傳來那麼大的噪音,再度打開電視的他們只能看見重慶衛星電視台播放的那些因為幸福而哭泣的畫面,還有屏幕下不停掠過的一排觸目驚心的紅色小字:北京長城一比一重慶展望,第八十四分十一秒,雷堯踢進一球……
※※※
他連收下腳步的時間都未必能找出來——他已經越過皮球了,除非他背後還有一名展望隊員在包抄……
「我不知道。」這個答案讓所有還能保持清醒的人大吃一驚。
「我就知道一件事,只要他腿沒折,他就得給我呆在場上,哪怕他就是站著不動哩;只要他還沒死,終場哨音還沒響,他就不要想下來!」這就是為什麼誰都不認為重慶展望能挺過這一場比賽時,我們可愛的余指導心中的那一點私念,他大約是那短短的五六十分鐘里最信任歐陽東的人了,也是依靠著他這無法言傳的信任,和_圖_書展望終於在最後十分鐘里完成了俱樂部歷史上最重要的逆轉。
一比一!
「換人!換人!換歐陽東!」一群球迷有組織地喊著口號,矛頭直指歐陽東。球迷的眼睛能分辨出誰在場上努力地搏殺,誰又在場上無所事事地偷奸耍猾。
站在場地邊一支接一支抽悶煙的余中敏甚至都沒朝這方看台張望一眼。這才真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主教練,歐陽東那緩慢的步調和節奏他似乎就看不見,即便是歐陽東在場上有點什麼失誤,他最多也就皺皺眉頭,哼都不哼一聲。
欠債就得還,這就是足球圈裡的規矩!
余中敏只瞟了他一眼,咧咧嘴又微微點點頭,算是表示他聽見了。當他轉身走向教練席時,兩個助理教練和守門員教練都站起來等著他,只要他說句話,他們立刻就去找第四裁判準備換人。余中敏唆著嘴唇,瞪著一雙沒多少光彩的三角眼望著仨人老半天,總算說出句話來:「有煙么?給我支。」
好不容易才平復下來的余中敏惋惜地看著那大半截煙捲,嘆息著說道:「可惜了這煙,這可是好煙啊。這幾天我有點感冒,一抽煙就咳得厲害。老封,再給我支。」
傳球后擺脫對手糾纏的雷堯恰恰在這個時候趕到,這個區域的後衛幾乎都被歐陽東吸引過去,他需要的僅僅是高高地躍起來,狠狠地把頭砸在皮球上……
「到底出什麼事了!」
科班出身的袁仲智有位同學恰恰在足協里做官,他能從同學那裡得到不少內幕消息,比如現在足協正醞釀著一次試點改革,今年的轉會將嘗試著進行自由轉會,這樣能夠更大限度地把有限的資源應用到更合理的地方,避免再象以往那樣再出現盲婚啞嫁的痛苦情景。袁仲智一得到這個消息,就和方贊昊開始著手準備把歐陽東再買回來:他在重慶過得並不如意,要是葉強和向冉他們再在旁邊使點勁,東子也不是沒可能回莆陽……
一道連發音都聽不出的嚎叫猛然就從體育場的南看台卷過,這是幾千人同時發出的,球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嚎些什麼,可他們不能不嚎叫,要不喊上幾嗓子,那巨大得讓人壓抑的幸福和快樂指不定就會把他們憋瘋的……
對,讓他下去。他不要以為上一場為重慶人流了血就有資格霸著主力位置,得讓他知道,狀態不行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坐板凳!何況這個時候狀態不好還上場,那簡直就是對重慶足球犯罪!
再怎麼算,買個歐陽東也要比花幾百萬保級便宜!
任偉從他身邊跑過時還朝他喊了一聲,「把歐陽東換下去!他在場上凈搗蛋!他在拖全隊的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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