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如果再不離去,會忍不住將心中鄙夷與失望形於辭色。
部曲落馬死盡,苞身披十數創,血流如注。戰馬創甚而斃,苞猶扶槊而立,瞋目呵曰:「燕人張文容在此,孰人共決死!」
天子曹叡與袞袞諸公皆臨表大喜。
暗中長舒了一口氣。
「咚!」
數十親衛部曲義無反顧影從在後,轟然應諾。
方才還音容淡淡的費曜,大聲呵止,且還囑咐自己的親衛部曲道,「將此人屍身好生收斂了,再去大河下游尋數個落水的蜀兵俘虜,讓其等護屍歸鸇陰城塞罷。」囑咐罷,又側頭對鄧艾緩聲解釋道,「此人曾斂夏侯將軍屍身,使人送至高平城,我等莫失了器量。」
入陣,殺兩百餘人。
亦是說,費曜乃是在威脅鄧艾,若是再不知進退,他便將此事散布出去,讓鄧艾莫說是傳首報捷之功了,就連籌畫之功都休想撈到!
以今日戰績算,逆蜀不過是喪損了千余騎卒而已!
唯有的可惜,乃是他竟不得見大漢入主關中之戰。
且逆蜀可號精銳的西涼鐵騎,竟有八百騎卒逃了回去、百余騎兵往東絕塵而去!
費曜將籌畫這兩個字咬得有些重,亦讓鄧艾默然以對。
然而,稱雄漠南的游牧民族,不管是匈奴也好或是鮮卑也罷,以其善騎射的特殊性,臨陣時本就依著「不恥遁走」的戰術。若他們臨陣皆死戰,以他們那點人口計算,僅是秦漢以來爆發的漢胡戰事就足以讓他們族https://m.hetubook•com.com滅了!
故意逼反了千余雜胡、放棄了一座營寨與無數攻守器械以及近千步卒,尚有六百余關中精騎的陣亡!且此還不計算南匈奴騎兵的傷亡呢!
鷙勇之猛士不知幾多,殺之有何欣喜哉!
鄧艾努力抑制著胸腹間的激蕩,結結巴巴的說道,「將軍戎馬多年,乃我軍砥柱也!正值逆蜀頻頻入寇,將士死力報國之際,何以年老請……」
卻說,張苞見浮橋被焚毀,魏軍步卒以弓弩狙殺木筏橫渡的燒當族眾后,心中便有了覺悟。
從兩千關中精騎喪損了十之三四,便可推斷出費曜已然儘力了。
他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急切,呵斥著扈從道,「將此人首級斫下來,快馬送往長安與都督報捷!」
但他知道,「道不合不相為謀」。
他就知道自己蹉跎了十余年的光陰,終於迎來了獨領一部的機會;迎來了盡情施展才學,以求建功立業、封侯拜將的機會。
鄧艾心中很惱怒。
不管怎麼說,論官職與軍中威望,他無法比擬戎馬數十年的費曜。
暮冬,十二月末。
能使千金不易的馬槊與披魚鱗甲,一般的將率可用不起。
「威武!」
但他沒有機會了。
他們二人都知道,此番籌畫乃是司馬懿親自定論的,只不過是覺得用計太狠恐遭人非議故而推名于鄧艾罷了。
換而言之,此戰的功績不足以大肆宣揚。
在先前的陷陣中https://m.hetubook.com.com,他右腿被矛刺中了,傷口不深未見骨,但卻疼痛難耐。且以他的年紀,恐日後冬春時節都要忍受折磨了。
他話語尚未說完,便被費曜抬手打斷了。
一陣如雷的鼓聲從身後傳來。
「我意已決,士載不必多勸。」
莫提那斬殺逆蜀大將之功。
與其繼續留在軍中看司馬懿與鄧艾的陰狠行事,他還不如趁著如今臨陣負傷,上表以年老乞骸骨歸鄉梓落個清凈。
出於先前多有敗績、冀激勵雍涼各部士氣之心,封賞甚厚。
若是逆蜀緊要人物,那斬將之功足以令他揚名魏國,讓天子曹叡與袞袞諸公對他青眼相看與不吝擢拔了。帶著如此想法,他連忙拉著身側親衛部曲督細心叮囑,令其引麾下的弓弩兵去將張苞圍殺,務必奪得斬將之功。
值得嗎?
蓋因他知道,不管是天子曹叡還是雍涼都督司馬懿的心中,伏殺千余燒當族眾的戰果尚不值得在意。無他,有了夏侯淵虎步關右與曹真多次平叛雍涼專美在前,魏國沒人會覺得擊敗羌胡部落是難事。
這樣的戰果,也能稱為戰勝嗎?
竟拿司馬懿威脅於我?!
魏雍涼都督司馬懿表鄧艾以「雜胡叛逆」誘敵深入、大敗蜀軍陣殺蜀將之功于雒陽廟堂,盛讚其有率御之才,可為國戍邊。
好一陣沉默。
鄧艾也帶著數十扈從疾步過來,未站穩便結結巴巴的發問,「費將軍可是識得此人?」
當然了,鄧艾https://m.hetubook.com.com並不知道費曜所想。
在他的估算中,以費曜與南匈奴約莫萬騎的絕對兵力優勢,且又是伏擊得手的士氣,理應在他領軍斷浮橋之前將逆蜀騎兵盡拖延住,不讓一兵一馬逃回對岸才對。
而且先前同隸屬曹真、鎮守雍涼的軍中宿將,如戴陵、魏平、賈栩(嗣)、郝昭、鹿磐以及王雙等人或病故或戰死,俱亡矣!
為將者,馬革裹屍乃幸也!
若真要問責,唯有歸咎在南匈奴騎兵無有決死之勇上。
作為戎馬數十年的老將,又兼曾跟隨過以家財撫恤士卒的曹真,他對司馬懿與鄧艾親手將己方士卒送入死地的做法,始終無法認同。
「此人乃張苞張文容。」
傾之,血盡而亡。
嗯?
亦是令他以功晉身的冀望落空了。
費了那麼多心思,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設局,僅是圍殺了逆蜀千余燒當族眾……
呼……
且還不分敵我將戰場上所有的屍首與先前戮雜胡部落婦孺共埋葬,築京觀以耀戰功。
敵弗敢應。
當即便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道,「此戰籌畫之功,尚不足令士載揚名乎!」
氣絕半刻,敵莫敢近者。
見部曲已然將張苞屍身收斂,他亦無意在此地逗留,「逆蜀有與我國爭奪關中之心,兵出之前,必先臨此地,士載勉之。」
再者,先前司馬懿囑咐費曜暫聽他調度乃是暗示,軍中士卒可不知曉,雍涼各部將率更不知曉。若是他與費曜爭執,最終吃虧的還是自己。www•hetubook.com.com
「快!」
彼張文容乃豕突無前的勇將,而非是疤璞、關安國抑或叛將姜維那般胸有韜略的督將!
且不必擔憂朝廷會另遣主將。
唉,罷了。
略作沉吟后,便又以言謂之,「費將軍此心自是好的,然而此戰我軍士卒喪損頗多,若不傳首報捷請功,恐將士會因寡賞賜而腹誹矣。且司馬都督自來雍涼任職后便殫精竭慮,必期有此人之首可帥厲各部士氣。」
作為司馬懿的心腹部將以及今日的戰功加身,雒陽朝廷定不會作節外生枝之事。
不止是對鄧艾。
「咚!咚!」
張苞回首而顧,只見昏灰的天色下對岸漢軍人影涌動,大纛已然至大河畔,許多將士皆在放木筏,姜維竟是不顧魏國弓弩狙殺,打算親自領軍強渡來救。
聞言,費曜眼眸中閃過一縷鄙夷。
說罷,便不再理會鄧艾,在部曲攙扶下上馬歸去包紮傷口。
這樣的戰果,鄧艾自然是無法接受且心中無比惱怒的。
而魏國呢?
微側頭斜瞥了眼,費曜方語氣徐徐而道,「其父乃張飛張益德,其長妹乃今蜀主之後,次妹乃疤璞之妻。」
隨著話語落地,還冷峻著臉色的鄧艾雙眸再度綻放光芒。
須臾間,鄧艾的雙眸猶如星辰般灼亮。
不過,他自是意難平。
蓋因他的扈從被費曜呵斥得唯唯諾諾,而費曜的部曲聽令時看都不看他一眼。
可喜焉!
鄧艾心中悄然反駁了句,但也沒有堅持己見。
對於這種功績,費曜不縈於懷。
雖以火船https://m.hetubook.com.com焚毀了浮橋與以步卒組陣以弓弩遏制木筏橫渡,令過河的漢軍再無歸路,但戰況與他預想中的結果相差太遠了。
當即,他便作書去長安給司馬懿報捷。
對於曹真與司馬懿的軍爭籌算或御蜀孰優孰劣,他不做評價。
他斂夏侯儒屍身,那是因為張家與夏侯氏乃姻親……
但那些扈從才剛應諾、走出幾步便又縮了回去。
故而,待他見到張苞時不由心一喜。
但他沒辦法指摘什麼。
天下之大,唯良將難得耳!
魏國在賀蘭山一帶屯田,最早是以費曜為主、胡遵與他為輔。現今胡遵已然被調往安定郡鎮守高平城,若是費曜再上表求歸,此地便是由他主事了。
更不能釋懷。
心中悄然嘆息了聲。
唯剩官職不高、在陳倉城充任副職的王生與他存世。
哪料到,渡過大河的蜀軍三千騎,逃回去的竟有千余騎!
張苞左右顧看著已然折損過半的親衛,輕聲說道,「諸位,來世再並肩!」言罷,狠狠地踢著馬腹,往已經合圍的南匈奴騎卒陣列豕突而去,縱聲咆哮,「大漢!」
「不得造次!」
平復了心中惱意的費曜,打破了沉默,「我年邁了,且今臨陣負傷,日後難為征伐之事,不日便上表雒陽乞骸骨。」
乃復費曜先前爵位與官職,准其以傷病年老求卸甲之請。擢鄧艾職為建忠將軍,主賀蘭山一帶屯戎之事;賜爵關內侯、蔭一子為郎,賜下金銀資財無數。
少時,費曜驅馬緩緩至前,扶著馬鞍有些踉蹌的下馬,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