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杞腳下晃了晃。她和沈星河早已推斷方據和方沉山已經遇害,但聽白不聞親口說出來,還是難以承受。
白不聞深喘一下,仰臉看向夜空,彷彿與冥冥之中的什麼人對視,喃喃道:「無辜之人,無辜之人……我從未跟師尊說過我的計劃。但是,師尊睿智通達,他早就猜透我要幹什麼。師尊臨終之時,要我答應他兩件事。一要鬼道邪術終於我手,二要我不傷及無辜之人。」
「你和阿嬸是洪家的奴婢,洪家不徹底完蛋,你們就無法獲得自由!再說了,斬草要除根!若只殺洪起予一人,他的親友、或是他的忠僕,誰知道會不會疑心到你們身上,再找你們麻煩?我無法在安西逗留太久,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一把火燒掉所有後患!」
白不聞回過神,似費了些力氣,才從可怖回憶中掙脫出來,揚起臉道:「離開那裡之前,我在鍾馗廟前叩拜。廟宇已經倒塌了,鍾馗像卻依然屹立。我求鍾馗顯靈附於我身,助我報仇雪恨!那一夜,我已與鍾馗合二為一!誰敢說其後種種,是我之所求,還是神之和*圖*書所願?」
白不聞站在煙花堆上後退了一步,手中火折傾斜:「不是我不信你。小杞,你不知道親手復讎的滋味有多快意。事到如今,我不願拱手相讓。竇文,必須以他應受的刑罰,死在鍾馗手裡!」
他環視著四周的空蕩,面露絕望,彷彿被什麼可怕的東西包圍:「是蟲蠅。蟲蠅如潮如浪,嗅著屍氣蜂擁而來……」
白不聞不想爭論,望向圓月燈的方向,說:「小蝠……小蝠殺過很多人,但是,那都是我讓她殺的。不論你信不信,小蝠她,從來不是壞人。在她心目中,殺人,等於救人。」
他嘆口氣,「不過,鬼道果然不是那麼好對付的。我伺機動手之時,他以火雷反擊,炸傷了我的頭臉。但是,我還是殺了他。提著他的頭顱,投奔醫仙。」
身後傳來巨響時,他飛身一撲,將人按倒在身下。
白不聞的呼吸忽然艱難:「那年,我想著一旦開始實施計劃,便再難以抽身。就回去了一趟,想著悄悄看一眼你和阿嬸。沒想到,潛入洪家之後,卻看到……阿嬸一和-圖-書身傷痕纍纍,抱著你哭,怨自己保護不了你……我才知道,洪起予是如何欺侮你們的。」他面上籠上陰雲,眼中閃過狠戾,「他當然得死!」
白不聞聲音破碎:「我看到離我最近的五具屍首被焚燒過,已認不出誰是誰。一對對綠瑩瑩的眼似鬼火,豺狼正在撕咬他們……眼睜睜看著至親之人被豺狼啃食……那是我最深的噩夢!我撿起一把刀與狼拚命!可是,好不容易趕走了狼,又聽到密集的嗡嗡之聲……」
方小杞忽然問:「你回過安西是嗎?」
白不聞默然一下。
白不聞看向她時,陰沉的表情稍稍緩和:「師尊信守承諾,看到鬼道頭顱,答應收我為徒。我跟在師尊身邊,一邊學醫,一邊療傷。師尊花了好幾年才把我的臉醫好,痊癒后,面容已完全改變。就這樣陰差陽錯改頭換面,跟隨師姓,改名白不聞。」
他話音一頓,黯然失笑:「師尊定然已經上天為仙,我這種人,是要下地獄的,碧落黃泉,再無重逢之日,亦無謝罪機會了。」
陰森攀上白不聞的臉:「我拜鬼道為師是m.hetubook.com.com假,要他的項上人頭是真!只是,我發現,鬼道的邪術詭道能為我所用,所以,我先得其絕技,再取其頭顱!」
成堆的煙花轟然炸開,大安城的人們,欣賞到最為轟轟烈烈的一場盛大煙火。
「你……」
沈星河看到白不聞臉上瘋意肆虐而起,心中暗驚,疾聲道:「白不聞,你莫要忘了自己不是真神,若再不收手,後果不堪設想!」
男孩病了很久,昏迷之中被噩夢糾纏,父親還特意去集市上請了鍾馗像貼在床頭,幫他驅散噩夢。小孩康復之後,像父親撿回的其他苦命孩子一樣,在驛館里當驛夫,得一口飯吃。那個孩子名叫鐘鳴。
白不聞臉上愈現瘋意,低笑出聲:「無辜?沒有什麼無辜,為誅世間之惡,殉于鍾馗麾下者,堪稱死得其所!」
白不聞低笑:「能有什麼後果?不過是萬劫不復罷了!我早已身在地獄,怕什麼萬劫不復!」
白不聞有些渙散的目光投向遠方,彷彿穿過燈海,投向那個黑漆漆的無盡之夜:「只剩了我自己,只剩下我……霍槐帶人追殺我,我逃進一座鐘馗和圖書廟,匍匐在鍾馗神像的腳下尋求庇佑。突然天雷降下,廟宇倒塌,將我砸昏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我爬出廟宇廢墟時,看到……」
白不聞眼中滑下一滴淚,他向後退去,手一松,火折隨之墜落。
白不聞忽然啞然。
「小蝠曾有個名字,叫做於九九,但她很討厭那個名字。小杞,請你替我安葬她,若能立個碑,碑上就只寫……白小蝠。這個名字是我給她起的,她很喜歡。」
「鐘鳴哥,我們都是為了抓住真兇報仇雪恨!」方小杞眼眶泛紅,指著自己,「我現在是大理寺的辦案官差了,對了,我還有御賜金牌!」她手忙腳亂地摸出金牌,「我一定能把玉石劫案查到水落石出,一定讓首惡伏法!你不要再做鍾馗了……」
很多年前,方據帶回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孩。方據說過,他遇到那孩子時,其父母餓斃路邊,被野狗撕咬……父親斬了野狗,埋葬二人,將小孩帶回驛館。
白不聞定定看著她,啞聲道:「鐘鳴已經死了。」他指著自己的胸口,「這具身體,只是鍾馗寄居的軀殼!」
方小杞喃喃道:「原來,你的臉m•hetubook.com•com是這樣受傷的。」
「可是……」他緩緩抬頭,血光漫在眼底,「真正無辜的人,已經倒在岷州郊野的殺戮場。他們殺了方驛長,殺了沉山哥,所有人都死了,所有人……」
白不聞越說越怒,手中火折晃動。沈星河急忙警告他:「喂喂喂,你手拿穩點!」
白不聞嘴唇微微顫動,沒有回答。
沈星河急忙拉著方小杞往後撤:「當心!」
方小杞追問道:「洪家那把火,是你放的嗎?」
方小杞聽得胸悶欲吐,腳下晃了一下。
方小杞仰臉看著他:「你是鐘鳴哥吧?」
方小杞忽然叫了一聲:「鐘鳴哥!」
方小杞心情複雜:「你為什麼連洪家其他無辜之人,甚至僕從下人也不放過?」
殺人怎麼能是救人呢?方小杞聽不懂,白不聞也不想多做解釋。
白不聞低下頭,話音似被水打濕:「我只應其一,未應其二。我害得師尊走時也未能心安。孽徒不肖不孝,來日……」
剛才,白不聞說,看著至親之人被豺狼啃食,是他最深的噩夢。方小杞忽然就明白了,白不聞就是鐘鳴。
沈星河扶了她一把,對白不聞道:「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