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一章

和去年的這個時候相比,他的模樣有了很大的改變。臉龐依舊是黑黝黝的,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曾經在太陽下呆過很長時間,但是臉上卻沒有光澤;以前就不飽滿的臉頰現在更加瘦削,輪廓清晰,稜角就象斧劈一樣尖銳。眼睛里已經失去往日的神采,就象熄滅的火焰,只剩下深邃的黑暗。前年秋天在成都買的夾克衫現在就穿在他身上,顯得異常的寬大,彷彿它的主人錯穿了別人的衣服……
他想,在把借下的錢還上之前,他不會再和他們聯繫。至少也得先還上一部分……
可呆在乾洗店裡,呆在這座小城裡,他就不可能有太多的機會還清債務重新做人。
除了錢,擺在他面前還有其他的問題,他現在還要為今後的人生道路怎麼走而焦愁。
見客人對時間和價錢並沒有異議,他就從櫃檯下面拉出個白色塑料袋,把摺疊好的大衣還有收據存單一起放進袋子里。送走客人,他把鼓鼓囊囊的塑料口袋拿進裡間,擱在工作台上。寬敞的工作台已經堆放了十好幾袋衣物,都是他今天才收攬下的活計。新收進的衣服本不該放在這裏,可姐姐不在,他又不會使用縫紉機,沒辦法給衣服縫上有著收據編號的白布條,只好暫時先放在這裏等姐姐回來再說。
這個想法剛剛從他腦海里冒出頭,他就被它徹底吸引住了。
楊柳河對岸觀音山的山坡上,剛剛從地皮里冒出來的青草和枯草混雜在一起,把山坡裝點得黃黃綠綠。山坳里,幾簇早開的桃花紅艷艷地綻放。沿河道路兩旁,楊柳樹新吐出的柳絲,就如少女的秀髮一般,在微風裡搖曳。沉寂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楊柳河,現在也徹底擺脫了冬天的羈絆,歡騰地唱著歌奔向她的歸宿一一康江……
重新踢球的可能性已經不存在了一一哪傢俱樂部也不會要他。雖然他在縣圖書館的過期報紙上看見,他的名字還在武漢雅楓列入冬季轉會名單,但是他知道,那隻不過是雅楓使的障眼法,目的僅僅是讓他不著痕迹地消失在人們視線之外:雅楓不需要這個球員,轉會又沒有成功,於是他只能退役……
在拒絕大姐的同時,他也很感激來自親人的關懷。
大姐曾經對他說,他們姐弟倆可以一起經營這個小小的乾洗店,雖然收入並不多,但是足夠養活他。
但是他的環境和處境都決定了他對將來的規劃不可能脫離現實。從現實的角度出發,他覺得,自己完全有把握的將來就只能是一件事一一趁著自己還年輕,再到外面去闖蕩一番。這一回www•hetubook.com.com他不會再想足球,也不考慮什麼和顧慮什麼。不需要計劃,也沒有目標,闖蕩到哪裡就算哪裡,闖蕩出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客人提醒他,這種傷筋動骨的毛病一定要當心,稍不留意也許就會轉作老毛病,並且舉了自己某位同事的經歷作例子,希望他能警惕,尤其是在這種春暖花開的季節,按五行來說,屬於「清氣升騰濁氣下降」的時候,很容易給傷病留下老根……
他翻了幾頁書,就再一次因為同樣的困擾而放棄了看下去的打算。他決定明後天抽時間把書還回去,另外換一本一一這回一定不能再選同樣折磨人的書了。
他在櫃檯邊枯坐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然後從櫃檯下取出一本書。
還有一大堆沉重的債務在等著他……
他得去大地方大城市裡找機會。比如當初他在省城呆過的奧運商場那種地方,雖然微薄的工資不可能讓他積攢下足夠的錢償還債務,但是那裡的機會遠比呆在小縣城裡多一一他完全可以重新從倉庫管理干起,耐心地等待機會,而只要有機會,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任由它從自己的身邊溜走,他一定會好好地珍惜它……
現在,他站在小店的櫃檯後面,麻利而仔細地檢查著一位熟悉的客人剛剛送來的兩件皮大衣。
時間就象流水一般緩慢而執著地流淌著,轉眼就到了一九九七年的春天。
他現在要面對的首要問題是,如何把欠別人的帳還上。
客人知道他是店主人的弟弟,因為在武漢打工時腿腳受了傷,回家來修養的。客人還客氣地詢問了一下他最近的身體狀況。
然而他並不願意這樣做。雖然實際上是他出錢給大姐置辦的乾洗店,可是大姐畢竟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這店鋪實際上就是他們夫妻倆人共同的財產,僅僅是大姐一個人表態,並不能真正作數。當然,他知道,要是他堅持要和大姐一家分享這家店鋪的話,姐夫陳鋼不可能直截了當地表態反對。但是他同樣知道,陳鋼這樣做肯定會給大姐的家庭帶來矛盾一一他確信,陳鋼絕不可能心甘情願地把店鋪劃出一半來給他;當陳鋼發現自己無法阻止這樁事的時候,依照那個的脾氣秉性,即使當面不說,也會在背後尋著事由把心頭的怨氣都撒在大姐身上。因此上只要他答應大姐,大姐家的安寧也就到頭了。到了那個時候,一邊是自己,一邊是丈夫和家庭,大姐或許就得面臨家庭和親情的選擇。可無論她怎樣決定,她自己都和_圖_書是一個受害者……
不過這些反思和批判代替不了他內心的痛苦掙扎。
他回到櫃檯邊繼續吃自己的午飯。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在武漢大醫院做的三次手術都很成功,恢復得也很不錯,瑞典專家查看過他的恢復狀況報告之後,通過翻譯告訴他,他有很大的希望重新回到球場上,但前提是必須要在專業人員指導下,進行長期而艱苦的康復治療,以及循序漸進的訓練……他只做了第一期康復治療的前半段,在傷口拆線后四天,就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簡單的行李,離開了武漢。他無法承受康復治療那高昂的費用。為了他的傷病,他不僅自己欠下一大筆帳,還連累得大姐一家也為他拉上飢荒。他不願意家裡人再為他做出更大的犧牲一一他不能為了實現自己也許再也實現不了的夢想而連累家人。不僅是連累家人,還要連累朋友。他已經決定放棄足球了……他從此再沒回去。他的第二次身體檢查是在地區醫院做的;再後來他甚至連地區都沒去,就在縣人民醫院做檢查。這能節省很多開銷。他還欠著很多帳,也許一輩子都不能還上……
他取出夾在書里的書籤,找了個乾淨的塑料袋把書裝好,又燃起一支煙。
雖然他離開武漢之後不久,他就因為和張遲和姚遠他們都失去了聯繫,可他怎麼能忘記那些在自己危難中伸出援手的人,而且沒有聯繫的責任並不在他們,而是在自己一一為了湊齊巨額的醫療費用,他變賣了所有能變賣的值錢東西,再也派不上多少用場的行動電話就在變賣物品清單的第一位;回到上河,乾洗店裡的電話又被陳鋼……唉,不去說這些煩心的事情了。總之,他和朋友失去了聯繫。他也無法主動和他們聯繫。他和他們已經走上了兩條道路,除了債務之外,人生再不會有交會……
植樹節那天,她不得不給自己放一天假一一幼兒園要組織小朋友去觀音山下植樹,需要家長陪同。她沒法不去。丈夫的單位也要在同一天搞同樣的活動,還三令五申,任何人都不能請假。而且她也有很長時間沒陪娃娃們玩耍了,兩個小傢伙都為此鬧了意見,經常扁著嘴對她不理不睬。她於是決定抽一天時間來陪孩子玩,乾洗店裡的事情就暫時交給弟弟替她打理。
在這一天之前,「將來」在他的腦海里還只是一個符號,除了對它感到敬畏和順從,就只剩下茫然。當他還在省足球隊的時候,「將來」意味他會依照前輩們的足跡,少年隊、青年隊、成年隊和*圖*書還有退役之後政府安排的工作,一步一步地走過去,這是「當然」;當他在奧運商場管理庫房時,「將來」就是總有某一天他還能重新踏進足球場,這是「夢想」;當他在新時代和武漢雅楓的時候,將來就是一份可靠穩定的收入和一個可以翱翔的舞台,這是「現實」;再以後他就再沒思考過自己的將來。可大姐的話讓他再一次開始認真地思考自己的將來……
他悲哀地掐斷思緒,努力把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書本上。
至於理由……就和大姐實話實說。
他反覆盤算這事已經很多天了。這個想法就象是一團火,在他的內心裡愈燒愈旺,讓他時常到半夜都無法入睡,只能披著衣服長久地坐在床頭,任憑那團火在胸膛里熾熱地燃燒。他的眼睛里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飽含著淚水,手腳也會不受控制地痙攣。他清楚地意識到,要走就是現在走。走得越早越好。不然的話,沉重的債務和未來的不可預見性,也許會迫使他喪失掉勇氣和信心。那就意味他再沒有直著腰桿和別人說話的權利!
最後他拿定主意,不管怎麼樣,他是非走不可。
大衣沒有問題。他把兩件皮衣推到一邊,拿過紙筆來填寫出收據,並且對客人說:「一周以後來取。一起四十五塊,取衣服時再付錢。」他把填好的收據遞給客人。
高勁松笑著應承著客人的一番好意。
他清楚,大姐不可能馬上贊同他的主意,他還得另外為自己的想法尋找一個足夠說服人的借口。不然的話,大姐可能會把他的這種想法錯誤地理解成他對陳鋼有意見,那樣的話就完全悖離了他的初衷。
令人高興的是,回憶過去並沒有讓他完全陷入狹隘的憤怒和復讎中。他現在是以一種比較廣闊的目光和比較務實的態度來重新思考自己在武漢前後的經歷。他的審視並沒有僅僅停留在自己身上,他還同時在記憶里觀察著別人。他的視野也沒有固定在自己身上,而是嘗試著用別人的目光從不同的側面觀察著整個事件。有時候他也會用書本中人物的言行舉止來檢討自己,甚至是批判自己……
他已經拿定了主意,就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和大姐說。
他現在看的書是《羅斯福傳》。他從縣圖書館把這本書借出來已經快兩個星期了,但是連一半都還沒有讀到。最近一段時間乾洗店裡整天地忙碌是一個原因,書裏面牽扯到的事件和人物太多是另外一個原因一一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背景他多少有一些了解,可在這之前的美國大蕭條時期他就根本沒https://m.hetubook.com.com有頭緒;而且書里經常出現似曾見過的拗口的外國人名和地名,他不得不經常停下來再把書翻回去尋找。唉,不連貫的閱讀也是讓這本書拖了這麼久都沒看完的原因……
只有這樣做他才可能真正地重新站起來。
他前後一共借了三十四萬四千塊的帳:張遲十一萬,關銘山五萬,陳明燦五萬,姚遠和孫峻山同樣是五萬,還有遲郁文和段連銳……為了在武漢照顧他,他大姐還在姐夫陳鋼的親戚里為他借了些錢,具體是多少他並不知曉,問過大姐好幾回,大姐總是不說;他估摸著這筆錢至少要兩萬朝上。在醫院時他只想著如何能度過難關,並沒有為將來作太多的打算,可現在,這筆沉重的負債幾乎快要把他壓垮了。他實在是不敢想象自己如何才能把這麼一大筆飢荒還上。也許他這一生都不能把錢還上,直到許多年後,他還得為它而忍受煎熬……
這樣,高勁松就臨時成為乾洗店的負責人。
讀書,原本就是他的業餘愛好之一,現在則是他唯一的愛好。在他躺在病床上時,還有他回到家之後拄著拐杖行動不方便的時候,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同時也為了不讓自己去思考許多遙不可及的事情,他讀了不少書。這其中有,有歷史故事,也有兩三本比較有名的哲學書的通俗本,當然最多的是人物傳記。有些書他以前就看過,不過那時候他因為年齡和閱歷的原因不能理解;有些能夠理解,但印象並不深。現在他有大把的時間把它們重新看一遍。很多時候他都是便看便思考。值得他思考的東西很多,有時候是書裏面人物的命運,有時候是書中所涉及的某種社會現象,有時候甚至是一段若有含義的對話……不管怎麼樣,他所思考的東西大都與他自身毫無聯繫。
驚蟄後下過兩場雨,天氣驟然轉暖,和煦的陽光照耀著大地。
然而書本上的不少東西還是在他的思想上引起了共鳴。
所以他不能接受大姐的建議。
可惜他知道這隻能是自己的美好願望罷了。
不過大姐的話還是給他提出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該怎麼樣去計劃自己的將來。
可是他編造不出理由,他也不忍心向自己的親人說謊話。
今天晚上就和大姐說。
他說話就要二十二歲了。無論在哪裡,這個歲數的男人都要開始為自己謀划人生,可是他除了踢球之外,什麼謀生的本事都沒有;這即是說,即使他想象個普通人那樣生活,他也有許多東西需要從頭去學。他現在已經不再奢望重新踢球了。他願意踏踏實實地做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普通人,象一個普通人那樣生活,可是,他並不知道自己該做從哪裡做起。
什麼都不想,只是丟丟心心地純粹地闖蕩,他無法想象那是一付怎麼樣的逍遙光景。他也許會餓肚子,也許會在現實的南牆上撞得頭破血流,可他怕什麼呢,他正是身強力壯的好時候,有的是力氣,他可以去打短工,可以去扛石頭抬木頭,只要他捨得吃苦,他就不可能到頭來還是兩手空空。
開春以後,高春的乾洗店裡的生意就日漸忙碌起來,每天都有人把冬裝皮衣送來乾洗或者打蠟上油,也有人把放了一個冬天的夏季高檔服裝也送到這裏清洗,店裡唯一的一台機器幾乎都沒有停歇的時候,從早到晚一直運轉個不停。即使有弟弟的幫忙,高春也時常抽不出時間去接送娃娃上下幼兒園,更沒時間為丈夫和娃娃做晚飯。後來她乾脆把這些事都交給丈夫,自己就安心照顧小店。這幾天,她的中午晚上兩頓飯都是和弟弟在店裡胡亂對付。就是這樣,她和弟弟的兩頓飯食也吃不安生,隨時都可能被不期而至的客人打斷。
有時候他也會放下書,想起自己在武漢遭遇到的不幸,想到俱樂部對他的無情拋棄,還有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
想辦法把別人的錢還上,才是最重要最急迫的事情。只有把債務都還清,他才能做一個爽爽利利的人。不然它就會象一座山一樣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壓在他的心頭,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會覺得自己比別人矮一頭。
午飯是從街對面的飯館里喊來的麵條。因為耽擱得太久,麵條已經被湯水泡得起糨,糊到一起;湯水也沒有了熱氣,即將凝結到一起的幾團油花和著幾段蔥花一起漂浮在水面上。他從暖水瓶里倒了些熱水到碗里,用筷子攪了幾下,油塊很快就被熱水融化了,但是麵條也徹底變成麵糊糊。他很快就連湯帶麵糊吃喝得精光,然後把碗和筷子都擱置到櫃檯下。這碗筷都是飯館的,過一會他們來收飯錢時,自然會把它們帶回去清洗。
春天的腳步並不僅僅停留在楊柳河兩岸,她同樣出現在人們的生活里。人們脫下厚重的冬衣,換上輕便的夾衣。服裝店門口全都打出「冬裝降價處理銷售」的廣告招牌;從地區和省城運來的春裝和夏裝是這個時節最暢銷的商品。每天傍晚,在河畔的空敞地上,總能看見大人帶著小孩在放風箏,清脆悅耳的風鈴聲隨著風飄揚出很遠。
眼看著時間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他的內心充滿著焦慮和憂愁。
到處都能感受春天盎然的生機,到處都是一派勃勃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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