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覺注意到的,不僅僅如此:「我覺得,他對力量的運用,以及對速度的理解,和我們有很大不同。在布局的時候他並不在意對手守地的舉動,對於守小角似乎有一點抵觸……也不算,只能說不是很喜歡。他更喜歡快速的布局,爭取最快的把四面全都走到,然後扎紮實實的撈地。今天小鬆開始時候下的很好,就在於他遏制了趙向北的速度。只是後面有些軟弱了,才會輸掉比賽。」
「是的。」藤澤喝光杯里的酒,低聲說,「當他面對不利局面的時候,就會這樣的胡來。在我們看來這是一種非常不好的下法,因為一不留神就會遭到反噬,那結果就是必然會輸。他可能知道比賽鋪地板他是比不過小松的,所以既然橫豎是輸,那還不如輸的轟轟烈烈。」
「不理他。」這是泉谷深思了兩天想出來的辦法,「他要破空就讓他破,他要洗活就讓他洗,不理他,他能有什麼辦法?」
「道?什麼是道?」藤澤突然冷笑起來,「那趙治勛是道么?」
「高尾紳路很好。」藤澤連連搖頭,「實際上,我不認為我可以擔任教導趙向北的工作。我也不覺得我有什麼可以教他的。相對於他那種古怪的下法來講,我覺得我已經過時一個世紀了。」
「那小林光一呢?」
他咬了很久的牙,繼續反擊。
「所以他就不顧及分寸了。」藤澤看小趙更加清晰了,「這種下法,過於追求勝負了。」
在北京的三天比賽結束之後,日本的大部隊就要回國了。藤澤秀行則南下去南方轉轉順便遊山玩水。在歡送晚宴之前,藤澤把小趙叫到了房間里,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你的確說錯了。」藤澤笑著說,「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我只是在想,如果換成我坐在那裡,會不會比小松下的更強硬一些?」
趙向北更高興了,直接頂在那裡,就是不讓小松找一個行棋的調子出來。
趙向北點點頭:「是的。」
如果小趙想去,體委並沒有任何理由阻攔他。因為那小子並不是體委的在編職工,和馬曉春他們並不一樣。前幾年也曾有人動議說派幾個年輕棋手去日本留學學習一下,但是被體委高層否決了,所以沒走成。
小林覺點頭:「是的。這是一種勝負師的下法,但不是道……」
就
和*圖*書算他能煽動老陳去拉來贊助,薄弱的棋手厚度也是個問題。
「地鐵流么?」小林覺啞然失笑,「您可是曾經說過的,我們的棋過不了多少年就會被遺忘,只有武宮正樹才會流傳200年。」
這也算是地鐵流的一個變種吧。
小松無可奈何之下,退讓了。
依田紀基扭頭看著他滿是好奇:「什麼辦法?」
老陳聽翻譯說了這件事情之後,首先表明態度:「這個事情不要外傳!到我這裏就好了,不要再向上彙報了,明白么?」
估計不會有好結果。小趙的猶豫被藤澤看在眼裡,說:「你想一想,我下個月才會回日本。如果你什麼時候想去,就和我說一聲,我去操辦所有手續。」他望著趙向北的眼睛說,「希望,你可以多多考慮吧。」
在馬曉春和錢宇平看來,這種先撈后洗並不純正,不像趙治勛或小林光一那樣純粹是埋頭取地然後深深打入。趙向北的圍棋最大特點是:恨空。
如果小趙出國去了日本,那麼國內圍棋顯然就會少一個人才,對於求賢若渴的中國棋界來講並不是好事。而且小趙滿腦子的想法和新思考,對於一直苦苦追在日本身後的棋手們來講有一個極大的促進作用。馬曉春和錢宇平就是個好例子,他們每周和小趙的兩盤棋,生生讓他們的水平再進一步。
「不知道。」馬曉春這半年來也在掃聽這個,但沒人知道小趙的出身來歷,「他在業餘那裡是很有名的,號稱打遍朝陽無敵手。」下棋的不是國安局,總不能真的去翻查人家祖宗八代。
其實查也沒關係,小趙他爸爸都說不清楚的事情,別人自然更加不知道了。
小林覺不覺得自己過時了,他堅持認為自己的下法是正確的,對於古怪那個詞,他很贊同:「的確很古怪。以前從沒見過這樣子下棋的。恨空能夠恨到這樣一個地步。看他下棋時候我就在想,他完全可以用手段讓某些對方可以成地的地方送給他成地,然後換來大局上的優勢,不是更好么?」
老爺子打了一輩子日本人,現在他孫子要去日本,會不會用拐杖打斷他腿尚未可知。
藤澤秀行醞釀了很久之後,才緩緩地說:「你覺不覺得,現在的中國圍棋很不發達?」
依田紀基的回答讓m.hetubook.com.com他又沉默下來:「趙向北畢竟不是職業棋手,在這種還有不少地方沒定型的情況下,為什麼小松沒有機會?」
可趙向北自己是怎麼想的?老陳並不是那些為了國家大義就要求別人捨棄一切的人,他現在更在意的是小趙的想法。
老陳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那你說,趙向北這小傢伙,是跟誰學的棋呢?」
依田紀基睜大眼睛看著他,半晌之後嘆了口氣:「你以為他只會亂來么?難道你沒看到他對實地的愛好么?如果小松上午有一點放鬆的話,你以為趙向北會因為實地不足而不得不這樣四處亂來么?」他說錯了一點,其實如果趙向北實地很多,也不會安穩終局,總要四面搞一搞才舒心。
小趙被反擊了,高興了,挽起袖子搓搓手開始施展他……或者說他們那一個時代棋手都愛乾的一件事情:搗亂,攪局,然後翻盤。
把這麼一個人放走了,他覺得自己五年之後的生活將會是一片灰色。
「好。」藤澤拍拍手,自己倒一杯酒,望著杯中的波光粼粼,「那你覺得如果強殺的話,把握有多大?」
翻譯想了一會兒,點點頭。
最讓小趙躊躇的,是他們家老爺子的態度。
「盤面黑棋落後6目,貼目是5目半……」藤澤差點罵出聲來,「這叫有希望?你哪個腦袋覺得這棋叫有希望?」
小林覺有些硬的說:「我只知道,如果是我,我絕不會讓他如此輕易脫身。」
這是風格問題,和他是不是實地充足沒有太大關係。
這也是三連勝啊。趙向北拿毛巾擦把臉,舒了口氣:好歹,沒丟人。
「那看來選擇比較小了。」藤澤笑了起來,「二枚腰,龜步的美學大竹,你覺得哪個比較靠近道?」
當然,如果實地超過對手很多,而且外面的模樣也不渾厚,小趙也不會故意的沒罪找罪受。
小林覺一向不覺得韓國人有什麼道可言,連連搖頭。
只是對小松來講,外面白棋的厚薄已經不重要了,他無論如何要把那一串拖出來,不然連官子的機會都沒有。
二枚腰的堅忍不拔比他的能力更讓人驚嘆,雖然他的能力已經到達了超一流的高度,幾乎無人可以比肩。小林覺在心中默默地點評,突然有點走神:至於美學大竹,他如果遇到趙向北這樣和-圖-書在棋盤上自作刀把五的,會不會棄盤拂袖而去呢?
「我就是想把他帶到日本去。」藤澤在和小林覺喝酒的時候嘆氣,「因為我覺得這孩子非常有天分,而且腦子裡面充滿了咱們也許永遠也想不明白的古怪念頭。」
「彙報吧。」小趙捂著額頭低聲說,「該說什麼就說什麼。」說完自顧自的走了。
依田紀基勉強點頭:「算是有吧……」
「日本。」藤澤秀行很認真的和他說,「第一,中國圍棋缺少比賽,這對於棋手的成長來講是很沒有好處的。日本的職業圍棋體系已經成熟了,對於培養棋手也有一整套方案。第二,現在中國雖然有一些天才,但相比較於日本圍棋的厚重,還是太單薄了。你不想和他們說得那些六大超一流進行比賽么?」他換了口氣,平復一下心情,繼續說,「你不需要入日本國籍,只要成為客座棋手就可以參加所有的大頭銜賽。這樣不是比你留在中國更好一些么?」
半個小時之後,趙向北的表現讓依田把話吃了回來:「還有不少大官子。不過小松真的沒機會了……」
小林覺呆了半晌,終於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說雖然他下的很過分,但至少把不利的局面扭轉回來了。也就是說,不管小松怎麼應,都已經不好了?」他的語調有些苦澀,有些不能接受。
「但中國方面不大可能放人。」小林覺連連搖頭,「這樣的棋手,放到哪裡都會爭搶。雖然他現在看上去只是個自由的業餘棋手,但如果他們覺得需要的話,明天就可以發給他段位證書。然後成為國家公務員。他們只要不允許,他就不可能去日本。」他眯著眼睛看著藤澤,「怎麼?那個叫高尾什麼的小傢伙,還不能滿足你教弟子的慾望么?」
小松英樹很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他內心裡並不覺得自己衝動了,小趙那東挖一下西敲一下的,換成誰也受不了這麼明目張胆的挖牆腳,反擊出來是必然。
「那加藤正夫呢?」
藤澤秀行閉眼了:太緩了!
看著他關上門離開,老陳同樣捂著額頭犯難。他對小趙出國的事情並不支持,但從個人角度來講,他也不願反對。
如果小趙想去……老陳頭疼:要是一個招呼都不打的就走,也沒治。他又開始埋怨藤澤:你這是想起和_圖_書什麼來了?
「先不要上報。」老陳很果斷,「可以把藤澤和小趙聊天的事情彙報一下,但具體內容不要多說,不然就是麻煩。明白么?」
翻譯很猶豫:「可是職責所在……」
趙向北從來沒考慮過要出國下棋這件事情。他之所以一直不願定段,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國內圍棋雖然很熱卻沒多少比賽。還有一點就是錢途不亮,想要靠這個吃飯至少要等到88年以後。
藤澤又吸了口氣,問:「那你有沒有興趣,到日本來?」
「他絕不會眼睜睜看著對方成地的。」藤澤對於小趙的了解顯然超過小林,「他對於實地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敏感性,斤斤計較每一目。你知道昨天晚上馬曉春和我說什麼嗎?」他看著小林覺說,「如果可能的話,趙向北寧可自作刀把五也要多摳兩目。如果對方也這樣來摳他,那他就會像被踩了尾巴一樣立刻反咬回來。」他倒滿一杯酒一仰脖喝下去,舒口氣低聲說,「對方沒有錯誤的時候,他會用各種千奇百怪的手段逼迫對手犯錯誤。如果對方犯了錯誤,就像狼一樣的撲過去,哪怕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不要也可以,直到其中一方倒下。」他又倒了一杯酒,「絕不接受兩分,決不讓對手滿意,決不退縮一直戰鬥到最後一分鐘。這種思想太可怕了。」
職業殺手看上去比趙向北能殺多了,可也不是道。
這位是穿山甲,即便小林流開宗立派,也算不上道。
趙向北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怔怔地問:「去哪?」
藤澤連連點頭:「這就是了。本來是你優勢的棋,硬是讓他變成了局面難以控制,還有很大的可能性逆轉,那麼你覺得這還是軟弱或者反擊的問題么?」
「我覺得,趙向北很好對付。」泉谷英雄一邊吃飯一邊和依田紀基探討上午的比賽,「很簡單的方法就能對付他。」
藤澤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笑著說:「那麼看上去只有宇宙流比較靠近道了。那麼我們算一算,」他伸出手指來一個個的往下數,「他們說的六大超一流,只有一個武宮正樹是『道』的,但是頭銜最少,只有個本因坊,還缺少更有力的支撐。」他喘了口氣,「那麼趙治勛,或者說趙向北,為什麼就不是另外一條通往道的路呢?」
藤澤哼哼的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麼很有https://m•hetubook•com.com意思的事情。這讓小林覺很不爽,但輩分上的差距讓他也只能反問:「難道我說錯了么?」
「是這樣子。」小林明白了,「而咱們如果面對這種局面,也會掌握著分寸下。而分寸的結果,就是依然要輸這麼一目半目。他不願接受這種半目敗,所以……」
小鬆開始頭疼了。看著趙向北抓著剛才他的過分手靠在上邊的那枚白子,吃不下吐不出,滿心的難受還沒地方去訴苦。
趙向北都快笑出聲來了,揪著這個緩手一通窮追猛打,完全不管自己身後留下來的一片是多薄。
他畢竟是個日本棋院的六段,雖然被追砍的難看了點,但好歹是活出來了。即便被逆轉了形勢很差,也不能說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這是對實地的極度敏感造成的吧?」馬曉春吃飯的時候和老陳交流看法,「他似乎對實地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不論是自己的,還是對手的。反正只要對手可以成大空的地方,他就總惦著要給人家破掉,而毫不在意用什麼手段。」
「被遺忘了,又會怎麼樣呢?」藤澤秀行說,「反正這條路已經有人了,那麼必然會走下去。其實我很想看到的是,趙向北的這條路,能走多久。」
算了吧。小松不想再丟人了,把一枚白子輕輕放到右下角,認輸了。
日本現在是站在世界圍棋頂尖的地方,這一條是誰也無法否認的,對於其他地方的棋手來講,能夠面對面的六大超一流打番棋,這種吸引力無與倫比的。
「您找我,什麼事情?」小趙看看翻譯,翻譯聳聳肩表示他什麼都不知道。
但如果去了日本,很多問題就迎刃而解。日本有七大賽,棋聖名人本因坊這些大賽賽制嚴密設置合理,棋手厚度更不是中國少少40餘專業棋手可比。由於日本經濟形勢向好,大企業對於圍棋比賽的贊助也是慷而慨之,棋聖1700萬日元的獎金是歷史最高,暫時還看不到有被打破的跡象。
「六成以上。」小林覺表現出了一個身為強者的氣勢和驕傲,「也許局面很難控制,但殺掉的把握在六成以上。」
「官子了么?」藤澤突然來精神了,「我看看我看看,小松還有希望么?」
翻譯的目光是詫異的,但也不敢錯漏了什麼。等神思恍惚的小趙出去的時候,他悄悄拉了他一把:「我很難辦。我需要彙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