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工作累人不?」這姑娘倒是有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鍥而不捨勁頭。
她沉默了一會,然後問:「你想買個什麼樣的房子?」
高勁松安靜地等著大姐把話都說完,這才說道:「我知道,你們也有你們的難處。」
「勁松,你也別老惦記著新時代,胡亂先應承一個落腳地也好,合適不合適以後再說,至少明年的飯碗有了著落,你心裏也能塌實。」這也是魏鴻林在電話里叮囑他的話,他能體會到朋友對自己的那份關心。但是他依然沒去央求魏鴻林幫忙,事實上,高勁松已經為自己留了後路——假如新時代的收購事宜真的指望不上,他就會去青島投奔已經是青島雙喜助理教練的戴振國。即便青島雙喜看不上他——這似乎不大可能——他也一樣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比如去成都,成都的伊普森俱樂部同樣對他青眼有加,還開出了不差的條件,要不是他還記恨著決賽時成都人那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也記掛著孫峻山對他的賞識,或者他當時就已經答應伊普森了。
高春的臉更紅了。她能聽出弟弟這話里透露出來的意思,並且為弟弟能顧全她這個當姐姐的臉面而由衷地感激。
給他開門的高春一頭埋怨著他怎麼現在才回來,一頭又去兩個娃娃的房間里收拾,並且大聲地告訴他,早飯還給他留著:「饅頭在鍋里熱著;稀飯還沒涼,你趁熱吃。吃罷了你把碗筷留著,中午你姐夫要回來,讓他一塊兒就洗了——也免得浪費水。」她從房間里拿出好幾件娃娃換下來的臟衣服,還有一個不知道是哪樣玩具上的一截塑料棒,把衣服塞進洗衣機里,便到沙發里尋那剩下的玩具。「你姐夫說,中午回來給你做紅燒魚。」
高勁松說:「和現在的房子差不多就行。最好就在這附近,要是能馬上搬進去,就再好不過。」他瞄了這隻是粉刷過牆壁油漆過地板的客廳一眼,沒再說話。他還專門給大姐寄過一筆裝修房子和買傢具的錢,可這房子看上去依然和沒裝差不多,除罷嶄新的電視機和這套布藝沙發,客廳里幾乎不趁什麼傢具。他沒問這筆錢都用在了什麼地方,也開不了這個口。
過了一會,興許是忍受不了客廳里安靜的氣氛,劉暢主動找高勁松說話了:「聽你哥說,你在省城裡是踢球的?你的工作就是踢球嗎?」
「這是小劉,劉暢。」陳鋼為高勁松作著介紹。「這就是我一路都在誇獎的妻弟——高勁松。」
「我想在縣城裡再買一套房子。」
這是十月中旬一個普普通通的早晨。街面上還看不到幾個行人,道路兩旁大多數的店鋪也還掩著冷冰冰的金屬捲簾門。地上到處散落著昨天夜裡剛剛掉落的枯黃樹葉https://www.hetubook.com.com,被間或掠過的瑟縮北風夾帶著飛出一段距離,又安靜地匍伏在地上。偶爾會有一輛車悄然劃過,塵土便會夾雜著幾片落葉,打著旋兒在道路上低低飛揚幾下。遠處傳來幾聲清晰的狗吠,它似乎想把這座小城從夜晚的寧靜中徹底喚醒過來。
高春仰臉看了看牆上的掛鐘,然後去廚房給高勁松端來了早飯。
「還行吧,混口飯吃。」高勁松含含糊糊地說。
「我喝可樂。」年紀稍長的女子說道。高勁松認識她,她就是大姐和陳鋼的高中同學謝曉麗,在他剛剛回縣城的那晚上曾經在一家餐廳里撞見過一回,大姐還把她邀約到一起吃飯說話來著。似乎她和陳鋼還在一個地方上班,一個是縣圖書館,一個是縣文化館,兩家單位是同一個大門。
正把沙發上的被褥枕頭抱進娃娃們房間的高春腳下停頓了一下,然後她才轉過身來說道:「……你怎麼還惦記著這個事情?」藉著把東西放到兒子們床上的時間,她努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才回到客廳里坐下。「咱們家現在用著那麼多的房子,你買回來也不會有人去住,花這筆冤枉錢做什麼?——而且現在的房價也不低。」她垂著眼眉輕聲說道,根本不敢和弟弟對視。因為對弟弟的歉意,她的臉上湧起一抹紅暈。「我知道,這事是我和你姐夫沒做好,但是那時候確實是尋不到好房子。」為了這樁事,她已經埋怨過丈夫好幾次,這些天里也和高勁松解釋了好幾回,但是每回說到這事,她總是覺得對不起弟弟——他們兩口子也確實對不起弟弟,弟弟前後給家裡寄回來了二十五萬,不單幫他們購置了新家,還為他們添了一間好鋪面,可弟弟回到家,連個睡覺的安生地方都沒有——他只能睡在客廳里的沙發上。每回夜裡起來看見弟弟彎著兩條長腿蜷縮在沙發里,她的心裏就難受得和什麼似的。但是她又不能把丈夫心底里的小算盤都擺上桌面,即使是他們兩口子說私房話時,她也得小心翼翼地不去揭穿他——他太喜歡如今這個家的環境了,而且巴望著弟弟能再在這附近買套房子,最重要的是,長年在門外的弟弟還有如今正在廣東讀書的妹妹都不大可能再回到這個小縣城裡和他爭奪這些房子……更糟糕的是,她已經看出來,丈夫打的這些主意一樣都沒能逃過弟弟的眼睛,這也是兩個人的關係為什麼會那麼緊張的原因。
「……所以我才想再在縣城買一套房子。」高勁松繼續說道。他沒抬頭看大姐驚訝的神情,而是慢慢地譬說著自己的理由。「眼下我能掙到錢,二姐寒暑假里就不用那麼辛苦地留在廣https://m.hetubook.com.com州打工了,她回來總得有個地方住。」這是他考慮這個問題的出發點。自從回來的第一個晚上看清楚姐夫陳鋼心裏的那點小心思,這幾天時間里他腦海里就一直盤旋著這個念頭——到底如不如陳鋼所願,再在縣城買上一套房子?買房子的利弊都是明擺著的:他回來休假,二姐寒暑兩假回來探親,都需要個住的地方,而大姐新置辦下的家裡顯然沒有給他們倆姐弟預留落腳的地方,這種情況下,再買一套房子便成為一個亟需解決也必須解決的問題;但是,又因為他常年累月不在家,二姐又在廣州讀書,而且她畢業后回來工作的可能性也不是太大,那麼這新添置的房子最終也會落到姐夫陳鋼手裡,即便這房子的所有權寫在他或者二姐高夏的名下,陳鋼也會成為房子的實際擁有者。這才是他最傷腦筋的地方。他倒不是不願意再為大姐置辦下一套房子,也不是不願意讓這套房子成為大姐和陳鋼的夫妻共有財產,而是打心眼裡瞧不起陳鋼肚子里那付花花腸子,他實在是不想讓這個他所討厭的傢伙的這份算計能夠那麼便宜地實現。而且,他如今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手頭上的余錢還能讓他在省城裡購買一套挺不錯的新房子,這不僅代表著他已經在省城紮下了根,實際上也就為他的以後奠定了一個堅實的基礎,而且假如明年他繼續留在新時代俱樂部的話,訓練比賽的閑暇時節他也能有個遮風蔽雨不受干擾的好去處。可假如他再在縣城買套房子的話,那麼他的計劃就很可能會化做泡影,即使那個時候他依然能在省城買房子,房子也未必能讓他稱心如意……如今他已經拿定了主意,暫時不再考慮省城買房子的事情,而拿定主意的原委,則是因為新時代俱樂部收購甲B資格的事情變得前途未卜,在省城裡買房子的事已經不再是那麼急迫了。
「看!我專門為你託人找來的新鮮河魚!」陳鋼大聲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高勁松。他看上去要比與他同齡的高春年輕得多,這說明前幾年不如意的生活和經歷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印記,他的眼睛里也沒有那種因為經歷世態冷暖而漸漸變得世故的眼神,而是閃爍著誠摯和熱情的光芒。「這年頭在城裡想找幾條這樣的魚可真是不容易,要不是你謝姐找到她表妹幫忙,還真不知道哪裡能弄到。就這樣也費了不小的勁!」他興奮地嚷嚷著,並且很熱絡地把兩個女人讓進了客廳,一面招呼她們坐下,一面跑進廚房去安置這難得的河魚,回來時手裡已經拿著好幾聽罐裝飲料。「有可樂和雪碧,還有啤酒,你們想喝什麼?」
但是她很快就被人轟了出和*圖*書來。小小的廚房裡要是擠進三個成年人,那實在有些教人磨不開身——她再去過去的話只能是幫倒忙。劉暢只好苦著臉重新回到客廳里,繼續看那沒滋沒味的電視。
高勁松挪開沙發一頭放著的枕頭被褥,幫著姐姐尋娃娃們的玩具,就說道:「不用。文化館離家也不近,你讓他還是在單位里吃吧。我中午出去隨便吃點什麼就行了。」說著已經從沙發縫裡撈出一個被拆得四分五裂的玩具汽車,遞給了高春。
「踢球也能算是工作?」劉暢有些驚訝,但是她很快就把這個問題忽略過去,接著問道,「掙錢么?」
當他回到家時,只有大姐高春一個人在家。姐夫陳鋼已經趕去文化館上班了。家裡也聽不到兩個外甥的打鬧聲,看來大概是被他們的父親順路捎帶去了縣委辦的幼兒園。
「唔?」高勁松抬起頭來認真打量了她一眼,想確定一下她是在和自己開玩笑,還是她真不知曉這事。然後他含混地說道,「算是工作吧。」
他在心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把一沓報紙都撂到了水泥凳上。看來,前天晚上魏鴻林電話里和他說的話,真的是事實——新時代收購那甲B俱樂部的事很有可能擱淺,因為還有人也對那傢俱樂部感興趣,並且提出了更高的價格;這感興趣的人里,就包括在今年乙級聯賽小組賽里便鎩羽而歸的省城明遠。
「壓力大?」劉暢顯然不太明白這「壓力」從何而來。她仰著臉皺起眉頭思索了一下,還是鬧不清楚這「壓力大」到底指的是什麼事。但是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問,於是這場莫名其妙的談話就暫時告一段落。
坐著閑聊了幾句,陳鋼便去廚房裡打理河魚和中午的諸般菜肴,謝曉麗也借口幫忙去了廚房,客廳里就剩下高勁松和庄曉麗這兩個青年男女。高勁松扯過報紙繼續翻看著,希望這能幫他遮蓋過眼下的窘迫,而劉暢也無聊地把電視頻道東調西換。末了,劉暢站起來去了廚房,看看那裡能有什麼事她可以搭把手。
高勁松茫然地看著遠處幾個忙碌的環衛工人出了會兒神,這才把思緒收回來。他悵悵然地站起來,把夾克衫的拉鏈朝上拉了拉,準備回家去。但是才走出兩步,他就又返回身來,把水泥凳上散亂放置的報紙收攏折成一沓,抓在了手裡。他還是得把這些報紙都帶回去,萬一他想看到的消息就在某個旮欄里呢?而且這幾十張報紙也是打發無聊時間的好東西,它們至少比電視里那些狗屁倒灶的電視劇強。
稀飯饅頭還有一盤子土豆絲,這就是他的早飯。高勁松唆著嘴唇盯著這些東西,思量了半天才艱難地說道:「姐,我想……我想,咱們還是得再買一套房子。」
被點到和-圖-書名的高勁松只好朝這個叫劉暢的女子點點頭。他已經和謝曉麗打過招呼了,並且很尊重地稱呼她為「謝姐」。
在飯桌上,高勁松把他的想法告訴了陳鋼。
接下來高勁松只好用帶回來的兩份報紙打發無聊的時間,直到他把報紙上所有的消息都從頭到尾看了個遍,門外終於傳來了鑰匙碰撞的細碎聲響。
高春囁嚅著說:「這附近興許還有這樣的房子。」她又看了看掛鐘,時間已經不晚了,她要是再不走,興許就會得罪來乾洗店裡取衣服的買主。她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叮囑高勁松:「你有時間先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房子,這件事等我晚上回來,我和你姐夫再幫你參考參考。」不過她知道這話說了也是白說,弟弟肯定不會讓姐夫插手這樁事,說不定等她晚上回來的時候,高勁松已經把房子的定錢都給繳上了。
高春原本脹紅的臉一下便變得蒼白起來。她可從來沒想到過這個事。是啊,妹妹自打上大學就再沒回來過,一年裡兩個假期都在廣州打工掙錢,如今家裡的經濟條件寬裕了,妹妹也沒有必要再去吃那個苦——可這一套二的房子,妹妹回來又該怎麼樣落腳?總不能讓妹妹也象弟弟這樣在客廳里睡沙發吧。要是碰上春節這種全家人團圓的時候,這平時看上去挺寬敞的家裡便連個轉身的餘地都沒有……
「喝什麼都行。」另外一個年輕女子很隨便地說道,並且很隨意地打量著客廳里的布置。「我不喝酒。」她笑著告訴作勢要開啤酒的陳鋼,然後說道,「我喝雪碧好了。」
高勁松已經把剛剛買來的兩份全國發行的體育類報紙從頭到尾細細地翻看了兩遍,但是他還是沒能找到他希望看見的東西,甚至連一條與此有關的消息都沒看見。
這問題倒是有些不好回答。高勁松想了想,咂著嘴說:「也不能說累人吧,——就是有時壓力挺大。」
高勁松抿住了嘴唇。是啊,壓力,沒有參加過職業聯賽的人永遠不會理解那份沉甸甸的壓力,沒有經歷過生死之戰的球員也不會體會到那份能把人意志摧垮的壓力,在進一步是天堂退一步是地獄的時候,賽場邊的時鐘每跳動一格,就象有把鐵鎚在人心頭重重地錘打一下,要是沒能跨入天堂,地獄里的煎熬更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壓力,懊惱、痛苦、悔恨還有悲傷,這些情緒能把人折磨得渾渾噩噩不辨東西,尤其是當前途忽然一片渺茫的時候,這種對前途無法把握的壓力就會象實質的物事一樣,鋪天蓋地地把人籠罩起來……
眼下這個市場就處在漸漸地散去的時候,在廣場的兩頭,已經能夠看見幾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人正彎腰埋頭清掃著水泥地,並且撒氣般地舞起好大一片塵土,讓周圍https://m.hetubook.com.com的人避之惟恐不及;一個胳膊上套著個紅箍的中年婦女正在朝那些抓緊最後時間做買賣的小販們大聲招呼,讓他們趕緊收拾攤子走人;兩個婦女各自拎著幾個輕重不一的塑料口袋,邊走邊嘰嘰嘎嘎地說笑;一個老者一隻手把兩個錚亮的健身球搓得咣咣噹噹響,一隻手裡拎著一棵大白菜和幾棵蔥,不緊不慢地邁著四方步。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他們身旁那個水泥凳上坐著的滿臉失望和焦慮的青年人。
他的大姐夫陳鋼回來了,手裡還拎著個裝了水的塑料袋,塑料袋裡是兩條還不時撲騰幾下的活魚。
這一回高春倒是把事情想左了,高勁松再對陳鋼有意見,也不會在這事上避開他,事實上高勁松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見陳鋼了。在買房子這樣的大事上,他需要一個熟悉周圍環境的人來為他提建議作參考,陳鋼顯然就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說不出是什麼理由,高勁松也希望看到陳鋼聽說這事時會流露出的神情——他這個姐夫到底會矜持地發表些看法並且虛偽地勸說他哩,還是會熱切地慫恿他鼓勵他讓他抓緊時間去尋找合適的房子呢?
「那怎麼行。」高春把手裡的塑料棒和汽車玩具都擱到茶几上,「你姐夫費了不少力氣才找人尋到這野生的河魚,要是你中午不在家吃……」她沒把話說完,而且也確實不知道該怎樣說下去。弟弟和丈夫之間有隔閡的事她比誰都清楚,而且隨著弟弟這次回家,兩人的誤會也發展到了即將爆發的程度,讓丈夫給弟弟做頓飯,其實也是她提議的事情,她希望這能彌合倆人的關係,至少能彌補一部分。她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最親愛的兩個男人在她面前爆發衝突吧?
高勁松不說話了,算是默認了這個安排。他實在沒辦法拒絕姐姐的這番好意。但是,他也不認為這頓午飯能帶來什麼好處。他和姐夫之間的矛盾就是一條魚便能消弭的嗎?
每天的這個時節,小城邊的楊柳河畔總是一個喧囂熱鬧的地方。這裡是小城最新開闢出的綠化區,大塊大塊的草地間是一大片平整的水泥地,附近早起的人總是喜歡來這裏晨練,即使是不那麼熱愛運動的人,每天一早起來也喜歡來這裏溜達溜達,因為這裏還有一個自發形成的農貿市場,除卻各種時令蔬菜水果還有各色生熟肉食,也有不少賣油條豆漿稀飯饅頭的小攤,這些都為這一片新建住宅小區的人們提供了方便。當然,到上午八九點鐘這個市場漸漸散去的時候,免不了會在水泥廣場的四周留下一地狼籍,並且讓環衛工人們忙上一段時間來打掃。
好在他已經挺過了這些艱難的時候,好在他還能地把握住自己的前途,不然他怎麼可能安安心心地坐在這裏等著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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