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二章

戴振國笑了。他也沒走過去證實高勁松說的是真是假,就坐到沙發里,問道:「你怎麼沒和他一道去?」一頭說著,一頭拿起茶几上胡亂堆起的幾盤錄象帶。
他問兩個朋友:「是誰說的?」
戴振國瞥了他一眼。他知道高勁松沒說假話。隊醫已經和他打過幾次招呼,一再叮囑他警告這個年輕隊員,不要練得那麼猛,這樣很容易讓肌肉產生疲勞,而肌肉疲勞的後果就是訓練和比賽時更容易受傷。
「啊?」高勁松有些驚訝,他還以為張遲從來也沒把這事告訴別人。然而他很快就反應過來,說,「我瞎蒙的……平時訓練完了沒事幹,我就喜歡把比賽錄象找出來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戴振國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把手裡的帶子放回去。他的目光落到錄象帶旁邊的香煙盒上,便抖了一支出來,順手遞給高勁松,又給自己拿了一支,就在高勁松搭過來的火上點著,這才仰靠在沙發靠背上望著神情更不自在的高勁松,說道:「我還不知道你也喜歡抽這個牌子的煙。」
戴振國語重心長地說:「你在比賽里還是要多跑動,注意給隊友牽扯出空擋,咱們隊上老隊員多,要讓他們保持和節約體力,畢竟咱們後面的比賽一場比一場難,對手也一場比一場強。」
既然找不出造謠生事的傢伙,高勁松也只好把氣都咽回肚子里,盼望著鄭指導和教練們能分辨出這中間的曲直。
「聽張遲說,打青島雙喜之前,你從錄象帶上發現他們的五號有傷的事?」戴振國問。當時他就想找高勁松去談談,但是忙起來就把這事給忘記了。
就在他聽說這事的第二天下午,分組訓練的時候,當他再一次卸下來球並且馬上用長傳把皮球轉移到邊路時,神情嚴肅的鄭昌盛示意訓練暫停,然後走到他面前問他,為什麼要選擇傳球而不是自己帶球;在他面前幾步內都沒有防守隊員的情況下,他帶球跑一段距離,待對面的防線有變化再決定傳球還是突破,不行嗎?而且即和*圖*書便是選擇傳球,為什麼不直接傳給接應的邊路隊友,而是傳到那個靠前的無人區域?
新時代贏得了五連勝,積十五分,穩穩地保持著積分和排名上的優勢。
戴振國一點也不相信高勁松的話。之前他們幾個教練把青島雙喜的比賽錄象翻來覆去地看過不知道多少遍,可誰也沒發現那個巨大的破綻,不然也不會布置那樣一套相對保守的戰術。但是他還是接受了這個說法,因為他實在是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來解釋為什麼高勁松能捕捉到那個細節——除非高勁松也象他們一樣仔細地研究了青島雙喜的戰術特點。可這就引出另外一個問題,象高勁松這樣的隊員有關心對手技戰術特點的必要嗎?他只需要依照教練組的布置去比賽就好了……可高勁松翻錄這麼多的比賽錄象又該怎麼解釋?
同昆明彩虹的比賽里,他一直坐在替補席上,直到比賽結束。
高勁松撓了撓自己剪得短短的頭髮,又有點不好意思。同青島雙喜的比賽下來就有隊友朝他抱怨,讓他多帶球多突破,別光記著把球東一下西一下地傳來遞去,他們都快被他這些摸不著頭腦的傳球給折騰趴下了——幸好比賽都贏了,不然他們這樣上躥下跳地累到半死,回頭不定怎麼收拾他。他也告誡過自己,以後再踢后腰位置不能這樣,可打重慶時他一到場上,就把這事給忘到了腦後,再一次折騰起自己的隊友……
高勁松搖搖頭,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我沒留意他們的戰術特點。」
良久,戴振國才又問道:「你有什麼發現嗎?」
魏鴻林苦笑著說道:「瞧著這話的內容,應該是我去鄭指導面前告的狀,畢竟你要是踢上主力,我就得去坐板凳——但是答案會教你失望的,這種背後說人壞話的事情我小學一年級之後就不幹了……」
他說:「沒看出什麼。」從安徽紅星的幾盒比賽錄象里,他確實沒看出什麼特別有意思的東西,這支球隊和別的球隊差不多,既沒固定的進和_圖_書攻套路和鮮明的技戰術特點,也沒有能力特別突出的隊員,大多數比賽里,他們都是打到哪裡算哪裡——這也和別的球隊一樣……
高勁松站起來把他送到門口,好不容易才把一句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前後兩句話聯繫到一起,高勁松立刻就明白戴振國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他鄭重地點頭說道:「以後的比賽里我一定注意。」
他當時就懵了。
高勁松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有些意外,為什麼戴指導沒批評他?
他又一次失望了。
高勁松尷尬地為自己小聲辯解:「……我抽得少。」
這麼多問題突然都涌到腦子裡,戴振國也理不出個頭緒。他隨口問道:「你還在看安徽紅星的錄象?有什麼發現?他們的戰術特點是什麼?」這些話裡帶著些考問的意味。因為同昆明彩虹的比賽勝負已定,所以他們幾個教練這兩天也在反覆觀摩小組賽最後一個對手安徽紅星的比賽,不過,發掘出來的有價值的東西並不多。
「能不抽就最好。」戴振國輕描淡寫地說道,把香煙盒又放到茶几上。「煙這東西沒什麼好處,而且沾上了就很難再戒掉。」
「你的技術太粗糙了吧?」老教練盯著他冷冷地問道,「即便你不敢自己帶球突破,即或你希望把責任推到隊友身上,你也應該傳得准一點,別讓隊友為了接你這莫名其妙的傳球而空耗體力去奔跑。」
高勁松楞了一下。張遲壓根就沒回宿舍,剛才預備會散會時,高勁松就看見張遲和兩個隊友擠進了一輛恰巧經過的計程車,估計這會子已經在城裡的什麼地方瀟洒了。
高勁松點點頭。戴振國的誇獎同樣讓他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該怎麼樣謙虛客套,只好喏喏地說道:「我從俱樂部的資料里翻錄的……」
「我下午在那裡。」高勁松隨口回答,「隊醫說我每天的力量練習最好別超過兩個小時。」
高勁松說不出話來了。謊言被揭穿了。他只好不好意思地朝戴振國笑笑。
這種沒有觀眾的比賽,最終的結和*圖*書果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既然放慢節奏就能取得勝利,為什麼還要追求攻防的速度呢?
戴振國又點燃了一支煙,眯縫著眼睛在腦海里過電影一般想著安徽紅星比賽的種種細節。但是他馬上就發現,現在這樣做不合適。他笑著岔開話題,開玩笑地說道:「這兩天可是有不少隊員在我面前訴苦哩,說是和你一塊兒參加比賽太辛苦——你作后腰把他們支使得夠戧。」
戴振國站起來說道:「另外,比賽的節奏太慢,對手就有充足的時間組織防守,咱們的進攻就很難奏效,所以……」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麼,然後才改口說道,「所以該快的時候還是要快。」
這一回輪到戴振國驚訝了。他瞪著高勁松問:「那你看錄象都看什麼?」
「我就看看他們隊員的特點。」高勁松囁嚅著說道,「比賽錄象那麼少,我……我根本看不出他們戰術上有什麼特點,連他們的配合路線都很少看明白。」他支吾著,「戴指導,我的情況您也知道,每場比賽我就那麼點上場時間,只能平時多下點工夫多研究下對手,等有機會上場時也好抓緊時間發揮一下,也好……也好留個好印象……」他面紅耳赤,耷拉著腦袋說不下去了。他沒料到,自己這點小聰明竟然被戴振國識破了。這下完了,他在心裏告訴自己,等著挨戴指導的批評吧。
高勁松這心不在焉的模樣都落在戴振國眼裡,可他又能說什麼哩?他連自己找來的幾個球員都管不了,更沒理由來管高勁松,何況還是抽煙這樣的小事。看著手裡殷紅煙頭上裊裊升起的煙霧,他突然覺得心裏堵得慌——眼前的小年輕才二十歲出頭啊,他怎麼就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啊?
關銘山也搖頭說不知道。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氣秉性,也知曉他和高勁松的關係,怎麼可能告訴他誰在背後搬弄是非呢?
高勁松很快就知道戴指導為什麼會在那天晚上同他談話了,已經同他很熟絡的關銘山和魏鴻林私下告訴他,有人和*圖*書在鄭昌盛面前抱怨讓他踢后腰的事,讓他們多跑了許多冤枉路,還有人說他就靠著一腳傳球的技術便期冀著一個主力的位置,妄想充當球隊的核心,並且捏造出一番他不甘心坐冷板凳的怨言……
※※※
高勁松嘴角扯了扯,勉強擠出一副笑容。他一時不大明白戴振國的來意,難道助理教練就是為了教育他別抽煙而特地跑一趟?他不是找張遲的嗎?既然張遲不在,戴指導怎麼還不走呢?隊里早就有傳言說戴指導和鄭昌盛攪不到一個鍋里,經常為球隊的管理和比賽時技戰術的安排起爭議,又都想維護各自找來的球員的利益,他可不想在這種事情上瞎摻合。有時候他都想不明白,為什麼俱樂部會找來如此不對路的兩個人做教練?而且,假如兩個教練的矛盾一旦公開化,象他這樣由俱樂部總經理孫峻山找來的隊員,到底該站在哪一邊?
接連六次登場之後,高勁松第一次沒有在比賽里亮相……
但是他又不能把這事照實告訴戴振國,他得為張遲開脫。
他又瞥見了茶几上的幾盒錄象帶,突然間他記起來張遲告訴他的一件事。
「他去健身房了。」
戴振國簡直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他完全沒有料想到高勁松看比賽錄象竟然是為了這個目的。然後他也有點臉紅,高勁松說比賽錄象太少而看不出對手的戰術特點,那麼他們幾個教練就能靠著寥寥幾盤錄象就能為對手總結出特點了?「就看隊員的特點」,這話就象擂鼓的重鎚一樣敲打在戴振國的心坎上,很多讓他們這些教練懵懂迷惑的事,他也終於找到了解釋:為什麼對手上一場比賽明明是側重后場助攻,下一場就突然兩翼齊飛;主教練明明喜歡雙前鋒,為什麼比賽時就派上一個前鋒;而他的朋友都在問,鄭昌盛最拿手的不是四四二快速攻防嗎?為什麼最近兩場球新時代都在玩「控制比賽節奏」……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一個原因,球員!職業聯賽之後球員流動漸漸活躍,競爭激烈的乙級聯賽里的各傢俱和_圖_書樂部更是獅子大開口,哪裡的球員都收留,即便是省城明遠這樣號稱收編了整支火車頭隊的俱樂部,其實也是在原俱樂部走得沒剩幾個的老底子上再填塞上一大幫子新面孔,而球隊的教練也是一年換一波,急功近利的想法更不會讓教練們有充裕的時間去打造一支他們滿意的球隊,所以每個教練只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用手上的隊員搭建起最令人滿意的結構——可這種結構必須通過比賽才能得到檢驗,然後他們再一步步地調整,所以很多球隊就和新時代一樣,打一場便變一種戰術……剎那間戴振國就明白過來,之前他們坐在錄象機前分析來研究去,卻連對象都沒搞清楚——對手球員的特點才應該是他們的目標,這樣才能「對症下藥」!無論對手採取什麼樣的戰術什麼樣的陣型,它們都得通過球員才能實現……
「我是說,你怎麼沒和張遲他們一道出去玩?」
高勁松盯著自己的球鞋,抿緊了嘴唇沒說話,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到他的脖頸里,再流淌到他的胸膛和背脊上……
他馬上又補充一句:「也許是我看不出來的緣故……」
他在大團的煙霧背後打量著高勁松。高個,平頭,雖然神態不大自然,但是那多半是因為他和自己打交道時間不多相互不熟悉的緣故,至少他低垂的目光就很從容;因為屋子裡開著空調,所以他身上套著件球衣,這證明他平時就很愛惜自己的身體。戴振國不禁有些納悶,這樣的球員怎麼會沾染上抽煙的毛病?
話才出口他就很後悔——這個謊話實在是太拙劣了,助理教練只需要站到窗口去張望一眼,就知道對面樓上的健身房裡有沒有人。
戴振國沒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因為張遲是他找來的隊員,雖然眼下張遲是球隊的第一得分手,但是這個傢伙平時在隊上的所作所為卻沒能給他這個介紹人長什麼臉。他默默地嘆了口氣,舉起了手裡的錄象帶:「這字是你寫的?——『重慶三普』,你的字寫得不賴……」他讀著錄象帶上的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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