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我太盲目了。」
母親沒有說話，倚著牆的腦袋微微搖晃。
梁皓扶幼貞上廁所，打熱水給她擦身體。幼貞小腹上滿是褶皺，褐色的消毒水塗抹在切口上，捂了一天，散發出難聞的味道。切口大約十厘米，比想象中短，是橫著的，縫線拉的很緊，每個線眼周圍的皮肉擠向切口，看著生疼。
徐寶華抬起頭，用渾濁的眼珠看著梁皓，她大概以為梁皓想勸她別走。
「啊。」梁皓點點頭，「上海的生活節奏和這裏不一樣吧？」
「你幹什麼，那麼大聲幹嘛？」梁皓聽到自己腦袋裡錚錚響，好像金屬撞擊后的餘音。
「阿皓，就說我非走不可，是你勸我回來的，知道哇？」
今年秋天，老周被指控行賄，現在還在看守所等候法院裁定，情況很不樂觀，燈具廠關門大吉只是時間問題。他介紹來的客戶為了撇清關係，見梁皓退避三舍。梁皓不得不控製成本，把兩個回鄉的大學生辭退了。馮佑急得團團轉，最近一個月都沒法專心幹活，父母勸他回千桂再找工作。創業僅僅一年半，可謂大起大落。
「我不回上海了，不回去了……」俞心嵐眼眸低垂，彷彿在和遠方告別，「我辭職了。」
「是啊……」
她穿白色高領毛衣，線眼很大，感覺在室外難以禦寒。她是一個人來的。俞慶榮夫妻倆昨晚來過了。如果她不是很晚才趕到，就是特意跟父母錯開時間。
「你知道他後來娶的老婆為啥走掉？錢被兒子分光了。」
俞心嵐走到嬰兒床邊，摁下被頭看孩子，跟著孩子做一樣的表情，嘴唇不由自主地扁下去，然後嘿嘿地笑出聲來。
梁皓說，奶粉尿不濕加衣服，湊一塊兒也不少錢了。
「了不起。」
「千萬別告訴幼貞哦，讓我爸知道了，揍死我。」
白天的時候，俞心嵐從敏芳那兒學會了怎麼裹尿布，她試了一次，裹得比梁皓好。梁皓教她沖奶粉，三十毫升水兌一平勺，沖兩勺，先放水后加奶粉，開水和涼水的比例大約是一比二，奶瓶上有刻度。
孩子醒了，第一聲像咳嗽，然後哇哇大哭。梁皓抱起來送到幼貞胸口，孩子含住乳|頭，暫時沒了聲響。
那天在幼貞家的酒桌上，談論最多的無疑是關於新郎的話題：家裡在千桂市，自己開公司的，比幼貞大三歲……諸如此類。俞心嵐也在聽，於是她知道梁皓長她兩歲，便記在心裏，準備下次見面叫他阿哥。梁皓的腦中迅速走過這樣一番邏輯。
2003年12月9日，幼貞在嶺陽鎮醫院產下一名男嬰。隔天上午，梁皓第二次見到俞心嵐，這時距離婚禮已經過去了七個月。
「你們都回去吧，我在這兒就行。」梁皓從柜子里拿出奶瓶。
「兩個兒子都沒還大伯錢？」
產房裡沉默下來，隔壁床一家也寂靜無聲，帘子拉上了，不知道他們是什麼表情。
「你真這麼想？」
幼貞跟疼痛搏鬥了一個白天，這時呼吸平穩，沉沉睡去。
徐寶華愣了愣，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梁皓連忙追到走廊上，扯住她的衣袖。
「你還要去長英那兒，你那個心臟，哪有力氣管我！」幼貞摟著孩子突然喊道，「給他們家燒菜拖地洗衣服，你還嫌不夠。你身體那麼好，你乾脆也去上班好了！」
「我爸要跟我斷絕父女關係。」
「我那兒媳婦，在銀行上班，每天早出晚歸，不然……我問問她看。」敏芳像是對梁皓的母親說，又像是對自己的女兒說。
萬籟俱寂中，按鍵聲像關節響，俞心嵐怕驚擾梁皓，朝他瞟過來。梁皓平躺著，垂目而視，眼縫開得極小，而且他所處的角落一片漆黑，俞心嵐應該是看不清的。即便如此，梁皓還是緩緩閉上了眼睛。
梁皓沒忍住笑。「好，我等著。」
「出了這麼多汗，要喝水嗎？」
母親起身朝柜子走，要去沖奶粉。敏芳也走過來，想搶在前頭。母親身體一晃，敏芳剛好扶住，又把她攙回陪護椅上。
「白天睡得太酥了，我也是個夜貓子，天一黑就來精神了。」
「不過，你別怪大伯，他很可憐。」
「不是的，你不知道。」
敏芳站了起來。
梁皓不忍心收他的錢，推了幾次。他氣呼呼地把錢扔在床上，說不要是看不起他。徐寶華嘆口氣說，我們承福也是命苦，不給就不給吧，反正自己人，心意到了就行，阿皓這是孝順你。俞承福拍著輪椅的扶手，一邊咳嗽一邊說，你煩點啥！不說話能死？你做了一世人反倒糊塗了，侄女生小孩不給錢，我滿月酒還要不要去？
「幼貞人不舒服，發脾氣，你別怪她。以後對你丈母娘好一點。」
幼貞側躺在病床上，咬著牙悶聲說，別，別過來，痛。她是剖腹產，說話聲大一點就疼得直冒汗。
「深邃而清澈，字典上寫的。」
「也？」
孩子哭了。
這個產房在走廊盡頭，出門右拐是露台，有四五十平米，架著許多鐵管焊成的晾衣桿，尿布和內衣和*圖*書褲隨風輕擺。俞心嵐是在露台上打電話吧。
「你的公司怎麼樣，順利嗎？」
俞承福喘著粗氣，脖子上的皮膚像掏空的布袋。他的話是沖梁皓的，徐寶華無論說什麼，都會成為靶子。
「她？你指望她？」幼貞忍著疼痛冷笑，每一聲都像是從小腹的傷口裡擠出來的。
「看來你沒少出去玩。」
「就因為？你說的好輕巧啊。」
「怎麼跟我沒關係？」徐寶華掙脫俞心嵐站起了起來，「她好心幫你看外孫，你喊什麼喊？」
俞心嵐抿住嘴，笑得很甜。「他很蠢的，守在書店裡面，只要有人翻他的書，就上去說兩句。」
「你不來，我把你扛來。」俞耀宗打了個圓場，替梁皓把錢收了。
九點左右，護士拔掉鹽水，給幼貞打止痛針，離開時順手關了頂燈。俞心嵐覺得梁皓白天睡的短，堅持由她負責上半夜。
「阿皓，先送你媽回去吧，這樣不行啊。」
梁皓想起小時候用香煙點鞭炮，他吸了一口氣，嗆得想吐。父親哈哈大笑，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煙的味道。
「……他是個作家。」
俞心嵐咯咯笑，走上前一步，和梁皓並排。「昨天好尷尬呀。「
「我沒有怪誰。」
「一會兒孩子哭，就是被你熏的。」
梁皓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幼貞讓她留下來，是半開玩笑的。可是有這句話在前，剛才的一幕彷彿是演戲給她看一樣。
他的額頭青筋暴突，眼圈漲紅了。梁皓擔心他隨時可能中風倒地。
「阿哥……阿哥，換你睡了。」俞心嵐走到身後。
這時還沒到兩點，梁皓讓她再睡一會兒。她說她其實一直都沒睡著。
「盡說胡話！」敏芳小聲呵斥。
「翻他書的那個人就是你？」
敏芳問俞心嵐，什麼時候回來的。俞心嵐說昨天。敏芳說，你也忙，不用特意趕回來，上海的單位，請假要扣很多工資的呀。俞心嵐擺了擺手說，哪有的事。
「我們家這幫人就那樣，就是瞎攪和，你也習慣了吧？」
「老實說，還不太習慣。」
「不說了。」她把手機塞兜里，「我來我來，你快去睡。」
「阿哥。」
「拿去給幼貞吧。」
俞心嵐這樣叫他，梁皓愣了一下，他本打算保持婚宴上的稱呼，叫她姐。
「阿皓啊，這樁事，我不是在說你媽，你媽身體不好，我是知道的。」等電梯上來的時候，徐寶華緩了情緒，輕聲說， 「現在是幼貞生孩子，將來我不行了躺床上，你等著看，還是這副樣子。除hｔｔｐs://ｗｗｗ•ｈeｔｕｂook•ｃｏm•com了敏芳，誰也不會照顧我的。只盼我生病了死快一點。」
梁皓思索片刻，搖頭說，最主要的客戶出了點事情，後面要靠自己，不知道能走多遠。
「那當然，你也是這麼想的。」
「我是自己沒錢啊，阿皓，我要是有錢，我跟那幾個小子湊一起住？我現在要走，我能去哪裡，還不是去你丈人家裡？」
「湛藍的湛。」
母親閉著眼擺了擺手：「可能是貧血，沒睡的緣故，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她坐進帆布摺疊椅，插上耳機，不知在聽什麼。嬰兒床就在她手邊。梁皓拉上外套，躺在放平的陪護椅上，扭轉身，把腳擱地上，沒脫鞋也沒蓋被子。一會兒換人，俞心嵐就會躺在這兒，不能正經當床睡。
梁皓把母親送到大巴站。臨走，母親塞給梁皓五百元。
「要是阿英還在，什麼都妥妥帖帖的，我這個大媳婦最好，什麼也不問，只管做事，和敏芳一樣，命是真苦，四十多就沒了。現在你看看，這麼大一家子人，怎麼輪到心嵐你來照料？你還是個姑娘，手腳不利索，不懂的。要我看，不如請個護工，錢我來出。」
「不用勉強，隨緣吧。你呢，為什麼辭職？」
「不會的，別亂想。」
「你不都是晚上幹活嗎？幼貞說的。」
俞心嵐往杯子里倒了些熱水，喂到幼貞嘴邊。杯子里有吸管，幼貞嘬了一小口，苦著臉說，心嵐姐，你就別回上海了，在這裏陪我。
「說說而已，怎麼斷？」
梁皓想起第一次見這位老太太，她看著他吃甜瓜，說自己有三個兒子，中間的對她最好。她用指尖輕點八仙桌的聲音還在耳旁。
「那也是你家。我送你回去。」
俞心嵐有個翻蓋手機，隔幾分鐘就打開了摁鍵盤。屏幕泛出青光，照亮她的面龐。不像幼貞那般稜角分明，她的腮骨隱藏在柔軟的臉頰內，被毛衣的白領子托著。放下手機，她便看向窗外的夜空，這時候只有眼眸子是亮的。
梁皓母親要從陪護椅上站起來，給俞心嵐讓位。她昨晚一宿沒睡著，臉像紙一樣白。敏芳連忙阻止她，對說俞心嵐說，你床沿上擠一擠好了。
不知過了多久，兒子哭了，梁皓起身，卻不見俞心嵐。他把兒子抱給幼貞，去沖奶粉。俞心嵐躬著身小跑進來，手機還在耳邊。
「奶奶想大媽了，說幾句也沒什麼啊，二伯真是的……」俞心嵐低下頭，給地板一個白眼。
梁皓直覺血往上涌，但很快平息了。
俞心嵐從牛仔褲兜里掏出一盒www.hetubook.com.com煙來。「你要嗎？」
「男朋友做什麼的？」
砂輪摩擦火石，一簇金針在攏住的手掌中彈射出來，火苗竄起，煙頭髮出燃燒的聲響。
兒子喝奶時，瞪大眼睛，雙手伸到奶瓶兩邊，奮力攥緊拳頭，好像在緊張兮兮地駕駛某種飛行器。俞心嵐捧在懷裡，看得樂不可支。
「什麼？」
「戰鬥的戰？」
在產房待了一天，眼見來探望的俞家親戚都給錢了，母親很意外，她只買了東西。身為婆婆，要不要掏錢給生產的兒媳，她有點吃不準。
昨晚第一夜，梁皓和母親留下來看護。幼貞的奶水不足，每次都要加奶粉才能餵飽兒子。但是如果全餵奶粉，母乳很快會徹底枯竭。因此每當兒子哭醒，情況就變得很複雜，既要把孩子抱給幼貞，又得馬上沖奶粉，幼貞的睡姿如果不方便哺乳，得先幫她翻身。況且，孩子不是每次哭都是因為餓，要換尿布，要抱起來哄著，沒有半小時放不下來。幼貞不願插尿管，對著便盆尿不出，扶她上洗手間是一段漫長的路。如果只有一個人陪夜，幾乎沒有睡眠時間，幾天下來身體非垮不可。
電梯門開了，梁皓扶著她往裡走，她邁出一步，轉身又往病房去了。
俞耀宗把臉轉向徐寶華，不耐煩地眯起眼：「你又開始了，你有幾個錢？這事跟你有啥關係？你多大歲數了，有的吃有的睡，你還有什麼不滿意？被人家笑話。」他說著朝鄰床瞥了一眼。
「是兒子嗎？怪了，兒子怎麼長得像爸爸？」
「別灰心呀。」俞心嵐問他具體做什麼，或許上海那邊能有機會，「可是呢，我認識的老闆都是櫃檯邊的過客，交情淺，不一定能幫上忙。」
「真的呀，我在回來的路上才知道幼貞生了，不是特地趕回來的。」
「大伯來那會兒。」
「錢就像水，只會往下流，流下去就上不來了。大伯現在連看病都不捨得，走不動路，沒人帶他去也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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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梁皓來了，並沒有收聲，只是朝他點點頭說，阿皓你來了啊。
第三天晚上，梁皓守上半夜，他無事可做，走到露台上，倚著水泥半牆眺望黑暗中的田野。
「你閉嘴，你先管好你自己。你這年紀，換別人已經在操心婆家的事了。」
幼貞的奶奶徐寶華和大伯俞承福來了。俞心嵐兜著徐寶華的胳膊，兩人坐在飄窗上說話。飄窗涼，徐寶華屁股下面墊了毯子，她臉有慍色，在說陪護的事。她說，我再小十歲，再小五歲好了，我來陪。俞心嵐笑著說現在的管法不https://m.hetubook.com.com一樣，她說能有什麼不一樣，再不一樣，那三個小子怎麼大起來的。
「對了，我外甥叫啥？名字想好了嗎？」
產房裡安靜片刻，徐寶華受不了，又說話了。
幼貞抓起枕頭，奮力往床頭尾的方向扔過去。「要吵到外面吵！在家吵不夠，還……」她痛的蜷成一團，說不出話來。
「嗯！上海這時候還能打到計程車。」
「真的不來一口？」俞心嵐抽出第二支煙。
結婚三個禮拜，新娘發現媒人說的二十萬家產在大伯嘴裏成了兩萬，想想不划算，跑了。這至少說明，她確實是衝著遺產來的。
「不是的，你別……」梁皓直搖頭，他說不明白，「這不是一兩天的事，你還要回上海。」
俞承福坐在輪椅上，是俞耀宗推著來的。他六十四了，還年輕時，妻子得乳腺癌去世，他咬著牙獨自帶大兩個兒子。老了覺得寂寞，膝蓋也磨沒了，還有高血壓。前些年續弦，找的是外地女人，結婚不到一個月就跑了。現在在兩個兒子家輪流住，看兒媳的臉色過日子。他的身體比八十歲的老母親差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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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歸東西。我不懂她們家的規矩，你就收著。」母親跨上車，轉身說，「我改天再來。」她在中排坐下，隔著窗向梁皓揮手。她的手掌像剛在水裡泡過，浮腫鬆軟，細密的掌紋看不見底。
「對，他的小說寫得棒極了，可惜現在沒有多少人看書了。」
梁皓壓住驚詫，搖了搖頭。
「我寫過詩，想不想聽？」俞心嵐繞著梁皓走了半圈，「算了，太難為情了，好幾年前寫的，我要再潤色一下。」
「梁湛。」
梁皓回家睡了三個小時，睡不著了，匆匆洗完澡，又趕到醫院。
梁皓從她臉上挪開視線，沒有答話。
俞心嵐豎起食指說，我知道，是透亮的意思。
「就因為男朋友？」
「後面幾天我來好了，你先顧好自己，現在誰倒下都麻煩。」敏芳說，「還有，你要教毛筆字，學生都等著吶。」
俞心嵐繞過病床，關切地問，要不要叫醫生？
長英是幼貞的哥哥。敏芳今早送好孫子上學才來的。
「還有我。」俞心嵐看看幼貞，又看看梁皓，做了個不易察覺的鬼臉。
她從梁皓手裡搶過奶瓶，她的手指冰涼，帶著夜風的寒意。
大伯在五年前看中的那位新娘只有四十八歲，腰膀渾圓，比他兩個兒媳婦還有精神。二兒子說，她是要熬死你，拿遺產。過兩天，大兒子也這麼說，大伯沒了主意。那陣子，俞耀宗天天往大伯家跑，最後說，把錢分了再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