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杞沒有回頭。
另一個人。另一個人是誰？是阿兄嗎？
不該這樣，無罪的人就算是死了，也不該蒙冤。
她和阿娘留在這世上，背負著殺人犯親屬的枷鎖。阿娘直到過世，也未能將這枷鎖卸下。
既然她不做噩夢，阿爹為何忽然在她屋裡貼鍾馗？
季楊用手指撓了撓他的豁嘴，為難地說：「小杞，你這份軸勁，越來越像咱們沈大人了。地府不是有閻王爺嗎？讓他去判好了！是不是，鶴三娘？」
兩人目送著她的背影，鶴三娘說：「她生氣了。」
那時候，方小杞大概不到三歲。人對三歲前的記憶通常很模糊，但擱不住方小杞腦子好使。
方小杞不甘心，朝易遷的背影高聲問道：「易大人，陳節的冤案，您也不管了嗎？」
院門貼著封條，方小杞從牆頭翻了進去，看到積雪覆蓋著磚瓦碎石。昔日不盡繁華，變成一片頹廢寂寥。
不，不對。阿兄跟她一樣，和*圖*書在爹娘的護翼下長大，從小無憂無慮，睡起來小豬一樣，哪有什麼噩夢困擾？
凡心閣原先所在之處兩邊依然花樓高聳，只有它那塊兒空缺，像缺了一顆牙，空落落的。它的廢墟仍在，藏在圍牆裡，從外面望進去，只看到竹叢在風裡起伏。
她背後跟長著眼似的，本能地躲開，回頭警惕地看著他。
「你……你們地府……」季楊愁得要命！
鶴三娘沒搭理他。
「不準這麼想！你是一名官差了。」她低聲對自己說，「鍾馗是你的對手，你的任務是抓住他！」
鍾馗，貼于門戶是鎮鬼克邪的門神，懸在中堂是禳災祛魅的神靈，出現於儺儀中是統鬼斬妖的猛將，在家中小孩房中置鍾馗畫像也是有的，比如她小時候，卧房裡就貼著一張鍾馗。
現在的方小杞，對鍾馗的感覺很複雜。一方面，她覺得惡人該死。
「好像是我自己要求貼的……」和*圖*書年幼時的一點記憶碎片落下來，她自言自語，「是阿爹給另一個人屋裡貼鍾馗，我看著好奇，才讓阿爹給我也貼一張的。」
沈星河對鍾馗的態度是明確而堅定的，就是要把鍾馗揪出來。而方小杞的內心，其實是有些動搖的。
因為，她也有無從清算的家仇，無法清洗的冤屈。
她狠狠甩了甩頭，將雜亂的念頭甩開。
風過竹梢一陣亂響，方小杞猛地驚醒。
方小杞站在雪后的風裡，臉上沒有血色，相貌中的那分銳利露出來，神情顯得格外冷漠。
方小杞原地立了半晌，苦惱地揪著自己的發揪：「易大人要證據，該去哪裡找呢？」
她的父兄在十年前的玉石大劫案中失蹤，至今頂著殺人劫財，投靠外敵的罪名。十年了，這世上再無他們的任何蹤跡，方小杞心裏清楚，他們一定不在人世了。
方小杞踏著雪走遠，一直走到僻靜處，手腳冰涼。
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轉身想走，腳步忽然一頓，蹙眉思索。
季楊伸著脖子喊：「小杞，咱們一起去巡街啊？」
季楊怔住，不太確信地問：「小杞，你生氣了嗎？」
怒氣沖沖走出一段，又想起什麼，回頭指著這邊說：「本官說錯了，是你們兩個去巡街，鶴三娘就在家歇著吧！可別把百姓嚇死了……」
方小杞沒有等季楊一起，徑自出了大理寺，在大安城漫無目的地逛盪，最後來到平康街。
她想還陳節一個清白，不是為了陳節，也不是為了沉璧，而是為了稍稍彌補一點自己心中的裂痕。
易遷嘀咕著走遠。
她摸出竹笛，吹響一串笛語。遠處傳來回應聲，笛聲在分佈在大安城的飛燕們之間相連成線，再縱橫成網，迅速鋪開去。
從小，在她的心目中，鍾馗是驅邪逐惡的神明。
季楊有些尷尬：「怎麼了嘛？」
另一方面，鍾馗除惡的手段異常殘忍，令人心生寒慄https://m.hetubook.com.com。
不成想，傳說中的「鍾馗」會出現在現實世界，在人間懲凶除奸。馬自鳴、左東溪、江家父子，鍾馗賜予了他們最殘酷的下場。
「鳴哥哥。」她很快記起來了，「是鐘鳴！」
可是，她那時候從來不做噩夢啊。阿爹阿兄出事後，才是她噩夢纏身的開始。
「鍾馗……」方小杞低聲道，「你到底想告訴我們什麼？」
季楊識趣地縮回爪子：「易大人的意思是說，一是沒有實證，再一個是，就算是江漳有罪，他也已經死了，也算給陳節賠命了。」
季楊伸手來拍她的肩：「小杞啊，易大人不是這個意思……」
「沒有。」她冷著臉，轉身走開。
易遷頭也不回，朝天伸出一根手指：「證據，證據呢？你們口口聲聲說陳節枉死，憑的不過是各人的口述之辭，沒有實證，哪能翻得了定案？人都死了，還管什麼管！你們三個實在閑著沒事幹就去巡街，別瞎折騰了！」
她回頭，正和-圖-書看到大門內側貼著的鍾馗畫像。畫像已褪色，在風雪裡殘破了一半，畫中神像的威煞卻仍然破紙而出。
「她說得沒錯。」蓋頭底下輕輕嘆一聲，「人間事人間了，這輩子的仇就該這輩子報，我們地府的鍾馗大人，不都來人間替天行道了么？」
「人間事人間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要讓世人看得分分明明，活著的人才能釋然，死了的人才能閉眼！」
季楊尷尬地抓了抓腦袋：「鶴三娘你說，沈大人都被停職了，咱們一幫打下手的，能有什麼辦法？我怕她難受，就是想安慰安慰她，咋還生氣了呢？」
如果有一天，鍾馗給她「託夢」，告訴她仇人是誰，教她如何報復，她能拒絕嗎？
剛剛，她想起小時候，是阿爹給她的卧房裡貼的鍾馗像。阿爹說，鬼怪害怕鍾馗，卧房裡貼一張鍾馗，小孩子不做噩夢。
方小杞沉默一會兒，說：「不是這麼回事。就算去地府，陳節該清清白白地去，江漳該頂著罪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