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風滿意地點點頭。他穿一身墨綠圓領袍衫，三縷鬍鬚襯得一臉精明相，在凳子上坐得四平八穩，頗有一幫之主的派頭。

方小杞擰起眉：「可是那幫臭小子跟餓狼似的，我都沒搶到肉，只搶到一根他們啃剩的雞骨頭。」

他猛地抬頭，數了數坐在牆根下的一溜毛頭小子，大驚失色：「周痕那小子呢？半個時辰前讓他從歸雲閣往大理寺官署送一份魚肉芙蓉羹，他怎麼還沒回來？！」

茶棚下，曾幫主翻著記賬簿犯起了嘀咕：「不對啊，怎麼有一單沒勾帳？」

有個少年縮了縮脖子，委屈地嘀咕：「小杞會輕功嘛！我們又不會。」

曾風哪能不答應，趕忙點頭：「成交！」

方小杞一手拿著饅頭，單手數了數錢，急了：「不對啊幫主，不是說好送一單一文錢嗎？這才十文，少一半呢！」

曾風並沒有誇他，只拎著袍子跺腳：「完了完了！這可是大理寺的大人訂的餐，耽誤了這麼些時候，誤了大人們的飯點，若是怪罪下來，咱們飛燕幫的生意就不必做了！得趕緊換個人送過去……從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裏到大理寺要過三條街，路可不近吶！」

周痕抽泣了一下：「我走到街口那裡就被人撞倒了，腳脖子扭了，我爬起來試著走了一段，腳實在疼得不行，要這麼走了去，走到天亮也到不了大理寺！沒辦法，我就拐著腿折回來了……」

罵聲未落，手中已經空了。

曾風瞪圓了眼睛：「昨日晚飯吃的什麼還記得么？」

「方小杞……」

曾風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乾的：「小兔崽子，可別噎死你！崔侍朗府上從醉霄樓點的蝎蓉駝蹄羹送去了？」

他左腳支地伸出右腿，過短的褲腿下露出腫得發亮的腳踝，「不過我摔倒的時候死死抱住了食盒，粥一滴也沒灑出來！」周痕抬袖子抹了抹眼淚，在小臉上抹出一道灰痕，抬頭眨著濕漉漉的眼。

方小杞一樂，露出一排雪白小牙，把剩下的最後一角饅頭往阿禿的方向一扔。阿禿猛地躍起一口接住，囫圇吞了。

她頭上攢了一對少女雙髻，一身石青色窄袖粗麻衣衫漿洗得乾乾淨淨，腰帶束得腰身m.hetubook.com.com纖瘦，綁腿從腳腕一直纏到膝下，一雙麻布鞋已經磨得厲害，但仔仔細細打著補丁。

頑童們一鬨而散。

她拿著饅頭的手滿是繭子和細小裂口，指節卻修長，左手清秀玲瓏的腕骨上，系著一圈磨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編織手環。

一張小臉下巴尖尖，是平時吃不太飽，又貪長個子形成的那種年少清瘦。鼻樑秀挺微翹，眼睛輪廓清晰深邃，長相稱得上俊俏，神情卻涼涼的，缺少少女慣有的溫婉。

幾名頑童沿街打鬧，唱著莫名其妙的歌謠：「錢眼開，小鬼笑，人間有妖，鍾馗駕到，邪魔休逃，替天行道！」

話音未落，從東邊傳來帶哭腔的一聲喊：「幫主……」

「雞骨頭。」

面前傳來哈哧哈哧的聲音，她抬眼，看向幾步外蹲著的一條雜毛狗。狗子瘦骨嶙峋，大概跟別的狗打架受過傷，腦門禿了一塊。

身後傳來曾風的高聲叮囑：「小杞，大人若是怪罪，務必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萬不可頂撞！」

他突然想起什麼，接過食盒看向茶棚前的方小杞，急切地招手：httｐs://ｗｗｗ•heｔｕbook•ｃｏｍ•ｃｏｍ「小杞，好孩子，你施展你那輕功去送，必能快一些！」

方小杞今年十六歲，是飛燕幫唯一的女「飛燕」。雖然乾的是整日奔波的活計，人卻收拾得整潔。

方小杞咬著饅頭，含混道：「送去了，送到的時候還咕嘟冒著泡呢！」

除了方小杞，茶棚邊上的牆根處的階上還坐了一排十幾歲的少年，各自拿著饅頭啃，聞言都抬起頭來，伸長耳朵聽著。

曾風趕忙迎上去，看清他手裡的東西，急得臉都白了：「這是歸雲閣的魚肉芙蓉羹？」他指著東北方向，手指有些哆嗦，「周痕，大理寺在東北方向，讓你去送餐，你怎麼還倒回來了呢？」

曾風轉過頭來，皺紋里擠出微笑，從錢袋裡摸出一把銅錢，嘩啦倒在方小杞急不可耐伸過的手裡。

方小杞還要再爭辯，曾風揮手將她趕開，忙著去算今日的總收成。

曾風，五十齣頭，自封京城飛燕幫幫主，手下收攏了十幾名腿腳利落的孩子，每日駐紮在豪門貴府集中的延壽街，專做替達官貴人家前往酒樓餐館訂餐、送餐的跑腿生意。

一個十和*圖*書四五歲的瘦弱少年一拐一瘸沿街走來，葛布短袍上沾滿塵土，眼淚汪汪地癟著嘴，懷裡緊緊抱著一隻錦緞包袱裹著的食盒。

街道盡頭閃出一道身影，方小杞踏著餘暉沿街奔來。

曾風拍了一把桌子：「什麼雞骨頭！那可是一大鍋流油飄花肥肥的雞肉！本幫主只管你們吃饅頭、餅子，吃肉是要另扣錢的！」

飛燕幫主曾風坐在茶棚下翻賬本，聞聲抬起頭呵斥：「瞎唱些什麼！走走走！」

說罷，拿筆桿點了點茶棚外的少年們，嫌棄道：「看看小杞，再看看你們！」

緊接著伸臂一探，手越過曾風的肩頭，從他旁邊的小筐里搶去一個饅頭。

「那怪得了我嗎？下次你手快點，實在不行用上你那輕功，還怕搶不到雞腿？」

她悶悶不樂，把錢揣進懷裡，靠著茶棚的木柱子吃饅頭。

一輪落日挨著城牆緩緩沉沒，晝與夜在都城邊緣不動聲色地交接。

曾風怒道：「小兔崽子，又拿饅頭喂狗！」

曾風吹著鬍子瞪眼：「不會就跟著小杞多學學！一個個的就知道吃！」

方小杞與它對視著：「阿禿，我要是再喂你饅頭，幫ｈｔｔｐs://ｍ.ｈetｕbｏｏk•ｃｏm.coｍ主會打死我的。」在狗子可憐巴巴的注視下，她不為所動，無情地咬了一口饅頭。狗子的口水滴到了地上。

她腳步輕捷，靈活躲過匆匆歸家的行人，迎面險些撞上拉滿貨的騾車。

方小杞一手抱著食盒助跑幾步，踩著街對面的矮牆借力，翻身上了屋頂。

他拿起茶桌上擱在手邊的記賬簿看：「讓我看看今日你送了幾單？」

他朝遠處張望一眼，惴惴不安：「怎麼還沒回來？近日大安城不太平，得早些收工啊。」他自言自語嘀咕著，低頭繼續對賬。

「知道了！」方小杞頭也未回，沿著屋脊飛騰縱躍，身影在天幕劃出輕痕，像一道自由自在的疾風掠過暮色四合的大安城。

曾風眯眼數著簿子上方小杞名字后的「正」字，用毛筆添上最後一筆，眉開眼笑：「今日數你送得最多，足足送了二十單，不愧是咱們飛燕幫的金牌飛燕！」

方小杞倚著柱子沒有動，冷冷道：「兩條雞腿。」

在車夫的驚呼聲中，方小杞足尖在石板路上一點，一個鷂子翻身越過騾車，石青色衣角在風中揚起，像一隻展開薄翼的燕子，穩穩落在街邊茶棚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