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說我奉了朝廷的命令,調赴渤海國任職,他性子單純,不會懷疑。」
雨水從屋檐上淅淅瀝瀝的往下淌,這珠簾的美比任何一件手工做成的珠簾都要完美。這房子已經有些老舊,所以曾經鮮亮的紅瓦看起來已經成灰黑色。從建築來看這房子的主人應該是個小富之家,但肯定不是官宦。
楊順會使勁伸了個懶腰舒展雙臂,卻發現自己的脊樑無論如何也挺不直了。他把這歸結于歲月的無情,沒有往別的地方去深思。窗外的雨已經綿延了一天,阻止了大軍的行程對他來說反而不是什麼值得懊惱的事,相反,他倒是有些輕鬆。
楊順會搖了搖頭:「慧基單純甚至有些憨傻,他能教你什麼?不過你對他的這份關護,這些年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裏。也正是因為你走心,慧基對你也信任,所以我才會在今夜把你找來。」
這是一個已經破敗的小村子,至於村子里的百姓現在跑去了哪兒,鬼才知道。洋人過境比蝗蟲在田裡掃蕩還要狠,那些將漢人視為低等民族的洋人才不會吝惜人命。在他們眼裡,漢人和牛羊豬的地位沒有什麼區別。
「父親,你怎麼還不睡?」
「嗯。」
「這次誰也不打,只是例行的換防。你忘了嗎,咱們從長安城到牟平城,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動過了。咱們是來戍邊的,自然不能總在一個地方停留。按照大隋的慣例,邊軍每隔幾年就要換防。」
「可是……一旦洋人懷疑,會不會追殺?」
和洋人的交www.hetubook.com.com易,他也不許自己的兒子參与其中,他甚至不告訴他的兒子,自己到底收了多少好處。
「棄了!」
楊順會對兒子溫善的笑了笑:「這樣的天氣就算後半夜雨停了,明天也沒辦法上路,道路泥濘,人走尚且艱難,就更別說輜重營那些大車,要是陷進泥里,可不好往外推。跟著為父出征,倒是難為了你。你極少受這樣的苦,除了這次就是上次離開長安城的時候了。」
楊順會指著那個紅點的位置:「我不能離開隊伍,到處都是洋人的眼線,如果我和你們一起走,只怕立刻就會被洋人知道。所以我還要繼續帶著隊伍奔鳳凰台,到了那之後,我會找機會離開。你們直接去高寧,到了高寧之後就直接出海,離高寧大概四百里有一座叫真山的小島,在那裡等我。」
「不趕路。」
楊順會在兒子的額頭上揉了揉:「明兒要是雨不停,咱們就在這屋子裡烤肉吃。」
他走過來,貼著炕沿兒站著,畢恭畢敬。
「大將軍!」
他不敢把兒子留在牟平城,哪怕就是給兒子留下一萬精兵,不……哪怕是給兒子留下一半人馬,他都不敢。只要他離開,那個地方就會燒起來火,憤怒的仇視的火。受盡了洋人欺壓的牟平城老百姓不敢對他怎麼樣,可他帶兵離開之後,誰也不敢保證那些百姓會變成什麼樣的野獸。
洋人逼著他出兵,對於他來說,出兵也好,不出兵也好,罵名都已經背負和_圖_書起來,就算是用開水洗澡燙掉一層皮,也去不掉。
雖然已經快三十歲,但被溺愛著以至於看問題還依然簡單的楊才平問。他不知道也沒去想,牟平城對於他們父子來說已經成為過去了。
楊才平打了個哈欠:「我在牟平城的時候出門去玩兒,百姓們好像都不喜歡洋人,也好像不喜歡我。我到哪兒,那兒的人也就都散了。我問何奎,何奎說是百姓怕我。我不喜歡百姓怕我,我又不是什麼猛獸。」
「大將軍,有事吩咐?」
楊順會點了點頭:「我還是信得過你的。這仗到了現在其實已經沒有咱們參与其中的必要了,我拿了洋人的好處,漢人已經不能容我。我不對漢人用兵,洋人不能容我。咱們在渤海國好好的過後半生,不缺財富,舒舒服服。」
更何況,今兒這雨……真大啊。
在屋檐下面,台階兩側,鋪著的青石板上已經有小小的淺淺的水坑,可見這房子已經建造了有些年頭。
「哦……父親,咱們這次是去打誰?洋人?」
他抽著煙,思緒就跟噴出來的煙氣一樣飄渺。
「那是少爺看得起卑職,願意和卑職做朋友。說起來,這些年陪著少爺,卑職也學了不少東西。」
「父親,為什麼把府里的東西全都裝箱帶著?咱們不會牟平了?」
「渤海國曾經也是大隋的附屬國,但大隋兵亂之後就斷了聯繫。渤海國曾經有大隋派駐的軍隊,領兵的人叫高夢祥,當初我對他有恩,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渤海國雖然苦寒和*圖*書,但那裡安寧。我已經沒有心思再征戰天下,更沒用心思去想什麼九五之尊。我只想著給慧基一個好日子,不能讓我楊家斷了后。」
何奎嘆道:「大將軍為了少爺,也辛苦了。」
他說了謊,他也知道兒子不會懷疑自己。
他猜測的也沒錯,他離開之後,那座他住過的大宅子都已經被付之一炬。
當初他為了避開楊堅,逃到了東疆。和他交情甚密的沐廣陵把牟平城給了他,到底是出於好意還是惡意已經不重要,因為正是到了牟平城,讓他楊順會變成了一個漢人百姓已經罵爛了八輩祖宗的叛徒。
因為他聽聞,凡是有楊家血脈的人,基本上都死絕了。
他兒子楊才平睡的很深,因為沒有經歷過行軍之苦,所以他累的夠嗆,躺下之後沒多久就傳出來鼾聲。對於楊才平,楊順會已經溺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逃離了長安。
「好!」
何奎的臉色變得有些發白:「您要棄了隊伍?」
「我還以為是打洋人呢。」
總算有些心安理得的理由。
楊順會重重的點了點頭:「這一仗,沒法打。就算是現在士兵們還沒反我,到了鳳凰台,我確定沒幾個人會拿起兵器進攻鳳凰台里的黑旗軍。如果打了這一仗,我是罪人。不打這一仗,我還是罪人。但不打,最起碼我良心上還有些過得去。你們到了真山島之後等我,然後咱們直接去渤海國。」
「高寧?」
何奎看了一眼外面:「可是,怎https://m.hetubook.com.com麼跟少爺解釋?」
楊順會低低地說了一句。
所以楊順會甚至恨沐廣陵。
「去睡吧。」
何奎咬了咬嘴唇:「不管大將軍您怎麼決定,卑職都誓死追隨。」
「不一定,不過應該很久都不會回去。」
他從土炕上往外伸了伸頭,看了一眼睡在外面屋子裡長桌子上的兒子。
「二十年了呢。」
不,區別在於,洋人士兵不會強|奸一頭豬,但絕不會放過一個漂亮女孩。
「大將軍深謀遠慮。」
楊順會眼神一變,看向何奎的時候,卻沒有發現這個老部下眼神里的複雜意味,有擔憂,有害怕,有迷茫。還有些別的什麼,卻被何奎小心翼翼的藏了起來。也許每個人都有心事,這些心事都不能拿出來晒晒太陽。
他指了指地圖上一個地方。
但是這次,他必須帶著兒子出征。
何奎忽然問了一句:「一旦咱們沒了隊伍,江湖客會不會追殺?」
雖然他和皇族之間的關係,已經很淡薄。
「假話。」
他略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明兒一早,你就帶著人去輜重營,那裡有我特意讓人區分出來的十輛馬車,裝的是一大半我這些年的積蓄。我會從親兵營調撥一千人給你,明天晚上,你護著慧基和那十輛馬車離開大隊人馬,去高寧等我。」
……
何奎愣了一下,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鋪在土炕上的地圖。燈火有些昏暗,地圖上那個標註出來的紅點卻格外的醒目。
若是沐廣陵當初不肯收留自己,自己應該在哪兒呢?
「打算交給和-圖-書你個任務,比什麼都重要的任務……何奎,你跟著我也年頭不少了吧?以前讓你領著北字營,後來調你回來做親兵營的別將,再後來讓你去保護慧基,算算看至少有十幾年了吧?」
水滴連成了線的時候,天色也徹底黑了下來。
他從不肯讓自己的兒子接觸自己做的事,以前為大隋朝廷征戰的時候,他不想讓兒子帶刀披甲,因為他只有這一個兒子,什麼光宗耀祖什麼封侯拜將,他都不需要,他只需他兒子好好地活著。
「嗯!」
慧基,是楊才平的字。
何奎恭敬的回答:「卑職到少爺身邊已經十七年了,算上以前的,二十年還要稍稍多一些。」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自己肯定不會被洋人當刀子使。真金白銀拿到心虛,其實楊順會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變成現在這樣。只是有些時候他也會迷茫,自己要那麼多金銀財寶幹嘛?
何奎將裡屋的房門輕輕關上,唯恐吵醒了再次陷入沉睡的楊才平。作為楊順會的親信之一,他無比清楚楊順會的逆鱗在哪兒。
越發覺得自己蒼老的楊順會坐在屋子裡的土炕上,一口一口的嘬著煙斗。然後刻意抬起頭,將煙氣噴出窗外。
「嗯,高寧。」
從開著的窗子里有一陣陣的白煙往外冒,在雨夜屋子裡微弱的燈光下,那白煙顯得尤為濃重。
……
恍惚的時候,楊順會竟是沒有注意到兒子已經起來,端著一盞油燈進了裡屋,然後在炕沿上坐下來:「已經夜深了,明兒一早還要趕路吧?」
「慧基和你最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