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勁松勾著頭支應了一聲。
這一切都落入了高勁松的眼睛里,但是又沒有一樣落到了他眼睛里。他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順著似乎永無盡頭的街道不停地往前走。
他的心情不再象剛才那麼糟糕了,現在他開始發愁自己怎麼走回城裡去,並且惦記起他和段連銳約好的見面。更倒霉的是,他走了這麼長的時間,又走了這麼遠的路,肚子已經餓得朝他提意見了。
他突然聽見有人在大聲招呼自己。
他的嘴角很快就浮現出一抹嘲諷的笑容。這一回嘲笑的對象是他自己。嘿!你以為你是誰?
服務員立刻就把熱茶水送過來,並且把過了塑的菜單遞到桌上,問:「你們想要點什麼?我們這裏最出名的就是紅燜魚,還有油淋魚片……」
旁邊的工地大門口站著個胖胖的中年人,光禿禿的腦門上可笑地扣著一頂有些顯小的紅色安全帽,手裡還推著一輛破舊不堪的老式自行車,正猶疑不定地張望打量著自己。看樣子就是這胖子在招呼自己。
余胖子當然不會相信高勁松的話,隨便走走怎麼可能就走到了這裏?他很熱情地說道:「要看房子的話,你得繞到工地的另外一邊去,這一片樓盤的房地產公司都把售樓處設在公園大門那裡,還有好幾套樣板房,都是裝修過的,你看了一定會喜歡。價錢也不貴,最貴的房子一平方米也才三千二,還能在銀行貸款按揭。如今房子還沒開始打廣告,知道的人不多,你要是現在過去,還能挑個好地段好樓層。」他不無艷羡地感慨道,「可惜我沒錢,要不一準買上一套——放幾年等房價漲上去,就能多賺出一套房子來。即便自己住,這裏也是個好地方。聽房地產公司的人,這附近的地去年就賣光了……」
高勁松沒法答應這個要求。賽前他就知道那場比賽明遠俱樂部的獎金數是八十萬,要是賽后球隊能佔據聯賽排行榜的第一位,還有六十萬的追加獎金……
余胖子笑了笑沒搭腔,又吃了兩口菜,又說:「以前和你一起住我那房子的姜麗虹可沒少在我面前打聽你的事,每每看見我,總要問起你。——你是不是和她……」就一臉神秘地看著高勁松笑。
他和姜麗虹能有什麼事?從倆人認識再到他去新時代俱樂部,倆人說過的話還沒幾句哩,他還能和她怎麼樣?余胖子這不是吃飽了沒事瞎扯淡么?不過他倒也沒為這事著惱,只淡淡地說道:「我和她以前是同事,離開那公司之前我幫過她一點小忙,她找你打聽我,興許是為了還我的人情。」
他的憤怒自然是因為那個轉會的消息。
余胖子登時苦了臉。飯館廳堂的玻璃窗戶上用紅紙剪出了各式魚菜的價錢,點殺活魚最便宜的一種,一斤也得三十塊錢。這頓飯恐怕要吃掉他小半個月的工資。而且他兜里只有幾十塊錢,等吃罷飯一結帳,付不出錢來他這張臉又朝哪裡擱?可眼下的情勢也不由他不答應,只能一邊陪著高勁松進門找地方坐下,一邊搜腸刮肚地想辦法。
余胖子藉著樓道里昏暗的燈光打量了那個陌生的年輕女子一眼,看衣著打扮象個本分姑娘。他點點頭。只要她們按時交房租繳水電氣雜費,他才不管她們和誰一起住哩;當然,要是她們攪什麼麻糊事,他也會讓她們捲鋪蓋滾蛋。
省城似乎比半年前更加熱鬧了。省圖書館已經不再是這一片街道上最高的建築物,在它的附近又聳立起兩座大廈,遠處還有幾架高高的塔吊正在緊張地忙碌著,看樣子不久之後那裡也會冒出幾棟高樓。KoloKolo舞吧在白天看著有些冷清,但是昨天晚上高勁松曾從賓館樓上眺望過這邊的景象,把舞吧圍繞在中心的不斷閃爍變幻的彩燈光芒幾乎把這一片街區都映亮了;而當初在整個省城都鼎鼎大名的王朝大酒家也不再是獨領風騷,在它旁邊還有街道對面都出現了新的大飯莊,而且從這幾家大飯莊的氣派來看,王朝酒家這一回是遇見了真正的競爭對手……
高勁松站起來和他們點頭打招呼。這幾個傢伙里有兩三個在比賽里朝過面,那個守門員也在,另外和圖書
幾個雖然沒印象,但從年齡和身材就可以肯定,他們也都是明遠的隊員。
「興許是看房子吧。他那幾個朋友身邊跟著的都是房地產公司的售樓處的工作人員。」余胖子很肯定地說道。高勁松除了看房子,還能去那裡做什麼?哎,可惜了,要是他把高勁松介紹去買房子,說不定這介紹費能落到他頭上。
高勁松搖搖頭,說:「我不看房子,就是隨便走走。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您……」
尤慎接受了高勁松的答覆。
大概明遠隊員也覺察到守門員的要求不可能實現,於是馬上就有人嚷嚷著喊服務員拿酒:「你今天就別想站著出去!」
這個解釋立刻讓余胖子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住了口。說起來他如今在這工地的事還是姜麗虹給他介紹的,結果他反而在背後說小姑娘這些閑話,這一點讓他很有些看不上自己。不過他還是嘟噥了一句:「她的確是經常說起你……」
服務員立刻說出了兩三種本省暢銷的中檔酒,還有他們飯館自己泡製的幾種藥酒。
余胖子鬆了口氣。要是高勁松現在就要取回那些東西,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那些東西撂在陽台上風吹雨淋太陽曬,早就不能用了,要不是當初答應高勁松時把話說得過了頭,他早把那些礙事的物什處理給收破爛的人了,至少也能賣出幾包煙錢。
他一個人走出了賓館,又沿著繁華的大街漫無目的地走著。
高勁松登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剛剛尋找到聯賽的感覺,剛剛為球隊艱難扳平作了貢獻,剛剛為俱樂部貢獻了一次助攻,主教練竟然就通知他,他已經被放進了夏季轉會的名單里。難道這就是武漢雅楓對他的回報?況且現在距離夏季轉會市場開放還有兩三個月,俱樂部就真有那麼迫不及待?他高勁松就真是那麼不堪?
高勁松當時就樂出聲來。誰說要讓他付帳來著?
——我們的世界正在改變,我們不能抗拒它,只能去適應它。
如今這裏瀰漫的是濃郁的柴油味,一輛又一輛的載重大卡車轟轟隆隆地穿來過去,揚起的漫天塵土半天都落不下來,連對面工地上剛剛立起樁子的樓房都籠罩這渾濁的空氣里。張牙舞爪的城市正把它的觸角堅決地延伸到這裏,並且已經在這片土地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唔。」高勁松也沒細問。對他來說,姜麗虹,還有姜雁,她們都是生活中曾經出現在自己周圍的陌生人而已,她們的一切和他都沒什麼關係。他隨口問道,「四嫂呢?最近還經常打牌不?」余胖子的老婆是居民院里棋牌運動的主要發起人和參与者,並且以贏多輸少而著稱。
這個話高勁松倒不容易回答,只好囫圇說道:「我這趟只是路過省城。明天下午就得走。」他早就把他寄放的那些東西忘得一乾二淨,眼下又不好不給余胖子一個交代,就說,「東西還是先放您那裡。——都隨便您處置。要是您覺得礙事,乾脆就把它們扔了吧。看樣子我一時半會也不會用上了。」他肯定是不會再用上它們了。
直到前面的道路被一片熱火朝天的建築工地隔斷,他才停下了腳步。
高勁松笑著朝那人揚了揚手,笑著問道:「你也在這裏吃飯?」那是省城明遠的八號隊員,昨天晚上倆人在球場正好是攻防的對手,他嘴角這個小傷就是這個明遠八號故意鼓搗一肘子給弄出來的。但是這個小動作並不妨礙倆人在比賽結束之後互相交換球衣。
高勁松岔開了話題,問:「她們還住你那裡?」
既然不用自己掏錢,那麼懸在余胖子心頭的那塊大石頭立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臉上也泛起了笑容,一頭給自己解嘲,一頭拐彎抹角地打聽起高勁松過去一年裡的經歷。
這個問題余胖子倒真是回答不上來。他怎麼知道高勁松如今在武漢的什麼地方上班呢?武漢那麼大,他又不好仔細盤問。
姜麗虹的眼睛立刻一亮,姜麗虹臉脹得通紅,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他?」
他知道這個地方,十年前他剛剛來省城時,省上三大球類項目的訓練基地就在這附近。從這裏再往南走便是清水潭www.hetubook.com•com公園,站在這裏就能看見公園的標誌性建築——斯鳴塔,一座始建於明朝崇禎年間再修于清朝光緒年間的九級佛塔。但是那時左右臨近全是農田,每到秋天麥收季節,站在斯鳴塔上一眼望出去全是金黃色,連空氣也瀰漫也一股濃郁的麥香……
半晌他才回過神,就看見有個人在飯館雅間門口縮頭探腦地張望,急忙對余胖子說:「這事可不敢亂說。」
姜雁接過話頭說:「我朋友的房子這幾天到期了,她搬過來和我一塊兒住。」
前面的十字路口出現了紅燈,他立刻轉到可以通行的另一條街道上,當這一條街道又一次被紅燈所阻止時,他又毫不猶豫地再一次改變了前進的方向。
「那……您知道他去那裡做什麼嗎?」
高勁松也沒接菜單,就低了頭在上面來回逡巡一遍,沒抬頭就點了四樣冷盤,兩葷兩素,又點了兩三樣熱菜,最後把服務員推薦的兩種魚各點了一份,指名道姓讓飯館用最好的魚來做。他脫了外套掛在椅背上,一頭問余胖子:「四哥,您喝點什麼酒?」也沒等余胖子說話,他已經仰了臉問服務員,「你們這裡有什麼好酒?」
看服務員應承著去了,余胖子馬上滿頭大汗地小聲說道:「我身上的錢……怕是不夠付帳。」他全身上下掏摸乾淨也不夠那瓶酒的錢。
「哦。」失望的陰影立刻籠罩住姜麗虹。她咬著嘴唇許久沒說話。
這個提議立刻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
這地方也有人認識自己?他有些驚訝地轉過頭去。
他笑著給她們讓出樓道,卻又故作神秘地說道:「小姜,你猜,我今天遇見了誰?」
余胖子大概沒料到高勁松竟然會和他握手,一時有些手忙腳亂,不知道是該先伸手還是該先把自己的臟手在滿是塵土的外套上揩抹一回,末了他還是猶豫地和高勁松握了握手,並且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這點工夫,他圓溜溜的臉膛已經發紅得有些紫脹,額頭鼻尖也滿是汗水。
高勁松沒理會他的話,只對服務員說:「來瓶精裝的『四喜臨門』吧。」就又對余胖子說,「喝兩杯酒也不會耽擱你上班。——四哥的酒量我還會不清楚?」
「……你是不是把人家小姑娘怎麼了?」
「剛才我就瞧著象你,只是沒敢認……」余胖子抹了一把汗水,額頭上立刻出現了好幾條黑乎乎的道道。高勁松的模樣和一年前沒什麼分別,但是整個人看著卻比過去更加老練和成熟,舉止動作也象個成年人那樣自信,這使他有些猶豫。
高勁松楞住了。這胖子他認識,就是他以前的房東。他趕忙急走幾步迎過去,並且朝胖子伸出了手,親熱地喊了聲:「四哥。」他知道胖子姓余,但是不是排行老四就不大清楚,反正以前住的地方那些老街坊們都喊胖子「老四」,他也就跟著胡亂稱呼。
余胖子也發覺高勁松在打量自行車,捏著煙盒訕訕地說道:「……這就是你那輛車。我看你這麼長時間都沒回來,我上工地沒個車也不方便,又不想去買,就和守車的宋三打了個商量,先把它弄出來騎幾天。」他有些不好說下去了。無論怎麼說這都不能算樁露臉事。他趕忙把話岔開,「你幾時回來的?你的東西我都給你留著哩。」這是老實話,高勁松去年臨走時把自己的東西一股腦地都交給余胖子保管,至今那架鋼絲床還有簡單的行李都還擱在余胖子家的陽台上。
吃得滿嘴是油的余胖子也知道他這是在開玩笑,便給高勁松斟滿了酒,順手再給自己的杯子添滿,笑道:「租房子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情?只怕那時候你要嫌棄我那房子沒這裏的房子寬敞明亮哩。」他倒是念念不忘高勁松想買房子的事情。端起酒杯和高勁松虛碰了一下,就咕嘟一聲都倒進嘴裏,再抓了幾顆油炸得又酥又脆的花生米扔嘴裏,咯嘣咯嘣地起勁嚼著,就說道,「說到房子,我倒是記起一樁事。」他朝高勁松靠了過來,神情詭異地壓低聲音問,「你當初跑得那麼快,鞋都顧不得提一下……」
余胖子強顏笑著把菜單推給高勁松:「你來點吧,別客氣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這麼久沒回來,這一頓是我給你接風。」
提到自己的老婆,余胖子的氣便不打一處來:「不提了!從春節到現在,她輸掉的錢沒一萬也有八千,前兩年在牌桌上贏回來的錢今年一起倒出去。不然的話我怎麼可能……」
「就在這裏吧,隨便吃點什麼。」高勁松說。他實在是餓了,尤其是被從廚房裡飄出來菜肴香味一激,更覺得肚子里空蕩蕩的,腳下連一步都挪不動。
這就是你們給我的回報?
「四哥,什麼事這樣高興?走路都笑得合不攏嘴?」
余胖子很有些讚賞高勁松。看不出來,這不吭氣不出聲的傢伙能耐倒不小哩,三兩下就能攪黃人家到手的好事!好手段啊!可他到底是在幹什麼呢?沒能刨問出高勁松的工作,這是最讓余胖子覺得懊惱的事情,因為他覺得自己也許錯過了一次機會,萬一高勁松有什麼事需要找他幫忙,他不就可以藉機也撈上一把?
注視著眼前穿梭的車輛,注視著那些在工地里忙碌的工人,還有遠處小山坡上孤零零的佛塔,高勁松的心裏突然掠過前段時間在某本文學期刊上看見的一句話:
什麼小姑娘?誰家的小姑娘?他幾時又和哪家的姑娘怎麼的了?
他站在那裡前後左右瞅了瞅,連個計程車的影子都沒看見,只好垂頭喪氣地準備往回走,看能不能有運氣截到一輛空的計程車。
怒火就象一條毒蛇在他心底里肆虐,偏偏這份憤怒還無法宣洩!因為代表俱樂部通知他的人是尤慎……
雅間門口又換了一付面孔,擰眉蹙眼地盯著高勁松看,還扭了臉和屋子裡的人說什麼。
兩個月之後他將轉會省城明遠!這個突兀的消息就象晴天霹靂一般砸在高勁松頭上,讓他頭暈目眩,他的心裏立刻就亂成一鍋粥,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心底里幾乎成了一片空白,然後他感到驚慌,難道他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俱樂部的心思?還是他不小心說錯了什麼話得罪了什麼人?這兩樁可能都被他立刻否決了。他從來沒在背後議論過什麼人的長短,也沒對俱樂部的各種處置發表過什麼見解,即使是在魏鴻林面前,他也沒說過哪怕一句針對球隊戰術布置的話。連平日里的訓練他都不敢太賣力,只是遵照教練的安排顯得很努力很認真地去做……他不可能得罪了什麼人!那麼,為什麼聯賽才開始沒幾輪,俱樂部就著急地把他轉會到別傢俱樂部?
他覺得自己被出賣了,被一個自己信任和尊敬的師長出賣了。這一點尤其讓他憤怒。
高勁松走了。電視上已經出現了深圳藍天的比賽。走廊里有人在大聲地邀約著午飯。兩個從武漢隨隊過來的記者在門口張望了幾眼,還和他打了個招呼。吳興光和言良成在和兩個記者說笑,並且順便把他們讓進了尤慎的房間。
高勁松並不知道自己新得到的這個評語。他走出主教練的房間,也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直接踅向了走廊盡頭的樓梯,連魏鴻林大聲招呼他,他也裝作沒聽見。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肯定不好看,他能感到自己臉上的皮膚緊繃得發木,太陽穴突突然地鼓動,腮幫子也因為緊咬的牙關而隱隱作痛。他眼前的一切物事都變得模糊朦朧,什麼都看不清楚了。他現在正處在憤怒爆發的邊緣,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人單獨地獃著。
「找你來就是想和你說這事。」尤慎低下頭在茶几上的一堆錄象帶里翻了兩下,找出深圳藍天上一輪聯賽的比賽錄象,沉吟著又說道,「轉會的事情還沒最後定下來。」他抬起頭凝視著高勁松,「這隻是球隊的正常人員調整,並不是有誰在背後做小動作使絆子,所以你也不要背什麼思想包袱,該怎樣訓練還得怎樣訓練,該怎麼比賽還得怎麼比賽,千萬不要耍性子。話說回來,即使你夏天裡轉去了省城明遠也沒什麼關係,趁著年輕多跟幾個教練,多適應幾支新球隊,對今後也有好處。」
「啊?你還沒吃午飯?」余胖子驚詫地望了高勁松一眼,這才想起來,自己推了自行車也是為了溜邊回家吃午飯。這個突然的發現讓他把握到一條和高勁松和_圖_書套近乎的途徑,他馬上熟絡地建議,「剛好,咱們一起,我請客。我知道個地方,門面不大,也清凈,烹調魚的手段那是沒話說……」他就把自行車扔在工地門房那裡,引領著高勁松穿過工地直奔那做魚的飯館。
高勁松奇怪地問道:「你怎麼在這裏?」
余胖子額頭又冒出了汗珠,說:「下午還要上班哩,不敢喝酒……要不你來二兩他們的泡酒?」
「他在哪兒?」
他突然間做出這麼一付鬼鬼祟祟的模樣讓高勁松有些好笑,但是接下來的一句話立刻讓他大驚失色。
他現在才漸漸地明白了那句話所包含的意義。很多東西都是他無法抗拒的,他只能接受和努力去適應。省足球隊當初的解散他得適應,新時代衝擊甲B無果他同樣得適應,驟然置身甲A他得適應,而如今武漢雅楓把他扔進轉會市場他也只能去適應。他不可能和俱樂部抗爭,更不可能拿自己的前途去和俱樂部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期待,期待著轉會省城明遠之後能儘快地適應,適應環境、適應球隊、適應隊友、適應教練……
余胖子也看見了那人,他的神情不免有些張皇。一時間他拿不準這雅間里都是些什麼人,這些人又和高勁松有什麼過節。
「我有個朋友在這裏包了點小工程,」余胖子指了指工地,又說道,「我過來幫幫忙,也找點煙錢。」說著他就掏出了紙煙。這個多少帶著討好意味的舉動多半是出於他對高勁松額頭嘴角兩處傷口的疑惑和尊重,他實在是搞不清楚過去一年裡銷聲匿跡的高勁松怎麼忽巴拉地就冒了出來,而且一副已經見過大世面的模樣。
疑惑、慌亂、惶恐、忐忑……還有一絲憤怒,這些紛繁複雜的情緒在一瞬間湧進了他的腦海,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我接受俱樂部的安排。」
尤慎沒有再說什麼。他已經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告訴了高勁松,也隱晦地提醒警告了他,至於小傢伙聽沒聽明白,或者聽明白了會不會去做,就完全看小傢伙自己了。他總不能手把手地指導他吧?尤慎不禁有些惆悵,高勁松畢竟是他點名找來的第一個隊員,雖然沒給他這個主教練臉上添什麼光彩,但是也沒給他丟什麼臉,如今聯賽才踢罷幾輪就被俱樂部撂進了轉會名單,他心裏也不大好受。可他能有什麼辦法呢?隊員的一切都得靠球場上的表現來爭取,高勁松昨天晚上幾分鐘的精彩表現還不能抹殺掉他前幾場比賽里給人留下的壞印象,何況在那段精彩表現之前,他的所有舉動都只能用「糟糕」來形容——真不知道明遠的胖老總為什麼就一直對他念念不忘?想到這裏尤慎又覺得有些安慰:有了胖老總的關懷,至少高勁松到明遠之後的日子不會太艱難,而實力更勝一籌的省城明遠在比賽里除了追求勝利,就是講究場面控制,這倒是更適合高勁松,他那緩慢的節奏與追求速度的武漢雅楓格格不入,在明遠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余胖子故意皺起了眉頭,說:「你說的是誰啊?」他今天的心情不錯,所以也和她開起了玩笑。
高勁松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好容易找到個話縫,趕緊插話說道:「你吃中午飯沒有?」
「你們搬家哩?」余胖子問道。
尤慎藉著拿煙的機會,不露聲色地合上了自己攤在桌上的工作筆記,那上面記著他對高勁松最新的一句評價:不適合武漢雅楓?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他當然也能教武漢雅楓適應點什麼,比如說,適應下沒有他高勁松時的滋味。他甚至在心裏勾勒出那樣的一番景象,失去他的雅楓就象一盤沒有主心骨的散沙。
「我去年夏天就在省城裡,九月份去了成都,後來單位里出了點小變故,我就回了家。再回來有個熟人介紹我去武漢上班,我便過去了,就這麼著一直在武漢呆到現在,這一趟回省城也算是出差。」高勁松真真假假地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他和余胖子兩個人之間沒有什麼利益糾葛,也不用擔心哪句話說錯了會被人記恨,這讓他說起話來很隨便,並且把武漢雅楓隊里的幾樁好玩事掐頭去尾和-圖-書
地當笑話說給余胖子。末了他說道,「……不過眼下我在武漢的工作又有些變化,說不定到夏天裡我就又回省城了,到時也許還得央告到四哥你的門口,好歹你得把那房子再租給我。」
他把自己今天遇見高勁松的事大略地說了一遍,當然他兜里沒錢的丟臉事他提也沒有提,還有後來他怕被幾個年青傢伙灌醉而丟下高勁松的事他也不好意思說,只說高勁松遇見了幾個生意場上的朋友,他不好攪合進去,就先回工地了。
明遠八號用上海話罵了一句,又朝雅間里吆喝了一嗓子,裏面立刻忽啦啦湧出六七個人,還有幾個穿著很齊整的男女也在雅間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他們和在椅子里佝僂著身子四處張望尋覓躲藏地方的余胖子一樣,還鬧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了。
「賠錢!」明遠守門員第一個痛苦地嚎叫著。
余胖子回家的時候天已經擦黑,到現在他還惦記著高勁松和那幾個凶神惡煞的傢伙比酒到底會有個什麼下場。不過他倒是不大擔心高勁松的人身安全,回工地上班的時候他已經聽明白了,高勁松和那幾個傢伙是同行,但是高勁松這人不地道,壞了別人的好生意,讓那幾個傢伙少掙了許多錢——至少可以在他上班的工地里全款買下一兩套房子的錢。乖乖,那高勁松這一趟又能掙多少?
到了地方兩人都傻了眼。飯館還在,門面也的確不大,可門口那一溜的小汽車明白地告訴他們,這地方肯定不會太清凈,即使是站在門外都能聽到飯館里吆五喝六的划拳聲,間或還傳出男男女女的玩耍說笑聲。好在現在早就過了午飯時間,飯館狹小的廳堂里只有一桌客人。
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通知他這個消息的人竟然是主教練尤慎。誰都可以來通知他這個消息,但是這個人惟獨不能是尤指導,因為是尤指導把自己帶進了甲A聯賽,也是尤指導給予了自己信任,哪怕在自己明顯顯露出對甲A聯賽不適應時,尤指導也堅持給自己機會,這讓高勁松一直抱有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想法,他在球場上踢球不僅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尤指導,他一定得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他自己丟臉都不要緊,但是他絕對不能丟尤指導的臉……可如今尤指導卻告訴他:「你可以收拾起鋪蓋卷滾蛋了。」
高勁松把他遞過來的煙捲又推回去,說:「我不怎麼抽煙。」他瞧著余胖子推著的自行車很有些眼熟,多半就是當初他留在那居民院停車棚里的那輛自行車。不過他記得他給那車繳了一年的保管費,余胖子又是使了什麼辦法把它弄出來的呢?
「你來這裏做什麼?」余胖子疑惑地問。不過看到高勁松的衣服打扮還有他從容的神色,他立刻就恍然大悟,「你來看房子的?」說著臉上就閃過一絲羡慕的神情。這才一年不到的時間,想不到高勁松就發財了。一年前這個小夥子是個什麼樣的潦倒光景呀,說句難聽話,就連換洗的衣裳他都沒兩身哩。
這就是他找高勁松來談話的主要目的。他原本還為這次談話準備了一些說辭,現在看來完全是多餘的事情,小傢伙通情達理,臉色平靜地——至少看起來很平靜——接受了俱樂部的安排,同意在夏天裡轉會省城明遠,那麼接下來兩傢俱樂部就可以繼續保持聯繫,至於屆時是買賣還是交換,如今還不能確定,要是高勁松在接下來的比賽里還有上佳表現的話,明遠的胖老總就得有再為高勁松的這些表現掏錢的心理準備——在夏季轉會市場開放之前雅楓還有十二到十五場比賽,他會為高勁松多安排一些上場比賽的機會……
「她朋友還住那裡,她搬走了。」他撈起一塊魚肉堵住了自己的嘴。他住的那個居民院里有人在傳言姜麗虹跟了個什麼男人,但是他不能再把這話朝高勁松譬說,在一個晚輩面前編排另外一個晚輩的不是,而且被編排的那個晚輩還對自己有恩情,那實在太齷齪了。
和余胖子說話的正是晌午時他和高勁松提到的姜麗虹。她手裡提著兩大包東西,姜雁以及一個余胖子看著眼生的年輕女子跟在她背後不遠,手裡也拎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和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