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如此作思,劉敏不由嘴角含笑,捋胡頷首而笑。
河道頗為寬敞,兩岸河床亂石鱗起,陡峭的兩側山壁綠意蔥蘢,偶爾還可耳聞有猿猴縱聲歡嘯,激起河谷回聲無數,餘韻裊裊不絕。
授之乃恩也,不授乃法度也,安能自問而取?
只不過他部落式微,與我有何干係?
屢屢被逆魏攻伐的孫吳,夏侯尚亡故時或可不出兵,然今曹丕亡故了,依孫權及江東眾臣的秉性,絕無可能作壁上觀,而讓逆魏得以安穩過渡朝政權柄。
「丞相之令,我已知矣。此案几上,便是景穀道一帶的地形圖,若鄭督軍還需刀兵糧秣等輜重,盡可開口。此關庫存若有,我決不吝嗇。不過,我職責乃是守備關隘,丞相亦無有令囑我他事,出兵而伐,還請鄭督軍自專。」
少時,霍弋及趙廣二人至。
甚好!
心中暗道一聲。
竟不見禮?
歷經類似於宿將陳式,以什長身份從征西東,一刀一槍積功累勛至關都尉。
亦不做他念,自步來案幾前,細細看景穀道的輿圖。
再者,他已是馬岱的部將,食大漢俸祿,安有不知軍出所獲,不可隨意授之?
或許,他身首分離時,亦然有所疑惑吧。
畢竟,晝夜皆在棧道之上的體驗,不僅關乎于膽氣,更是對情緒的抑鬱。
那目光,猶如殺生無數的屠夫,盯著一隻待宰的羔羊,正思慮著如何下刀更容易些。
如此作態,亦讓劉敏足下為之一頓,方再拔步。
他知道劉敏急切的緣由了。
不出之前所料,監軍劉敏已然在關隘內等候了十余日了。
鄭璞甫一話落,那被俘邑長橫眉豎眼,一口濃痰勁射而出。極為精準的擊中了鄭璞衣甲前襟。
如若鄭璞率軍出戰時,被陰平氐王強端擊敗或困住,他決然不會出兵去救的。
行於道時,劉敏見左右無他人,便私語而謂之,「子瑾,丞相讓我代為轉令,讓你督領本部西出白水,攻陰平氐王強端。具體事項,丞相有手書示之,待見過李守將后,我取來轉你。」
且喜且笑,且言且行。
對於眾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
的心思與反應,鄭璞是不知道的。
昔年在馬超取隴時,他與隴右的「興國氐王」阿貴,共舉兵響應。
丞相為了不想錯過良機,囑言催劉敏,督促鄭璞儘快發兵,乃是情理之中。
見鄭璞年少而任督軍,恐其貪功冒進而弄險、視士卒性命如草芥,便以不支援為由,隱隱告誡一番吧。
鄭璞起身,步來前,目視著那老者,「將橋頭駐軍情況,悉數道來,便饒你一命。不然,今日將你炮製成人彘,以告慰吳將軍等將士之靈!」
於人頭翻滾之際,劉敏猛然手抖,揪扯斷了好幾根鬍鬚。
「子瑾,何來之遲也!」
乞牙厝是反應最快的。
李守將,最初乃是先帝劉備客居荊州新野時,招募的兵卒。
莫非,其中有變故?
其大父楊騰,本是隴右豪族,趁著靈帝時西北羌亂,引大漢疆域外的白馬羌(氐)內遷,定居武都,遂成為氐王。
奇哉!
他本想請李守將久駐白水關對陰平熟悉,給鄭璞多提些諫言,哪料到卻是讓鄭璞前來被說教?
似是為了獲取陰平郡的軍情,欲效仿故車騎將軍張飛昔年義釋嚴顏之舉,讓那俘虜心折。
甫一下棧道,尚未入關,眾人皆爆發了一陣歡呼。
只不過,他並無拔刀之舉。
魏武曹操取漢中,張魯手刃馬秋,楊霽家眷及族人婦孺或被殺,或被賞賜予士卒,或遷徙入關中,已渺無音信,不可再尋跡。
竟是曹丕死了……
畢竟,關於這位玄武督軍為人剛愎、睚眥必報的傳言,他隱隱有所耳聞。
又因聚居仇池山,其山有平地百頃,故被稱為「百傾氐王」。
因而,他任事素以執法嚴苛著稱,無論面對出身如何的同僚,皆不假於色。
子瑾具良將之資也!
且刀快,亦無多少痛苦。
白水關隘,同樣依著白龍江修築(今白龍湖一帶)。
他的職責是守備,亦僅是守備!
牽扯到天命,劉敏微微發怔。
今當眾被一俘虜吐痰侮辱、以「乃公」自居而怒罵,焉能不令他m•hetubook.com.com擔心,其會暴起將所有俘虜盡誅之邪?
鄭璞亦拊掌大笑,顧言之,「逆魏曹丕載其凶逆,竊居神器,今數年而亡,乃天罰也!由此可見,我大漢乃天命所授,非奸凶可奪也!可賀焉!」
「好,有勞子睿兄。」
無獨有偶。
眾人皆被這一變故,弄得面面相覷,雙目怔怔而無語。
另一側的楊霽,則頗為從容。
嗯?
只是不等鄭璞回答,他便近前執手,低語疾聲而道,「我知棧道跋涉艱難,子瑾今頗睏乏。然,丞相囑咐之事頗急切,還請子瑾稍作忍耐,隨我入關去見李守將。」
且明明是前來襄助,卻聲稱共討,還擅自出動虜賊而歸彰顯武力,是居功邪?
甫一入屋,劉敏率先為眾人引薦。
唯有趙廣與霍弋,兩人不約而同的側頭對視一言,彼此都看到了,各自眸中皆有類似於「果然如此」的意思在。
譬如為何鄭璞剛出聲誇讚罷,旋即便令人斫下了他的首級呢?
如羌人部落依舊以遊牧為主、農耕為輔,披髮而無姓氏;而氐人已依漢家禮儀束髮、有姓氏以及習漢家語言,定邑落而以農耕為主矣。
而劉敏神情頗為尷尬。
此人能從微末什長到被授職關都尉,自是有道理的。
若瞧著得仔細了,尚可發現,他那逐漸發白變得青灰的臉龐,依稀殘留著幾縷驚愕與不解的神情。
此次,劉敏不再抑制聲音,拊掌大笑,「此乃子瑾護糧於途,是故有所不知也!」
西北羌氐,系出同源。
「呸!」
果然!
做幾句謙遜言罷,鄭璞才繼續發問,「子睿兄,不過是率軍伐賊子強端,為何兄如此急切領我去見李守將邪?」
就是僅兩百余族人,隨他而來。
「子瑾,此乃鎮遠將軍麾下部將,百頃氐王,深諳武都及陰平地形及風俗。」
見氐人俘虜乞活,鄭璞便擺了擺手,出聲喚他們二人,「你們領此三俘虜,各遣別屋詢問,再對較有無言辭衝突不實之處。如若有,盡斫之!」
兀自容顏不改,身如柏松立淵般挺拔。
連初次行走棧道的和*圖*書趙廣,身長以八尺有餘的雄壯陽剛,亦忍不住握拳狠狠擊風,悄然舒了一口濁氣。
……
臉色微頓的鄭璞,匪夷所思的綻容而笑,拊掌大讚,「真勇士也!」
正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也!
「壯哉!」
戰敗,興國氐王臨陣被殺,興國城被夏侯淵所屠。
氐人士卒面如土色,頻頻叩首,口自語無倫次求饒乞活。
不過,終究是慷慨赴死,算是求仁得仁吧。
被棧道山風威嚇調戲了八日,鄭璞終於率領玄武新軍趕到白水關隘。
笑了好一陣,方喜容可掬的,探頭過來,「夏五月中旬,逆魏曹丕,亡!」
白馬氐亦死傷慘重,部族聲勢驟衰,無奈之下楊霽只得隨馬超南下,依附漢中張魯。
嗯,李守將,已然將話語挑明了。
「咳!」
亦忍不住出聲而贊,「如此緊要之事,子瑾驟然得聞,竟面若平湖!實乃良將之風也!」言罷,又嘆息出聲,「慚愧!我得聞時,音容俱動,毫無沉穩之風。雖痴長子瑾多歲,卻是不如子瑾多矣!」
嗯?
在那被俘邑長頭顱翻滾于地時,他已經步至其餘俘虜前,齒牙春色而問,「爾等如何作抉擇?知無不言邪?抑或者讓我如你所願邪?」
然卻是很快的,便反應了過來,亦昂聲而贊,「子瑾之言大善!」
莫非是輕我年少邪?
一老,四少,那老者應是邑長了。
這個原先不知王化禮儀的蠻獠,隨在鄭璞身側一年有餘,已然成為一位從不自主張的完美扈從。
「諾!」
並無起身相迎等禮儀,乃是輕輕頷首,「將俘虜帶上來吧。」
無非是兵伐陰平氐王強端,何故如此急切。
那壯漢亦徑自開口,聲如洪鐘,「在下乃楊霽楊千萬,受馬將軍所遣,攜百余族人,前來與鄭督軍共討陰平強端。我於十日前至白水關,閑暇之際,便出關虜了陰平一邑落宗長及數戍卒而歸,權當為督軍賀!」
聲音之盛,顏容之喜,不亞於斬將奪旗。
言罷,不等他們領命,便大步離去。
呃……
扈從乞牙厝,永遠都不會置喙,來自鄭璞的命令。和*圖*書
他瞬息間便赤色浮面,鬚髮皆張,猶如那暴怒的山魈。
似是對鄭璞的平淡,楊霽頗為奇怪,詫異了下,方點頭步出。
白馬氐,曾是武都郡內聲勢最為浩大的氐人部落。
有一位氐人,效仿那屍身已涼的邑長,暴起滿臉青筋,破口大罵,「呸!狗賊……」
且自身及族人家眷婦孺,皆與馬超次妻董氏及子馬秋同,留在漢中被張魯所扣押。
當即,慨然應諾,抬腳便踹翻了那將率,腰側的環首刀「哐鏘」應聲出鞘,揚過肩膀,於半空畫了個弧線急促落下。
「哈哈哈~~~~~~」
「大善!」
囑言罷,便隨劉敏疾行入關。
是故,鄭璞心中略有詫異。
刀光如匹練,血濺高三尺。
卻是不想,鄭璞贊罷,便斂容抬手制止乞牙厝的擦拭,語氣風輕雲淡,「如他所願,斫之。」
迅即,那被俘邑長的如雷咆哮,震耳響起,「賊子休得多言,要殺便殺!乃公豈是貪生怕死之徒!」
只見他年約四旬,身長近八尺,鬚髮如戟,濃眉之下雙眸炯炯,就是眉目間偶爾閃過一絲詭譎與桀驁,令人暗生戒意。
不愧是深受丞相器異之人!
然而,他卻比陳式慘得多。
嗯,楊霽是白馬氐王。
「饒命!我說~~~」
且識字不多,孝經都沒有習全。
除非,丞相有新將令來!
卻是可惜了。
自然,此寬敞乃是對比葭萌關而言。
莫非,乃是想居功,而圖軍出獲俘虜時,讓我將此些俘虜盡數授予他,再壯部落聲勢邪?
他尚未罵完,乞牙厝的刀已至。
若以自尊氐王身份,為何不知我大漢「日月所照,皆為臣妾」之誓!
如無有奇迹,戍守白水關,應是他仕途與生命的終點了。
另一,乃是大漢在此時節出兵,無需擔憂引發逆魏警覺,會以為巴蜀已然回復元氣。
鄭璞聽罷,心有不喜。
就是眼眸中,偷偷藏了一縷凜然;以及敬而遠之的念頭,於心中悄然頓生。
兩者的區別,不外乎乃氐人漢化更深。
是故,鄭璞目視他的背影,嘴角綻放一縷意味莫名的笑意。
暮夏六月,初。
https://www.hetubook.com.com
那邑君的頭顱墜落於地,滾了好幾圈,方堪堪穩住。
絲毫無拖沓,深得軍中的果決。
「我什麼都知道,勿殺我!」
而劉敏亦取書來,卻是與另一人聯袂而至。
曹丕喪,巴蜀遣別部來騷擾一番,豈不是理所當然?
少時,二人便至李守將的將署內。
而鄭璞已然憑案蹙眉而思。
本能般將手放在腰側刀柄之上緊握,雙眸猙獰且狠戾的盯著那被俘邑長。
不過年方四旬,卻已經被滿身征戰積傷折磨得滿臉溝壑縱橫,猶如鄉閭郊外終世以谷糠果腹的六旬老農。
瞬息間,鄭璞心念百碾。
正思著,楊霽領扈從,拽五個氐人俘虜而入。
「紹先、義弘。」
不過,現一看,鄭璞以大局為重。
再者,兵出之處,乃是陰平郡而非武都,豈不是正好證明,巴蜀並無力與逆魏抗衡?
雙目亦然獃滯,嘴角尚在微微抽搐著。
國有大喪,乃征伐良機也!
聞言,不由搖頭輕笑了聲。
當鄭璞與劉敏攜肩而至,一番見禮后,他便徑直而言。
淪為喪家之犬的楊霽,為何如此倨傲?
亦不怠慢,側頭招來霍弋及趙廣,「你們且好生安置士卒,再來尋我。」
準確的來說,乃是丞相諸葛亮心急了。
抑或者說,屍山血海中倖存的他,深知兵事絕非兒戲。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自然,慷慨悲歌之士亦不缺乏。
一則,自然是去歲孫吳送書來,請大漢出兵策應之由。
后,馬超棄張魯入蜀投先帝劉備,楊霽隨行。
鄭璞面目波瀾不驚,頷首而應,「好,我必不負丞相所望。」
猛然止步的鄭璞,心緒亦然于瞬息間豁然開朗。
亦劉敏聞言,暗中舒了口氣。
出關隘來迎的他,喜笑盈腮,徑直打趣了句。
乃是急促的呼吸幾口,便手掌反握,捲起衣袖步前,輕輕地給鄭璞擦拭污垢。
言罷,轉身離去。
「呵~~~~~」
抑或者說,他哪怕知道了,亦然無動於衷,覺得無所謂。
盡責的乞牙厝,已然提刀在前,虎視眈眈的盯著。
輕咳嗽一聲,劉敏輕聲道,「子瑾暫候,我且去將丞相手書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