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哪裡扔出來一瓶礦泉水砸在客車玻璃上,發出砰然一聲響。
方贊昊眼皮子都沒朝任何人撩一眼。就一屁股坐到車門邊他慣常坐的位置上,從西裝褲兜里掏出一包都揉擠得變了形的煙,幾把就把煙盒紙扯得稀爛,然後翻找出那根快斷成兩截的香煙,掐掉搖搖欲墜的過濾嘴再把煙捲填塞到,摁燃打火機點上煙。他甚至都沒搭理探過身來為他點煙的周景文。
——你他娘的腦袋裡進水了嗎,東子在你前面站著你都不知道把球傳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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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指導什麼都好,可惜他沒做過球員,沒自己上場踢過哪怕是一場比賽,許多事情,他根本就理解不了!」向冉臨走時丟下這麼一句話。
主持人正要把這個問題繼續下去,但是他的神情突然有些疑惑,然後便翻看著手裡的提示。提出下一個問題:「下一場比賽陶然準備怎麼踢?我們知道。咱們的下一個對手是廣西灕江……」
主持人突然插了一句嘴:「聽說歐陽東在下場之後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直接離開了體育場。是不是有這麼回事?」
一直吃菜喝酒沒怎麼說話的甄智晃這時卻冷笑著說道:「東子這樣做又怎麼了?要是我在他那位置,半場休息時就得跳起腳來罵娘——說得好聽,讓他來組織進攻。上半場有十多分鐘就沒人給他傳上哪怕是一次球,他怎麼來組織?袁指導還好意思說教人家東子,『有些人還是要有大局觀,不要太獨』。」他學著昨天上半場結束后袁仲智隱晦批評歐陽東的腔調,望著彭山家地實木地板,終於還是把那口唾沫咽回肚子里。「那能怪東子嗎?余嘉亮最近明顯沒狀態,又跟不上東子的節奏。那個恩特里希……」向冉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不讓他把話說下去。可他到底還是沒能憋住,「彭哥,你找來的這個恩特里希,也太……」
周一晚上莆陽電視台的足球節目《陶然足球夜話》里,主持人把同樣的質疑提了出來。面對鏡頭,面對直播室里的幾十位現場觀眾,作為嘉賓的袁仲智再也沒法保持沉默。
他看著那些專心聽他解說地觀眾,頓了頓,又說道:「換下歐陽東,是因為他的體能消耗太大——他被替換下攙之前,那次中路帶球突破時他連過人動作都做不完全,這就是因為他體能已經跟不上比賽節奏造成的。」
第二天地《慕春江日報》沒有報道比賽后發生在體育場大門外地這一幕。但是他們很直截地問陶然俱樂部,袁仲智賽前反覆聲明的「和對手打一場硬碰硬地對攻」,到底體和-圖-書現在什麼地方?
喝得臉色發青地彭山沒看電視,但是電視機里主持人和袁仲智地一問一答他都聽在耳朵里,他仰起脖把半杯啤酒一股腦地倒下去,就又從桌子下面拎出一瓶啤酒,用牙咬掉瓶蓋,咕嘟咕嘟地給自己的杯子里斟滿。白色地啤酒泡沫順著杯沿一直漫溢到桌子上。
許多球迷都是這個想法。陶然俱樂部的大客車讓他們給圍了個水泄不通。
「今天你們要是不給個說法,就別想走!」
彭山的臉陡然便變得通紅紫脹:「恩特里希又怎麼了?」這個德國前鋒是由他經手到的陶然,除了兩場熱身賽時看著還象那麼回事,聯賽開始后就再也沒進過一個球,到現在連他自己都在懷疑是不是買了個便宜的水貨。
彭山沒再說話。向冉也沒再吱聲。屋子一時安靜下來,兩人都在默默地喝著自己的酒。
「這些數據說明了我們陶然和順煙的差距,從總體實力上來說。我們和其他甲A俱樂部之間,存在著比較大地差距。」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述說著。在腦海里挑揀著那些情感色彩不那麼鮮明的委婉字句,「我們之所以會選擇三二三二的陣形,就是因為順煙的實力明顯在我們之上,我們得用雙后腰來保證後防線的穩固。」讓習慣前腰位置的歐陽東改踢邊路,這事一直讓莆陽球迷和本地媒體詬病,袁仲智這樣說,事實上就是在為自己的做法辯護。「我們原本的意圖是用中路進攻來遏制對手兩條邊路的進攻。但是大家都看見了,他們地中路防守恰恰限制了我們的發揮,尤其是掐斷了我們的前鋒與中場之間的聯繫,大部分時間里,恩特里希和余嘉亮都沒能發揮出作用,而我們哩……我們中場的五名球員既沒能有效地控制住中場,也沒能有效地防住對手的兩條邊路,對手大部分的進攻都是由兩條邊來策動。這是我們昨天最大的失誤所在。」
「一個人能改變一支球隊的命運,我在四年以前就知道了。」
他現在還記得甄智晃朝他吼的那兩句粗話,還有歐陽東那張陰沉得能擰出水來的臉……
直到兩人都喝光自己的杯子里的酒,彭山才象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問道:「小向,你覺得咱們還有指望嗎?」
這話讓彭山琢磨到半夜也沒品咂出其中的滋味。他終於按捺不住,撥通了向冉的電話。
參与了技戰術布置整個過程的彭山現在連話也說不出來。
彭山擺擺手示意沒事,又有些不滿地說:「你也不去看看孩子睡沒有。在這裏瞎摻和什麼?我和小向再說會子話。」m.hetubook.com.com看著媳婦掩上這房間的門,他才扭臉問向冉,「東子是幾時和你們說的恩特里希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十幾個穿軍裝的武警竭力制止球迷靠近大客車。幾個公安一面不停地用步話機和同事聯繫,一面焦灼地對人們做著沒多少人能聽進去的說服工作。兩個一身制服看上去就是習慣發號施令的人在客車車門邊低聲交談著,眼光不住掃視著越聚越多的人群。
「沒有。」聽見他說話的向冉把目光從電視屏幕上收回來,說道,「到現在他的手機都沒開機,他家裡的電話今天一直是盲音——我想他肯定是把電話聽筒給摘下來了。」
心情肯定也好不到哪裡去的袁仲智把車廂前後打量了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都來齊了吧?都來齊了,咱們就回去吧。」
「這傢伙一直都這樣。東子老早就和我們說過。看看恩特里希那副怕死怕活的膿包模樣,再看看剛才電視里放的東子那個飛身沖頂,他腦袋邊上可是人家撩起來的兩隻大腳呀,你說他怎麼就那麼玩命!」甄智晃使勁咬緊了牙關,偏過臉去長吁一口氣,然後才說道。「人比人真是氣死人!」他轉過頭來仰脖幹了自己杯子里地酒,重重地把玻璃杯頓到桌上,「袁指導還好意思在電視節目里說東子體能不好?一場比賽能讓東子跑到跑不動,你說說這叫什麼事!」說完他就站起來,「晚啦,不喝了,明天還得訓練哩。這酒越喝人越悶氣,還不如回家抱著老婆睡覺!」便再也沒看兩人一眼,也沒和外間客廳里看電視的彭山媳婦說句告辭的話,就自顧自地去了。
「老甄這是怎麼了。把門砸得這麼重?誰惹他了?」彭山媳婦還以為這三個好朋友喝酒上臉吵了架。所以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問。
「我沒讓他聲張。」向冉說道。歷來甲A甲B各隊引進外援,經辦人通常都能收到一筆或多或少的好處費,陶然引進恩特里希便是彭山操持的,這其中難保會有什麼曲折。為了不讓彭山為難,所以向冉當時攔下了歐陽東……
主持人的話讓一直很安靜的觀眾席突然有些騷動起來。誰都知道,一個球員做出這樣的舉動到底意味著什麼。
袁仲智盯了他一眼,然後把頭轉向彭山。彭山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吧咂了一下嘴。最終還是什麼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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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那個平行站位的『三』,這說明在袁指導的戰術安排里中路和兩邊同樣重要,既然單獨提出讓東子策應,那麼我們進攻的重心還是靠邊路——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所以我有一段時間有球都直接傳到邊路去,要不是老甄後來朝我吼了兩句,我恐怕會一直這樣幹下去。」
彭山立刻扭頭望著向冉:「你也覺得恩特里希是水貨?」
向冉當然知道他問地是什麼指望。他思索了一下,搖搖頭,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滿,又給彭山的杯子滿上,這才說道:「按現在這樣踢下去,保級就很難了——袁指導現在變得太保守,生怕咱們一不小心就會重新回去踢甲B,所以場場比賽都求一個穩字,你沒見他每回比賽前的戰術講解和動員嗎?防守,除了防守就是防守,穩固後防再伺機反擊,我幾乎都能背了。我和你說個事,你可別說出去,上周五袁指導剛剛在圖板上布置下三二三二的陣型,東子的臉色就很難看——中場的『三』還是平行站位,東子的任務之一竟然是策應和支持左右兩條邊……」他端起了酒杯沒再說下去。
彭山不解地問道:「這有什麼問題嗎?」這個戰術是教練組商量出來的,讓歐陽東居中調度不是更能發揮他大局觀強和比賽節奏控制的優勢嗎?
彭山盯著向冉,半晌才說道:「要是我告訴你,恩特里希地事,我一分錢也沒收,你信不信?」
那個被他訊問地陶然俱樂部工作人員一楞,然後才惶急地說道:「袁指導在開新聞發布會。方,方總經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向冉只好說道:「他不是水貨。水平還是有的,但是……他不是一個稱職地前鋒。」
周日那天的比賽剛剛結束不久,省城體育場北大門外就集聚起一群激動的球迷,他們憤怒地嚷嚷著,要陶然俱樂部的總經理方贊昊出來,給球迷們一個交代,要主教練袁仲智出來解釋一下,為什麼會輸得如此窩囊,要球員出來說清楚,到底是他們技不如人,還是壓根就不記得做人得有尊嚴和良心……
「這樣下去可不是個事兒,說不定會出大紕漏的。」車門邊的一個警官盯著躁動不安的人群說道,但是這種事情光靠他們警察來勸說也很難說會有什麼效果。「得讓莆陽陶然的人出來說句話。」他對著步話機說著什麼。很快,就有兩個男人從體育場里一溜小跑地直奔過來,在幾個武警地幫助下,他們好不容易穿過人群。擠到了客車旁邊。
袁仲智一下就怔住了。他壓根沒料想到這事竟然會從俱樂部里傳揚出去,更沒料到主持人會在這個時候提出來。他很尷尬地笑了笑,然後說道:「這怎麼可能呢?」同樣地話他一連說了兩遍,這才找出理由來續上,「他
和圖書和領隊說了,自己的右腿膝蓋有些紅腫,領隊讓隊醫陪他去省城人民醫院做檢查……」
「彭哥,袁指導沒當做球員就算了,你也是踢中場組織出來地,怎麼也沒琢磨出這其中地滋味哩?」向冉有些埋怨地說道,「袁指導把這話給說反了,應該是兩個后腰和兩個邊前衛策應支持東子才對呀……」
彭山還是沒能理解這其中有什麼區別,不就是說法上的口誤嗎,能有那麼嚴重地後果?
電視機前的許多觀眾都注意到主持人那個讓人浮想聯翩的小動作:他把手擱到了帶著耳機的那個耳朵邊,輕輕地按著。皺起眉頭聆聽著什麼,然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從那個歐陽東憤然離場的話題扯到廣西灕江……
彭山皺起眉頭瞪著面前的杯子,半天才嘆口氣說道:「他怎麼能這樣?還有什麼事不能說的,非得這樣搞?」
「你問向冉!」
車窗窗帘遮掩得嚴嚴實實地大客車上連聲咳嗽都沒有。把著方向盤的司機耷拉著頭,不停地在褲子上揩抹著手心裏的汗水。
「你們俱樂部的老總和主教練哩?」一個警官劈頭蓋臉就是這樣一句。
陶然的工作人員現在明白過來。他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搖了搖頭。他朝旁邊的大客車上望去,透過緊閉的車門玻璃,他看見了滿臉木然的彭山和周景文。
「方贊昊!袁仲智!出來給我們一個解釋!」人群里有人在大聲地喊話,「為什麼莆陽陶然會走到今天?」自打比賽結束球迷們就提出這樣的要求,但是直到現在,陶然俱樂部也沒人站出來給個答覆。俱樂部的這種態度更讓球迷們惱怒。
「全場比賽,陶然射門八次,順煙射門十九次,這就叫對攻?前鋒恩特里希九十分鐘里沒有一次射門,另一個前鋒余嘉亮更多時候得跑回中場去要球,這就是對攻?前場自由球四對九,角球三對十四,這也是對攻?比賽最後六分鐘里有哪一個陶然隊員還在順煙的半場區域里出現過?」這還不算完,記者的筆又指向袁仲智下半時的兩次換人。「為什麼要用一個後衛換下歐陽東?為什麼之後又要用一名中場換下恩特里希?這是不是說,陶然準備接受一個皆大歡喜的平局了?既然一個各取一分地平局能夠接受。那為什麼不直接用後衛換下整場比賽都在夢遊的恩特里希,或者乾脆再換上一名後衛,那樣不是更保險嗎?」
「東子……」周富通在後排囁嚅著說道,「東子還沒來。」
向冉握著杯子把臉轉開,咬著牙沒吭氣。
人群都散去了好些時候,臉色陰鬱的方贊昊和袁仲智才在警察的陪伴下,www•hetubook•com.com前腳後腳地走出體育場。
向冉絲毫沒猶豫就馬上說道:「我信。」彭山沒必要在這種事情和自己打馬虎眼,再說彭山大概還不需要為那點子錢壞了自己在俱樂部里的前途。
有了彭山和周景文「回去之後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覆」的說辭,又有向冉、甄智晃這樣的老陶然隊員出面勸說,原本只想要個說法的球迷便漸漸地散開了——比賽已然輸了,再這樣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何況生活還要繼續,明天還得上班……小部分想借這事好好鬧騰一把的傢伙也沒敢再撐下去,他們地同伴越來越少,穿軍裝的武警卻越來越多……
「他怕受傷!一踢比賽他就怕受傷,所以有些拼一下說不定就能有的機會他不會去拼,只要對手地動作有些大他還要去躲——昨天的比賽里他就是這樣,看見順煙的中衛在鏟球,他就沒敢伸腿,要不東子開場時的那個直塞傳球說不定就能進……」
「東子的電話打通了嗎?」他放下酒瓶問道。
「為什麼這樣說?」彭山凝視著向冉,問道。
「恩特里希不能拼,又沒速度,東子指望不上他,余嘉亮狀態太差,昨天的比賽里凈是瞎跑;咱們的兩條邊別說攻上去,能不讓對手順順溜溜地攻上來就算不錯了,基本上全是在死力防守,這就是為什麼東子上半場那麼獨了——要不是球門的立柱幫忙,杜淵海昨天的狀態又好得出奇,東子那次遠射和那個沖頂就能要了順煙的命……就這樣中場休息還被袁指導罵,下半場還莫名其妙地給換下去……」向冉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現在誰管事?」問話的警官很不耐煩地又問,「除了他們倆,還有誰能說話?」那個工作人員臉上的詫異神情讓他明白過來,剛才的問題有語病。他趕緊又解釋一遍,「還有誰能代表你們俱樂部站出來說句話?」他的同事已經走開去大聲警告那些試圖衝擊臨時警戒圈的球迷了,但是他凌厲的眼神和威脅地言語在這洶湧的人潮面前根本沒什麼作用。
警官立刻讓司機打開車門,然後親自爬上去和彭山周景文他們勾通。
幾個警察立刻用凌厲的目光警告那些準備做出同樣行為的蠢蠢欲動的傢伙。但是警察也很緊張,這裏已經聚集了好幾百號人,要是事態真的發展到無法控制的地步,恁誰也不能猜到最後會演變成什麼樣。
袁仲智半晌沒說話。末了他說道:「不管他,咱們走吧。」
「彭指導和周指導他們可以!」就象撈到一根救命稻草的工作人員大聲地喊道。他這又尖又細的一嗓子嚎叫把他身邊地省城體育場官員嚇得一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