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當中,銀術可吼聲如雷:「某就是撕了你,給貶為阿里喜,甚至給人為奴。天下這麼大,幾番廝殺,某也就能回到現在地位!你父親志在天下,志在女真人萬事基業。雖然寵愛你,但是在此等軍國大事上面,就算你死了,他也不會計較某銀術可!你區區一人,比起女真大業來,不值一匹馬駒!
張家主堡當中,銀術可穩坐堂前。一隻手在案上,支著自己腦袋,靜靜地等候著各處消息傳來。
張顯還是一句話不說。
完顏設合馬已經用上了他全部的耐性,但是等了這麼許久,也差不多全都用完了。他一按膝蓋,猛地站了起來。他畢竟是女真子弟,這個時候還沒學會貪圖安逸,這幾天從來不曾卸甲,起身之際,身上甲葉碰撞,鏗鏘有聲,幾個謀克都朝他這裏望了過來,銀術可卻仍然支著頭坐在那裡,動都沒動一下。
本來他對宋軍規模很有把握,畢竟以前女真兵馬曾徑直逼近到了檀州左近,對宋軍動向清楚得很。在銀術可看來,宋軍總兵力不過萬人,其中輕騎重騎不過三四千。絕對沒有將他們從張家塢壁當中驅逐出去的能力,他們的選擇,要不就是退回檀州,整頓兵馬,等待日後決戰,要不就只有頓兵塢壁之下,慢慢消耗自己的銳氣。他也毫不懷疑他做出了正確的決斷,這種戰場嗅覺,以前從來未曾錯過!
※※※
寨牆上面,低低回蕩的都是張家新附軍,還有董大郎所部常勝軍軍將士卒的議論之聲。
這句話說完,銀術可猛地鬆手,將設合馬丟在地上。這個健壯的女真青年貴戚,在銀術可手中半點掙扎不得,掉在地上攤手攤腳的咳嗽半晌,兩個親衛趕緊上來將他攙扶了。銀術可看也不看設合馬,而設合馬怨毒的目光,只是在銀術可背後轉個不休。
兩人發作一陣,臉色都難看至極。女真起兵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卻沒想到,在這裏被幾千南人兵馬就阻擋住了兵鋒,還給壓迫在堡寨當中苦等援軍。這種羞辱感覺,女真軍馬上下,都憋了一肚子火氣,要不是銀術可威信足夠,他們早就不在堡寨當中死守,而是再和南人軍馬一決!
可是外面宋軍三面長圍雖然燈火搖曳不休,甚至還能隱約聽見長圍外面邏騎馬蹄聲音輕響,潛出的女真傳騎,卻沒有受到半點阻撓,看著一隊隊人馬出去,在寨牆上的女真守軍,才覺得鬆了一口大氣。
現在這一刻,蕭言似乎將這幾個月來擔在身上的東西,全都放下來了。
※※※
不過蕭言,也沒有要張顯搭腔的意思,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在這裏曠日持久地相持下去,結果是什麼?燕京不論勝敗,再沒有我蕭言的份了。只要沒有這場復燕大功支撐,我蕭言一個南歸降人,更違背童貫童宣撫的軍議,還能有什麼下場等著我?不過我也沒什麼好後悔就是了,這條路是我選的,別人不肯走的,最艱難的路,也只有我來走!既然老子決定了,不管結果如何,都要在這裏和韃子分一個生死,那麼我還如以前那樣緊張幹什麼?這裏我來過了,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來這裏雖然才幾個月,可是我的抉擇,我做的事情,都比我過去二十六年加起來還要痛快。反正就等著最後決一生死了,我還那麼愁眉苦臉的幹什麼?」
一場血戰之後敗績,讓眼下這些南下女真兵馬少了一點驕狂。兩人對望一眼,竟然未曾對董大郎語氣當中的無禮發作。
銀術可容色冷硬如鐵,單手一叫勁,就將連人帶甲,一百七八十斤的設合馬貼著廊柱推起半截,雙腳懸空。完顏設合馬只是嗚嗚有聲,在銀術可手中掙脫不出。不管是女真謀克,還是兩人親衛,都看得呆了。
「直娘賊,王夜叉在檀州的積儲,都便宜了這些宋人!好酒好肉,俺們也有時日未曾過口了,現在驅趕著上寨牆守備,一天兩頓,油腥都少見。這些宋人,倒是好口福!」
「燕山腳下,一馬平川,俺們居高視下,難道還看不清楚怎的?宋人大隊輕騎已經越過這裏向北去了,也不知道出去了多遠。宋人鐵甲重騎,還有步軍主力,已經去了張家堡,離這裏怕不有大半天路程,周遭哪裡還有宋人軍馬?眼前這個營寨,不過一衝即垮的事情,擒了宋人統帥,只怕宋人主力還未曾回頭!」
那兩名女真甲士,都是經歷過那場古北口左近兩軍血戰的,見識過宋軍陣型嚴整,千余宋軍甲士,如何死戰不退的。
那日宋軍出戰的,只是輕騎。現在外面長圍的,更增加了看起來更為精銳的重騎。潛出堡寨大門的時候,人無聲,馬銜枚,看著三面長圍上閃動的燈火,每個人幾乎都有了窒息的感覺。
女真崛起太速,打的勝仗實在太多。固然造就了女真鐵騎的無敵威名,讓無數敵人望風喪膽。但是也多少影響了女真軍馬的心態。和蕭言在古北口左近的一場血戰,女真鐵騎失敗而退,自家統帥還遭到了重創。一時間以來百戰百勝養起的驕橫心態,頓時就受到重挫,竟然變得有點士氣低落。
特別是銀術可選擇了固守待援,以老宋軍軍勢銳氣的方略,更是讓從來未曾打過守城戰的女真兵馬士氣更是跌落了一層。而宋軍新勝,那些經歷了血戰取勝的輕騎呼嘯來去,戰意高昂,牢牢地控制住了戰場。此消彼長之下,銀術可竟然一時對戰場軍情失去了掌握。
當下兩人哼了一聲,竟然勉為其難地朝著董大郎微微點頭行禮,掉頭就要離開。銀術可在張家大堡那裡,還等著他們回復軍情www.hetubook.com.com。
張顯定定心神,拋開這些不相干的思緒。雙手將甲包一送:「宣贊,請披甲!宣贊既然決定在這裏示形於敵,吸引敵人來襲,俺就是拼上性命,也要保護宣贊周全。強敵在側,宣贊身邊只有這一千步卒,還有五六十名親衛,營寨也薄弱不堪。還請宣贊以自身為重,俺們軍中少不得宣贊,大宋也少不得宣贊!」
此時此刻,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就連銀術可最為忌諱的溫都小部出身,都不管不顧地大吼了出來!
「……眼前局勢已經明了,銀術可我們已經和他交手了,並不是一個白痴。我帶領大軍疾疾而北進,謀求會戰的態勢再明顯不過。現在我軍銳氣正盛,韃子銳氣已經被我們挫動,銀術可如何能不明白?要和咱們決戰,至少要老我們軍勢再說,只要有正常智商,銀術可都不會輕動的……」
宗翰讓他南下,就是以為南人軟弱,讓他來撈取聲望功績的。栽培這個愛子,宗翰從來都是不遺餘力。可是南下以來,連連敗績,現在更被南人壓得在堡寨裏面烏龜不探頭。還要等待父親再派援軍來,已經丟臉到了極處,要是據守在這堡寨裏面,還出什麼差池,那在女真同輩兄弟當中,他完顏設合馬就更不要做人了!
寨牆之上,士卒們都擁擠在操口竊竊私語。有幾個董大郎常勝軍所部的軍將們想找董大郎說些什麼,都被董大郎陰著臉揮手趕開,他們也不好再進言,只好退開一邊。董大郎的老底子已經折損得差不多乾淨,現在他所謂的常勝軍,基本上都是奚王霞末麾下所部,本來和董大郎就沒什麼同生共死的交情,董大郎在女真旗下的前景也不見得看好,既然董大郎不想和他們商議些什麼,他們也樂得清閑,一切冷眼旁觀就是。
遠處蕭言營寨當中燈火,映照在寨牆之上。一閃一閃晃動,照得寨牆之上值守的士卒們臉色明暗不定。
銀術可這般做派,更是激起了完顏設合馬的滔天怒火,對銀術可的一切,再也無法忍耐。他大步走到銀術可案前,重重一拳,狠狠地敲擊在案上。
從蕭言所部趕到,在離寨牆不遠處立下營盤開始,董大郎就未曾下過寨牆,一直僵立在上面,死死地看著對面。誰也不知道這位越發陰沉的董大郎,到底在想些什麼。
蕭言這個不大的營盤,已經粗粗設立。本來宋軍營盤,一向設立得異常嚴謹。可是現在蕭言中軍所在的營盤,壕溝挖得不深就草草完工,鹿砦支架,東一簇西一簇的,完全沒有形成綿密的阻隔。寨柵歪七扭八,明顯這些寨柵入地沒有多深。就連望樓,也搭得沒有往常的高度。
兩個女真甲士渾身一震,掉頭過來,死死地看著燈火映照下宋軍的大旗。宋軍統帥,他們在戰陣當中也曾經見過。那名宋軍蕭姓統帥,指揮所部,一次次打退他們無敵女真鐵騎的撲擊,更側身隊列當中,和自己麾下士卒一起死戰,更殺傷了他們的統帥銀術可!
此時突然大堂外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銀術可,傳騎已經回來了,有軍情回報!」
兩名女真甲士深深吸了口氣:「你,跟俺們到銀術可那裡,細細稟報,一起走!」
「行軍作戰,哪有這般的?這等寨柵壕溝,這等軍心,不要等女真鐵騎,俺們偷營,都能衝垮了他們。宋人積儲不少,還有統帥在,不過千把步卒,俺們就是出去衝殺一陣又怎的?就算不利,退回來就是了。萬一有福分,說不定就斬了宋人統帥首級,女真貴人面前,也就有個出身,強似在這長敗將軍董大郎下面聽令!」
一戰過後,女真兵馬上下,就是口中不說,心中也將宋人這蕭姓統帥當作了大敵。就是這人,第一次擋住了女真鐵騎的馬蹄,並將他們逼迫到了如此境地。他們橫行天下,第一次碰到了敵手。
對面宋軍營盤,實在是鬆懈到了一定程度。營盤不完不用說,士卒更是懈怠。此時此刻,對面營盤中更是搭起了一個棚子,四面敞亮,棚子裏面燈火透明,宋軍軍將席地而坐,吃喝談笑,渾然不似在戰地當中。宋軍統帥,那個姓蕭的,一身白衣,在座中來回走動,四下勸酒,那些宋軍軍將們也放開懷抱,盡情高樂。眼前一切,彷彿是魏晉曲酒流觴,卻不是大遼末世,三國軍馬,在這裏進行決定氣運的連場大戰!
在他看來,宋軍無隙可乘之後,最好的選擇,就是後退檀州,而不是頓兵于堅城之下。可是蕭言的一系列讓人眼花繚亂的調動,卻動搖了他的想法。
南下以來,完顏設合馬已經極力地按捺住自己的性子。幾次銀術可強令他行事,也勉強聽從了。銀術可將他帶來的兵馬從他麾下調走,限制他的行動,完顏設合馬幾個家奴要去殺銀術可給家主泄憤,完顏設合馬雖然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銀術可,卻還是極力忍耐住了,這般耐性,對於這位身份高貴的女真小王爺來說,已經是極其不易。
銀術可的吼聲,震得每個人耳中都嗡嗡作響。幾個女真謀克都垂下頭來,完顏設合馬的親衛本來手中都按著了刀柄,現在都一個個鬆手。
和外面那些士卒懶散模樣不同,這幾名親衛都是束甲環兵,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到了最後,才勉強壓住怒火,兩人看著董大郎冷冷道:「眼前南人軍馬有多少,趕緊回報,銀術可還等著俺們,天亮之前,俺們就要趕回去,耽誤了軍情,你吃罪不起!」
「宋人可是打敗了女真軍馬的!聽人傳言,那一場戰事和*圖*書可是打得又硬又苦。能擊敗女真軍馬的,能弱到哪裡去?俺們可是見識過女真鐵騎的本事!宋人如此,準定是在示弱,想讓俺們出去和他們野戰,周遭不知道埋伏著多少宋人軍馬!還是安心在這裏等著,等援軍來了,再做計較,不要想那些沒頭的心思……」
向來都是對手守城,女真健兒出擊,大家也實在不耐煩守備,還不如和對手就這麼一決!
蕭言猛地從皮裘堆里站起來,狠狠地將張顯手中甲包扯過來,擲在地上:「都給老子卸甲!營中高會,不醉不歸!營中所有一切,讓韃子看個清楚,老子就在這裏等著他們來!如果這賊老天還想看著老子在這個時代折騰,就會給老子一個奇迹!不過這賊老天吝嗇,每一場勝利,都要老子拿自己的命去賭!」
連夜間巡邏警戒的士卒,還有放出的哨探,也都懶洋洋的,從離營寨不遠的堡寨寨牆上面望過去,甚至可以看見那些夜間放出去的哨探已經早早地收回營門口,和營門警戒士卒升起了火堆,圍坐著低聲談笑。
張顯咬著牙齒不說話。
蕭言臉上笑意,也冷了下來,更帶了三分嘲諷的味道。不過這個嘲諷笑意,卻是對自己的。
「……既然賭了,就賭一個徹底。老子就在這裏,兵力薄弱,而且毫無戒備。裝是裝不出來,非得真是這樣才對韃子有足夠的誘惑力!這樣也許還有三分可能,他們才會衝著我蕭言過來,才能讓這場決戰提早爆發,才能在燕京未下之前,將韃子趕回去!你們也都別披著盔甲,一副戒備萬分的模樣,就放開一切,陪著我蕭言在這裏高樂,看韃子敢不敢過來!未來的道路,別人看不清,我卻看得清,一切都付諸天意。如果這賊老天真的是讓老子到這裏來挽狂瀾于既倒的,那麼就不會讓我蕭言在這裏失敗!」
對於戰場掌握,在以前的女真軍馬來說,完全不是一個問題。女真兵馬騎兵多,單兵戰鬥力又強悍,基本都是天生的哨探好手。哪怕在當年和遼主耶律延禧占絕對優勢的兵馬決戰當中,不多的女真哨探,都能和遼人占絕對優勢的遠攔子分庭抗禮,毫不示弱。
銀術可淡淡冷笑:「如此本事,還敢在某面前呼來喝去?這天下,是某等替你們打下來的,到時候,只管坐享就是。某瞧著你,也只有坐享其成的本事!回去宗翰,也自然會好好管教你,你將來也不要隨軍了,迴轉上京享福去吧,某大將之威,豈是你等小兒能冒犯的?不在今日砍了你的腦袋,已經是看在宗翰面上了!」
地位日高以來,銀術可已經少有衝鋒陷陣,多是在軍中運籌帷幄,調遣軍馬,少有露出崢嶸,現在突然發威,一下就將所有人都震懾住!
但是在這次,女真大軍第一次在戰場掌握當中落了下風。
夜色如漆,在四周望樓火把照耀下,蕭言的大旗,就在燕山腳下獵獵飄動。這裏也是百余年來,宋軍旗號,曾經到過的最遠的地方。
※※※
銀術可緩緩轉頭,正正和完顏設合馬血紅的眼睛對上,眼神當中,冷淡之意再清楚也不過。
但是此刻,蕭言一番讓人眼花繚亂的調動動搖了這些女真將領的判斷,又削弱了他們對戰場的掌握。但凡將領,一旦失卻對戰場的掌握,失卻對敵手軍勢的了解,最容易動搖信心,哪怕強悍如女真軍馬也是一般。可能會遭致更大失敗的陰影此刻就籠罩在完顏設合馬的心頭,他前程遠大,絕對承受不了失敗於宋人手中的可能,如果這樣,他就將淪為完顏家宗室的笑柄!
「阿顯啊,你說就算我們這樣示形,韃子會不會真的出動,來襲我蕭言的中軍?」
銀術可猶自不肯罷休,伸手就拔出腰間佩劍,劍鋒森寒,直直地抵在完顏設合馬臉上,寒光轉動,似乎隨時會一劍刺下去。此時此刻,看著銀術可的猙獰臉色,就連設合馬的親衛,都不敢上去阻擋!
「還等什麼,俺們女真健兒縱橫天下,當日阿骨打老皇帝二千七百騎就敢硬撼遼人七十萬,一戰而定天命。現在南人最多不過萬余,就算又來援兵,兩萬,三萬?又如何?俺們女真健兒向來不會守城,平白折了兒郎們的士氣!不如明日就整兵從北面出城,一舉衝過去會合俺們遊走在燕山的主力騎軍,和南人一決!某就不相信了,他們能當俺們鐵騎衝擊一次,還能一直支撐下去不成?要是南人這麼能戰,早就拿回了燕雲之地,不會等到這個時候,再來打遼人這個死老虎!」
那張家統領撓撓頭:「大堡那裡,北面沒有南人阻擋,大堡派出的人馬,三四騎一隊,說出來就出來了,再沒什麼妨礙。這兩騎女真貴人由俺家嚮導弓路,繞開南人營盤,到了寨牆下面,喚俺們吊上來的……天老爺菩薩,董將軍,快去招呼罷!要不然女真貴人的鞭子,俺再吃不住了!」
一名親衛委屈地道:「俺們怎麼沒有伺候?宣贊卻將俺們一腳腳地踢開,說什麼也不肯披甲而卧。上去一次挨一腳,上去一次挨一腳,俺們只索等張虞侯你來。宣贊說了,既然示敵,就乾脆裝個徹底,要賭就乾脆賭一個徹底……」
董大郎微笑拱手:「敢不從命?請吧,某和你們一起去,看銀術可將軍如何個說法!」
一層帳簾隔開了內帳外帳,幾名在外帳侍立的士卒聽著裏面蕭言高一聲低一聲的牢騷,個個面面相覷。
他一指遠處營中大棚之下,燈火透明當中那個白衣飄飄的身影,語聲冷硬如鐵:「就是他,蕭言,南人統帥,此次我等南下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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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術可神色一肅,猛地擺手:「讓他們上來!」
而這個蕭姓統帥,現在就統領這千余散漫步卒,在這麼一個薄弱的營盤當中,置酒高會。這千人營盤,甚至當不住女真一百鐵騎的一次衝擊!
酒肉香氣,也隨著夜風傳了過來。
外帳簾幕一掀,卻是張顯大步走了進來。他看看幾名親衛,再聽聽裡頭聲音,最後目光落在了外帳一角堆著的蕭言甲包上頭。蕭言連靴子都脫了,扔在了甲包上頭。張顯同樣披掛整齊,神色嚴肅無比,還有一絲莫名的緊張總是掛在眉梢,看著眼前這副景象,他頓時就眉頭一皺,低聲喝道:「怎麼不伺候宣贊著甲?」
凝視良久,一名女真甲士轉頭,定定地看著董大郎:「真是南人統帥?」
女真軍將,讓他們領著騎軍在野外和敵人周旋,哪怕周旋個半年他們也有這個耐性。現在給困在堡內,每天活動範圍就這麼大一點,睜眼看見的就是四方天,才幾天下來,就已經滿心思的不耐煩。幾個女真謀克聽見完顏設合馬說得雄壯,一個個都將目光投向了銀術可,人人都是躍躍欲試。
「……腰疼……脖子疼……他媽的屁股也磨破了!小啞巴,你在哪裡啊……這樣一個寂寞的夜裡,多希望你的小手能在我身上溫柔地按摩啊……郭蓉就算了,讓她按摩,還不如讓她打一頓呢……早點打完吧,我想去汴梁啊,老子到了這個世道,一天福還沒享過呢……」
……俺們女真起兵,以數萬人而摧大國,靠的就是百戰不敗的威名,讓天下望風披靡。這等威名,不能輕易喪失!俺們和南人已經一決,古北口攻戰也打得辛苦,眼前南人,良是勁敵,不過兩家勉強還算是平分秋色。眼前南人又增兵而來,還添了重騎,將女真健兒拉出去,以手頭全部力量和這些南人野戰,又有幾分勝算?再敗一次,恐怕就是不可收拾之局……
女真南下兵馬兩名統帥,銀術可和完顏設合馬,現在算是差不多已經扯破臉了。可是此刻,完顏設合馬又不得不來。在宗翰的寵愛下,完顏設合馬一生順風順水,心氣極高。在他看來,他的前途,還遠遠不止於此。女真大統傳承,向來沒有中原王朝嚴謹,老一代凋零之後,完顏設合馬也未必沒有在大統之爭當中嘗一口羹的想法!
外面更鼓之聲,一聲聲地傳了進來,大堂裏面的燈火,反而映照得每個人的臉色加倍的陰沉。燈火似乎將銀術可臉上那個猙獰的傷疤拉得更長,讓人都不敢直視。
大堂當中,安靜之極。屋樑之上,彷彿還有完顏設合馬的吼聲隱隱回蕩。三個女真謀克的呼吸都粗重了許多,看著銀術可的目光越來越不馴,彷彿隨時都能爆發出來,跟著完顏設合馬奪門而出!
蕭言主力輕騎向北,似乎要隔斷他們這裏和古北口的聯繫。而蕭言的重騎和主力步軍卻長圍在張家主堡之下,挖掘長圍,打造攻具,一副要攻拔此處的模樣。以張家塢壁之堅,塢壁之內積儲之豐,斷沒有短時間能拿下這裏的把握,反而徒傷士卒。
……此次南下,正是女真和南人第一次交鋒,此次戰事,南人也將他們最為精銳的兵馬拉出來了,某家絕不相信,南人大軍,都能如這支軍馬這般精銳能戰!這第一次戰事,關係深遠,要是俺們女真兵馬連敗,這對南人的震懾威名,就要大打折扣,南人人口,何止千萬,南人兵馬,何止百萬,要是喪失了對南人的震懾之力,以後如何能全軍南下,飲馬黃河,將南人汴梁宮室,變成俺們女真兒郎的皮帳?
一場戰事,做為一名大軍統帥,最要緊的是在戰前掌握住各方面的軍情,然後才能做出最為正確的決斷。
對這個稱呼,張顯都忍不住惡寒了一下。眼前的蕭言,似乎又是他們才初見的時候,那個輕飄飄的模樣。追隨蕭言日久,他都忘記了蕭言本來是個什麼德行。一直以來,蕭言都帶領他們在這個亂世奮力向前,將一個個責任擔在身上。他們自然而然的也就習慣了蕭言帶著他們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奇迹一般的勝利,卻忘了在數月之前,蕭言還是一個給他們幾個人嚇得眼淚汪汪的傢伙!
那張家統領看了那兩個女真甲士不動,想去招呼又不敢,只有一跺腳朝著董大郎方向跑來,遠遠就低聲招呼:「大郎……董將軍!女真貴人到了,是大堡裏面貴人派來,來詢問四下堡寨軍情的,董將軍,快快迎接!」
董大郎淡淡一笑:「大堡哨探如何出來的?」
「現在某家命你,將兵馬全部交給某家。你溫都小部之人,不能將女真子弟,那麼多完顏家的親貴性命,交託在你手中!某領兵從北面出堡寨,會合在燕山當中的主力,和南人一決,是生是死,但看刀劍弓矢說話,俺們女真健兒,不會在南人手中失利第二次!」
正因為如此,雖然深恨銀術可的專斷,還有現在的怯弱。甚至下定決心,回返北安州之後,就要和銀術可這廝決裂。但是在此刻等待軍情回報的時候,完顏設合馬還不得不忍氣趕來旁聽,南下勝負如何,也關係到他完顏設合馬的前程未來!
董大郎身形一動,在寒風當中站得太久,動作都變得僵硬了。他卻沒有看那兩名女真甲士所在方向,自顧自的在那裡活動頸項,發出了格格的聲音,他冷冷地道:「叫俺大郎就是,何必再加董將軍尊稱?此間你是統領,有什麼軍情,你只管回報就是,還找俺做什麼?」
完顏設合馬想要掙扎,卻覺得抵著自己喉嚨口的大手如鐵鉗一般。他向來自負在完
https://www.hetubook.com.com顏家子弟當中頗有勇力,但是現在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呼吸為難,在銀術可手中,竟然半點都掙扎不得!
看著兩人轉身,董大郎卻淡淡一笑,低聲道:「南人營寨當中,掛著的是此次北上宋軍統帥蕭言的旗號……」
寨牆下面,突然響起了腳步的聲音,寨牆上面值守軍卒都回頭觀望。就看見這個堡寨的統領,帶著兩個披甲女真貂帽騎士直直走上來。那張家統領小心翼翼的在前面引領,滿臉陪笑。那兩名女真甲士一上寨牆,目光就被對面營盤景象吸引。兩人對望一眼,推開旁邊值守士卒,按著垛口,死死地看著對面。
其中一人冷哼道:「南人以為當了俺們一次,就到天上去了……總有一日要讓南人知道俺們的厲害!」
此刻在大堂當中,除了銀術可之外,連完顏設合馬也忍著對銀術可的不滿趕來了。在張家大堡的三個女真謀克,也或坐或站地守候在堂前,每個人都寂然無聲。目光不時在銀術可臉上一轉,就很快地收回來。寂靜的大堂當中,就只能聽見完顏設合馬重重的喘息聲音。
被他完全震懾住的三個女真完顏家謀克,齊齊躬身,全部是一身冷汗,連想說奉命唯謹的話,都是為難!
眼前宋軍不過千餘步卒,還是一副散漫沒多少戰鬥力的架勢。這兩名女真甲士鬆了一口氣。宋軍就算多了這一千步卒,也真沒放在他們眼裡。
張顯上前一步:「宣贊!」
其中一人不敢置信地舉手指著蕭言營盤方向:「他們就這般模樣?這營寨這樣就算立完了?還在這裏吃酒?」
不管是完顏設合馬激憤進言,還是感受到幾名謀克的熱切目光,銀耳術還是動都不動,恍若沒有聽見。
董大郎哼了一聲:「你們不已經看見了么?還問我怎的?」
董大郎淡淡一笑:「不過一日功夫。」
雖然蕭言手中步卒主力是神武常勝軍,可是遼人燕地步軍,也和宋人差不多。除了弓弩沒有宋人精利之外,紮營上面,從來不曾馬虎。遼人和宋人糾纏百年,已經很是相像了。放在平日,士卒將營盤建成這樣,管軍各級將佐,皮鞭棍子早就劈頭蓋臉下來,可是這次,卻沒有人聞問,一副鬆懈不堪的模樣。
漏夜之際,一隊隊的傳騎提心弔膽地出了張家大堡北門。放在往日,這些女真哨探傳騎,天下之大,還有哪裡他們不敢去,就是前面是千軍萬馬,他們也敢逼得極近,去瞻看對面軍勢。
大家更想起了被銀術可誅殺的三個謀克統帥,宗設,斡朵,拉合馬。難道完顏家子弟的生死榮辱,就真的全部操在銀術可手中么?不如跟著設合馬拼殺一番,設合馬老爹是宗翰,對他寵愛至極,就算有什麼不利,上面有設合馬頂著,輕易追究不到他們這些謀克身上!
蕭言看著張顯,再看看他手中甲包,淡淡一笑:「我才不|穿呢,重死了。就算死,也要舒服死……」
趁著宋軍擺出圍三闕一的姿態,銀術可派出了一隊隊的傳騎潛越出去。在宋軍的監視下,每一隊人馬都不能太多,只能寥寥三數騎才有潛越的可能。每隊人馬如此之少,撒出去做野外哨探已經很難,但是張家小塢壁散布四下,都是要害之地。到張家這些小塢壁處,也能掌握住一部分戰場情況,看宋軍有沒有大隊援軍趕來的跡象。
大家彷彿此刻才恍然想起,銀術可是領著百余騎直踏過遼人彷彿無邊無際的大陣,直衝到遼主黃羅張蓋面前的女真猛將!
多少遼人的名臣猛將,就只有在女真鐵騎面前望風而逃的本事。女真席捲天下,直到這裏,才看到一名擋在他們女真鐵騎面前的大將,彷彿一面堅實的礁石,無論巨浪多麼兇猛地撲來,也只有一次次的被這塊礁石粉碎!
對於蕭言的自言自語,張顯有不少都聽不明白,只能獃獃地看著蕭言在那裡洒脫地笑著。
在堂中三個謀克,都是完顏家嫡系出身,不是女真小部中人。銀術可功績太大,又得宗翰重視,連阿骨打老皇帝也是對他親眼有加。大家在銀術可麾下聽令,倒也習慣,從來沒有想到他的出身。完顏設合馬撕破了臉,他們才恍然想起大家地位差別。
※※※
完顏設合馬的口水,都要噴到了銀術可臉上。他猛地轉身,對著三個目瞪口呆看著這裏的女真謀克大聲吼道:「不要再理會這個溫都小部之人的將令,大家都是完顏家子弟,此次南下,不能墮了女真健兒的威名,跟某家出城,和南人一決!某家爹爹那裡要是追究什麼,某設合馬一力承擔,如果說話不算,就不配當這完顏家的子弟!」
堂中轟的一聲巨響,卻是一直安安靜靜坐在那裡的銀術可已經一把推倒了面前几案,如一隻瘋虎一般跳起。右手直直伸出,一把抵住了完顏設合馬的喉嚨。在堂中三個女真謀克還未曾反應過來之時,銀術可已經推著設合馬直抵堂中廊柱,蓬的一聲,重重將完顏設合馬撞在廊柱上面!
耳邊低低聲響,一陣陣的直傳到董大郎心裏,他卻恍若沒有聽見,只是如一尊雕塑一般站在那裡。
張顯哼了一聲,大步走到甲包那裡,雙手將甲包抄起,恨恨的就大步走進內帳。一進去就看見蕭言裹著一層層皮裘坐在那裡,朝著自己眉開眼笑:「阿顯啊,你來啦。快去安排,找個顯眼的地方,搭起帳幕來,咱們軍中有酒有肉吧,我來請客,晚上反正無聊,難道一幫男人大眼瞪著小眼不成?不如喝酒打發時間了,有一個算一個,軍中都頭以上,老子大破財,全都招待!」
「銀術可,你不過是溫都小hetubook.com.com
部之人,完顏家的威名,不能敗壞在你手中!某一路過來,對你百般忍耐,現在再也忍不得了,這基業,這兵馬,是俺們完顏家的,不是你銀術可的!這南下之事,也是你一力攛掇某的父親,現在損兵折將,大損俺們女真兵威,都是你的錯處!我女真起兵以來,從來未曾這樣窩囊過!」
……所以俺們必須等到援軍到來,取穩操必勝之局,將南人這支一等一的強軍,一舉殲滅。則南人雖有大軍百萬,也將喪膽,以後再不敢正面攖我女真健兒鐵蹄!這個道理,你不懂,你爹爹懂,某家也懂!俺們南下,豈是貪圖這點南人財貨,為的是探出南人虛實,散布俺們女真健兒無敵威名,為將來一舉擊破老大宋人,預先準備!此等軍國大業,只要某等不死,豈能交到你這黃口小兒手中?」
「阿顯?」
完顏設合馬已經激憤到了極點,臨行之前,宗翰千叮嚀萬囑咐告訴他這個愛子,銀術可是知兵之人,而且勇猛能戰,他一定要聽銀術可將令。最後還加上一句,銀術可和他完顏宗翰,就是一體,要是違逆半點銀術可軍令,回來有他的好看!
銀術可迴轉到被自己推翻的几案後面,冷冷道:「你們幾人,可聽某將令否?」
那統領沒了前段時間的氣焰,陪笑道:「董將軍,俺哪裡懂什麼軍情?說了幾句,就挨了一鞭子。這裏如何少得了董將軍你?董將軍所部,明天起供應就加倍,前面得罪,董將軍大人大量,切莫見怪……女真貴人,俺實在伺候不了,還請董將軍招呼一下……」
而銀術可在送他們出去以後,就迴轉大堂,等待著軍情傳遞迴來。
董大郎淡淡一笑:「某和此人,相遇實多。從涿州一直打到了這裏……某還能認不出他?」
屋樑上面積灰,簌簌而落。堂外銀術可和設合馬的親衛,頓時湧入,看到眼前場景,都各自發獃。
他們起兵席捲遼地以來,從來沒有想到過,如今日這般,區區幾千敵軍就能帶給他們這麼大的壓力!
看著那張家統領頭上熱汗都下來了,董大郎才冷冷一笑回頭,大步朝著那兩名女真甲士走去。聽見響動,那兩名女真甲士回頭,他們自然認得董大郎,都是一路同行過來的。對這個一場敗仗接著一場敗仗的馬前卒,自然也沒什麼禮數,劈面就低聲問道:「這些南人軍馬,何時到的?」
董大郎一笑,爽快地道:「南人步卒不過一千左近,還有五六十輕騎。樵採輔軍,不過五六百人之數。立寨廣不過二百步,下的是圓寨,壕溝寬三步,寨柵高兩步,鹿砦厚十步,無攻城器具,周遭再無南人軍情,只有輜重在這南人營寨掩護下通過,直運往前方。某在此瞻看南人軍勢一日,再沒有其他軍馬動靜,軍情便是如此,但請早些回報銀術可將軍……」
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可能南人來了援軍,就準備以雄厚的實力硬吃這一系列塢壁,用平推的方式,也要將他們這些女真南下兵馬推回到古北口以北去!
蕭言就在自家軍帳當中,躺在鋪在地上的皮子上面,有一聲沒一聲地哼著。
蕭言卻笑著從裹著的皮裘當中伸出手來,示意張顯不要再勸。
可是和蕭言那一場交鋒,實在打得太過慘烈,雙方傷亡加起來,各自佔到了出戰兵馬至少三成的比例。這個比例,在這個時代已經是太過驚人的數字。現在女真兵馬回想起那日血戰,還有心旌搖動的感覺!
董大郎說得明快簡單,比起剛才那個張家統領羅羅嗦嗦的話語清楚到了天上去。銀術可派出了十幾隊人馬分赴各處堡寨,打探宋軍周圍軍情。雖然宋軍主力已經在銀術可所在的堡寨前面展開,擺出了長圍架勢。但是誰都看得出來,憑藉騎軍為主的幾千宋軍,很難攻拔下張家主堡。宋軍騎軍為主,利在野戰,為什麼擺出一副頓兵于堅城之下的態勢,誰都想不明白,合理的解釋就是宋軍後援源源不斷的正在趕來,就是要以優勢兵力一步步地平推過來。銀術可擔心的就是這個,要是宋軍在這裏擺開了數量遠遠超過他們的主力,那麼死守堡寨就沒有多大意義了,趁著宋軍擺出圍三闕一的架勢,趕緊分遣哨探出來,盡量掌握現在的戰場情況,摸清楚宋軍的確切實力。
要是南下順風順水,這等矛盾本來不會爆發出來。女真初起,各個謀克本來就獨立性很強。戰績如何,擄獲多少,關乎各個謀克在女真全族當中地位。此次南下,銀術可領兵,處處不順,現在居然破天荒地打起了女真歷史上少有的守城戰,窩囊到了極點。難道他們這些完顏家子弟,就等著銀術可將他們的聲名前程敗壞殆盡么?
定策之前,蕭言的神經綳得緊緊的,整天站在高處,瞻看燕地山川地勢,繃著臉做一副名將狀。定策之後,軍隊完全展開,依計行事,他倒完全放鬆了下來。這些日子疾馳趕往戰場,精神和身體上面的疲累就完全佔據了上風。他在帳中,不要說大將卧不解甲了,甚至打發手下燒了一桶熱湯,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就穿著一件中單,擁著一層一層的皮裘,舒舒服服的在哪裡叫喚。
如果是這樣,他就必須掌握住現在戰場上的軍情,至少也要掌握住相當一部分!
再加上還有一個岳飛,他在兩軍陣中無一合之敵的英姿,竟然讓南下的這支女真軍馬,對自己的個人勇力都有了懷疑!
銀術可重創昏迷之際,女真主力一口氣退到了古北口,實在退得太深。雖然當銀術可醒轉又趕回張家這些塢壁堡寨坐鎮,但是宋軍已經控制了戰場,哨探都有點派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