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確實是需要委婉點,但我補充最後一句。」胡谷添說,「除了基因之外,不能忽視的是存在於其中的感情,它不完全依賴血緣關係,甚至超越血緣關係。」
胡谷添聊起了自己熟悉的話題,「我待在這兒快一個多月了吧,這麼久時間以來,我經常是天沒亮就出門觀察狼群,白天看,晚上看,越深入了解就越喜歡它們。」
「在生物學上,達爾文提出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理念,但他卻無法解釋動物個體的利他行為,直到後來有個生物學家提出了他的理論——漢密爾頓法則。」
沒有哪只狗狗敢上去幫麥克白的忙,萬一惹火燒身,小主人興緻上頭,弄得自己也被迫刷牙,就得不償失了。
晚霞照在天空,同樣照向地上,山峰上奇形怪狀的岩石和天空輪廓分明的雲在這一刻顯得十分相似,雲是天上的群山,山是地上靜止的雲,大地和天空融為一體。
「沒有面對面哄他的話,你們的感情就等著畫上句號吧。」
如果有一本山林行走指南,在遇到這種狀況的那頁一定會寫明「大河處於漲水或快速退水期間,不建議任何人涉水而過,這可能導致生命危險。」
「血緣關係越近,利他傾向越強,這種利他的行為不求回報,甚至可以為此豁出性命。」
「不要不開心了。」森芒看著狗狗可憐的模樣心裏有些內疚,出於補償心理他開始給狗狗順毛按摩,還哄它,「沒有多久,很快的,就短短几分鐘而已。」
他沒有看到那隻小狗有多可憐嗎?!
「真的不吃,你享用就好。」
「胡老師你不用和我客氣。」狄遠赫也有點累了,靠在樹邊,「我不在的時候阿恆肯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和群狼形成顯著差別,雖然它們樣貌上有些相似,但眼神和行為舉止完全不像。
桃樂絲放棄和愚鈍的人類溝通了,自己動手咬開了拉鏈,把藏在裏面的饅頭咬了一大口,澱粉的甜味瞬間侵佔整個口腔。
狄遠赫抬頭看天空,上面一片澄澈的藍,沒辦法,誰叫捨不得呢。
「我沒有馴服它。」當事人坐在樹根上,輕輕地撫摸著頭狼的頸項後部,認真反駁,「狼是不能被馴服的,說馴服的人是把自己放在了支配和獨裁的位置上。」
自家的這位難道也不例外?
離真正天黑還有不長不短的時間。
桃樂絲嗅了嗅他的手,兩步退後跳到草叢中把一隻死掉的老鼠放在了他的腳邊。
但既然別人問起了,他應了聲,「對,沒剩幾天了,很快我要回A城了。」
它記得森芒,雖然上次的乘車體驗十分糟糕,但不妨礙小狼崽想再玩一次。
和*圖*書小主人什麼時候都很好很可愛,除了強迫它們刷牙的時候。
「哪有什麼假期。」狄遠赫苦笑,「我幾乎每個假期都要集訓,這個暑假是我難得的大長假。」
狄遠赫不說話,伸手摘下了灌木叢上的一片綠葉。
「就像阿芒帶著我重新認識了世界一樣,我能理解他喜歡這裏的心情。」
夏天的落日來得有些遲,淡黃的晚霞比它先來一步,這時天還很亮,天邊的積雲和高處的群山披上了一層柔軟的霞光,山鷹在天空中盤旋鳴叫,蜻蜓在濁水坑中點水。
「謝謝建議,不過用不上。」狄遠赫說,「我文筆不怎麼好,寫出來我怕阿芒不認我這個哥了。」
狄遠恆手中捧著自己的相機。
「這個我知道。」狄遠赫說。
「一旦它感受不到我的手,就會產生不安和狂躁的情緒,懷疑我是不是在準備攻擊它。」森芒說,「我需要給予它足夠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一點都不明顯,要不是你換衣服的時候我看到,不然我也發現不了。」胡谷添說,「你表現得太正常了。」
狄遠赫沒回話。
狄遠恆無可奈何,把鏡頭轉向了弟弟的膝蓋處。
亞歷山大偏頭避開了小主人的目光。
森芒捏了捏狗狗的肉,示意站在遠處的幾隻大狗狗,「你看看亞歷山大它們的牙多乾淨,待會你就能它們一樣乾淨了。」
森芒沒有,他習慣了。
「有個目標,事情會好辦很多。」胡谷添看了看天空,突然想到現在已經臨近八月末了,「九月快到了,你們很快要開學了吧?」
上面有隻灰黃色的小狼崽在打滾,圓滾滾毛茸茸的,琥珀般剔透的眼睛,閃著檸檬黃的光,可愛極了。
「結束了,結束了。」森芒顯然也知道這項活動被所有狗狗嫌棄,但牙不能不刷,總比到時候去寵物醫院看牙醫好。
對對對,狄遠恆心裏嘀咕,你們確實是平等的,但我們不一樣。
現在陽光正燦爛,老樹的樹影落在地上的影子清晰獨特,沒有往日讓人難受的高溫,今天的空氣清新,有三五隻僥倖在暴雨中存活的蟬繼續躲在樹葉下聒噪地叫。
「年輕人敢作敢當,就是不敢表達,小小一件事情弄得太複雜,小芒果在這點上比你們兩個哥哥都好多了哦。」
狄遠赫點頭,「說過了,不過阿芒那時不在場。」
狄遠恆沒懂它的意思,但這是第一隻向自己表示好感的狼,他有些感動,還是堅定地拒絕了,「謝謝你的好意。」
萬物生靈在其中喧叫狂歡,慶祝著苦難的離去和新生的到來。
不止是它,在場狗狗都假裝看不見聽不到,甚至有的跑遠了和圖書好些距離,隔得老遠的再回頭觀察狀況。
*
除了諾亞撲蟲子跑得遠了些外,其餘狗狗們幾乎都集中在森芒的附近,就算沒直盯著小主人,也會確定人在自己的餘光範圍內。
「知道為什麼不主動說?」胡谷添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因為不好意思,不知道怎麼開口?」
「雖然不認同你,但我在生活中也經常這麼做的。」胡谷添哈哈大笑,「也知道是因為不好意思,拉不下臉,認真說感情會覺得太害臊,不如不說,直接給錢。」
難道真應了那句話,自古老三屁事多,東海老三被抽筋(龍三太子),西海老三砸龍珠(白龍馬),李家老三打架群毆(哪吒)。
自己往弟弟那邊多走一步,頭狼望向自己的眼神就多一分戒備和警告,弄得他只能離遠了點和弟弟說話。
「不過我只吃熟食。」
狄遠恆認真聽著合唱,在他看來這並不比劇院和演唱會裡的演出差,甚至更加直擊人心,觸動心弦。
其餘狼也加入了合唱,聲音此起彼伏,一聲連著一聲。
多麼平靜友好,感覺和一分鐘之前不是同一隻狼。
烏黑柔軟的頭髮上點綴著幾片沒摘乾淨的嫩綠,襯得森芒更加爛漫,他的小腿在空中晃悠。
「可以,肯定可以。」胡谷添鼓勵道,「年輕人潛力大,只要想沒什麼辦不到的。」
狄遠赫笑著搖頭,「不好說,希望可以。」
「老鼠不在我的食譜上。」
「明知故犯,決不悔改。」
還向他的背包示意了一下。
樹影在熙和的微風中搖曳,西邊的晚霞染紅了天際,山野中的每一棵樹木都沐浴在霞光之中,臨近落日的光給綠葉添上了一抹紅,莊重得像是它們和太陽間的永別。
麥克白痛苦地閉上眼睛,不想接受現實。
忽然他感覺手背被毛茸茸的東西蹭了一下,低頭望去,是桃樂絲。
「……」狄遠赫沒接話。
「和家裡人說過了嗎?」胡谷添問。
擺著一副笑臉,竟然會想出如此可怕的主意,還實施了出來。
他把正在撫摸的手收了回來,十秒鐘後頭狼警惕地抬起頭來,森芒沖它露出笑臉繼續把手放到它身上輕輕按摩。
狼分佈的有些散,各自玩各自的去了。
「有沒有覺得自己口氣里充滿了清新的葉子香?」
身為實心棉花球的小狼崽不放棄,胖胖的前腳搭在森芒的膝蓋上,後腳在地上不停地撲騰,沒力氣了就直接癱倒在地上翻滾,讓太陽曬到它的肚皮。
前方地圖上的山徑小路被堵塞,只能靠人一步步重新探尋出新的路,他們不得不走走停停辨別方位,狄遠恆沒有跟他們一起,他和森芒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一塊。
並且時間超過一分鐘!
短短不到二十米,卻花了足足半個多接近一個小時。
他有證據,而且是鐵證。
另外一邊,胡谷添和狄遠赫行走在有些泥濘的路上,濕潤的泥土在他們的鞋底留下了厚厚一層泥巴。
雨後山風輕柔拂過,靜謐且涼爽,它更像是樹木和大自然的呼吸,幾乎讓人無法察覺。
兩個人繼續沿著路接著往前走,被暴風掛斷的樹木卡在了河道口,葡子江渾濁的河水在底下嘩嘩流淌。
「這麼累啊。」胡谷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遠處的山峰,霧順著山峰朝著天際攀登,「那這個假期感覺如何?」
「不疼。」狄遠赫摸了摸後背的衣服,「很明顯嗎?」
「聽起來勉強合格。」狄遠赫擰開蓋子喝了幾口水,才稍微把喉嚨里的熱渴的感覺壓了下去,「我不希望我的錢白白浪費。」
「人啊,就是這樣,麻煩都是自個整出來的。」胡谷添搖頭嘆道,「你說就這麼一句話的事,非得要來來回回兜一大圈子折騰。」
「不過時間不留人。」狄遠赫嘆了口氣,把水瓶放回包里,「很快要結束了。」
「躲是沒有用的!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但面前這根大木頭看起來有隨時被水沖歪的危險,人走在上面,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摔下,狄遠赫不得不動手做了個加固器穩住,兩人才小心翼翼地渡過了河。
「那時我老師沒把我趕出師門是真的有素質、有修養。」
他沒有感受到小狗痛苦的眼神和抗拒的情緒嗎?!
「阿恆比以前的我好多了。」胡谷添說,「他進步得很快,沒花多少時間就跟上了我們的步伐。」
頭狼也站起了身,它抖了抖身上的毛,閉眼和森芒一起嗥唱,從一開始低沉的聲音,到後面越來越高昂。
「不過競爭的人很多,能不能拿到不好說。」
「也幸好有你和小芒果幫忙,如果只有我和阿恆兩個人,肯定會損失慘重。」
「阿恆剛上大學,阿赫你是還有一年就要畢業了嗎?」胡谷添用木棍敲了敲前方的地,驅逐著隱藏在路上的動物,「未來有什麼打算啊?」
「就像是這樣。」森芒不知道哥哥心裏的想法,繼續說著自己多年來的擼狗狗經驗。
森芒敢於表達的威力,狄遠赫見識過,並且不想再見識一遍,「……大家心裏清楚就好,沒必要直接說出口。」
「但我沒有,我和它是平等的。」
雖然景色不如往日美觀,但他知道生機隱藏在這個荒亂的土地之下,在夏天充足的陽光下,這裏很快會再長上苔蘚、雜草和灌木。
狄遠恆有些分不清哪聲是弟弟唱的了。
https://www.hetubook•com•com兩人看著周圍的樹木,臨近葡子江的那一部分被小山洪沖毀了一小塊,胡谷添看著這番景象,從包里拿出食物往自己口裡一塞,順便遞了點給狄遠赫。
突然他停下了動作,仰頭開始模仿著狼嗥,稚嫩的聲音在空氣中飄蕩。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懷疑自己弟弟擁有特異功能了,雖然說森芒的一舉一動都表現的是正常人類的模樣,但離譜的地方實在太多了,讓二哥不斷地懷疑。
只有善辨蹤跡、反應迅速的人,才能希望善始善終地走完全程。
胡谷添累得坐在一旁休息,邊喘氣邊感嘆,「幸好暴雨的這三兩天,我的幾位同事剛好回家一趟,不然的話可能真的會遇到大麻煩。」
狄遠恆扶額,「噢不,真的不用……」
「對了,大學那麼多寒暑假。」胡谷添又扯回了之前的話題,「怎麼沒想過來看看你外公外婆和小芒果?」
他興緻大發,從口袋裡拿出一把小刀,在老樹的分枝上切下三五條拇指粗的嫩枝條,吹掉上面的灰塵,三兩下編成了樹環戴到頭上。
二哥越想覺得可能性越大,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桃樂絲聽不懂人類的話,它繼續撓了撓狄遠恆的背包,對狄遠恆示意了一下地上的老鼠。
*
因為,正常小朋友誰會馴狼啊,更別提還是野狼。
胡谷添拿著長棍走在前面,兩人有一話沒一話地聊著天。
狄遠恆從不懷疑一件事,那就是弟弟對狗狗的了解,絕對比對人類的了解要多。
「想結束沒那麼簡單。」胡谷添打趣他,「小芒果還在這裏,你就走不了多遠,你是他哥,以你的個性肯定不會放著他不管。」
大概這就是阿芒的魅力吧。
森芒沒急著和哥哥回哨所,他三兩下爬上了樹,抬頭看向天空和遠方美麗的風景,耳邊樹葉颯颯作響。
桃樂絲慢慢品味,露出了滿足的臉色。
話聽著很有道理,狄遠恆確信頭狼不想給自己留一點信任,兩個態度簡直是天壤之別。
這是全家狗狗的共識。
「我知道。」胡谷添說,「就像是梭羅在雨後奔跑回家的那種感覺,山林中的的蕨類植物無法變成人工草皮。」*
他滿意地點點頭,幫麥克白抹掉嘴邊的泡沫,口中有理有據,「你錯過了狗狗刷牙日,已經接近三個星期沒有刷過牙了,如果不是偷偷溜出去,我早就幫你刷乾淨了!」
「不過如果我的成績和畢業論文夠好夠優秀,能夠得到老師認可,我就可以在本校得到一個免試攻讀研究生的名額。」
可惜森芒忙著給頭狼順毛,無法一心兩用,只能把它放到一邊。
「仔細聞聞。」
「胡老師。」狄遠赫不得不出聲告和-圖-書訴對方,「……聽別人用科學理論分析自己,是一件要克服羞恥的事,當事人有權利拒絕收聽。」
「後背上腫的地方很疼嗎?」胡老師問旁邊的人。
麥克白有氣無力地應付他,「嗚……」
它們已經習慣性地把關注點和目光放在森芒上了,一天幾乎大部分活動是以他的活動目標為移動線索,小主人在哪,它們就會去哪。
在山野和森林中藏著無數的危險等著過往的旅行者,特別是在雨後,蛇類出沒,毒蘑菇在潮濕的泥中冒頭,原本普通的山路,變成了險峻的上山路和危險的下坡路。
那段對話每回想一次都是傷害,還是心照不宣更適合自己。
過了一會,胡谷添遲鈍地反應過來,覺得這樣對年輕人說不好,「不過我不好意思跟我老婆孩子提的事情,會寫信說,你可以作為參考。」
這種待遇不是普通人能擁有的,狄遠恆嘆了口氣,好吧,從小生活在狗狗堆里的阿芒從來沒怕過狗,自然也不會畏懼狼,這條推論完全成立。
「有什麼打算?」狄遠赫跟著他的步伐,「我聽從安排。」
「……很特別,我從來沒這樣活過。」狄遠赫說,「事實上我只是跟在阿芒身後,他帶著我去看清晨高山的朝陽和晚上的星星……太難形容了,我不知道怎麼表達出來。」
一隻棕色的松鼠在他們頭頂上的樹枝間翻跳,從樹枝末梢跳到別的樹上,尖銳的爪子能讓它們穩穩停在樹上吃著球果,它停了下來,低頭看著下面經過的路人。
在安全距離之外,頭狼才收回目光,繼續享受森芒帶給它的舒服按摩。
「你們每天待在一塊的時間那麼長,都沒說嗎?」胡谷添有些吃驚,「如果你走的前一天才和他說,我敢保證他絕對會生氣的。」
「有的時候我看著他手忙腳亂沒有經驗的樣子,會經常想起以前自己也是那樣。」胡谷添說,「沒有一天不給老師和前輩添麻煩,經我手壞掉的東西不計其數。」
群狼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人類真是種恐怖的生物。
直接把「隔岸觀火」四個字大大寫在了臉上。
就連亞歷山大,也在這刻走遠了幾步。
所以出來探路的只有他們兩個人。
狄遠赫的心情沒有變得很好,說實話他不太想思考這件事,即便離別的日子很快就要來臨。
「來之前準備的書,那時看了一兩遍沒啥感觸,到現在回去看,發現書本的每個字都活了,而且還有更新的體會,這是種很特別的感覺,感覺自己變得更年輕還能接受新的東西。」
大自然還是原來那幅模樣。
每次都這樣。
森芒毫不留情地伸手掰開麥克白的嘴,仔細檢查狗狗的牙齒情況,結果很好很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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