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貞打開燈,抓起床頭柜上的奶瓶。梁皓伸過手去,說,我來吧。幼貞一把推開他,顫抖著雙手沖了奶粉。
「在哪兒喝的酒?」
儘管這樣可以解釋,但細想之下,還是覺得有點蹊蹺。
鍾浦是俞心嵐的男友,梁皓聽她提過幾次。
「不知道,我不知道。」
梁湛哭醒了。
淚水充滿眼眶,凝視的目光閃爍不定,像正在融化的冰凌。她無聲地走過來,雙手穿過梁皓的臂彎,緊緊抱住他。
在前台值夜班的是個小夥子,臉被電腦屏幕印得煞白,對來客視若無睹。原本,梁皓打算問他剛才醉酒的客人住在哪一間,現在暫時不需要了。
「我知道了,看來小說寫得不怎麼樣。」
「然後呢?他怎麼去賓館的?」
俞心嵐哈哈大笑,但笑容很快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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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
「阿哥。」
梁皓掛斷手機,敲響305號的房門,並用拇指摁住貓眼。
梁皓此刻在思考的問題是,俞慶榮為什麼要把鍾浦送到賓館?村子離賓館雖然很近,但是攙扶醉酒的成年男子並不輕鬆,何況還得花費一晚上的住宿押金,俞慶榮在開銷上精打細算,不會幹這種事。或許他家裡的空房間都在近期租出去了,無處安置鍾浦。另外的可能是——鍾浦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女友家裡,是某種程度上的接納,是微明的希望——俞慶榮不願意給他任何心裏上的暗示。
俞心嵐低頭不說話,梁皓也沉默了。她轉頭看向入口處,大概是想確認還有沒有別人來送行。
「我爸送過去的,他剛回來,鍾浦現在一個人在賓館。」
女人的鞋跟撞擊人行道鋪磚,有節律地「嗒嗒」作響,裙子緊裹的臀部左右扭擺。走了三四分鐘,她便右轉身消失在一道門內。梁皓抬頭看,「嶺陽賓館」四個血紅的發光字就在門頭上。他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還沒。」
「阿哥?」
上個月,梁皓的公司撤出新工業園區,待了將近三年的辦公室,現在只剩原本就屬於那裡的幾張桌椅。公司還在,也有零星的散單,但達不到理想的收入,看不到未來。他沒www.hetubook.com.com有底氣拒絕俞耀宗。
「他喝醉了,醉得很厲害,他不接電話……是被我爸灌的,他不能喝酒,一點也不行的,剛才不知道喝了多少白酒。」
入口處的路燈下,光束忽然被一片暗影浸染,有人站定腳步,怔怔地朝這邊看。她胸口的起伏逐漸劇烈,伸手扶住路燈杆子,眼眶下的陰影一直延伸到嘴角。
關門的聲音很小,但梁皓聽清楚了,他來到走廊里,尋找前一刻記憶中聲源的方位,把目光鎖定在305號房間。
「什麼事也沒有,你相信我。等我電話。」
「剛才到底怎麼了?為什麼讓我等?」
腰間突然傳來震動,有電話,是俞心嵐。梁皓退回樓梯上,接通手機。
一周以後是勞動節,節日最後一天傍晚,梁皓去汽車站送俞心嵐。快到車站時,俞心嵐打他電話,說她坐在小門外的花壇邊。
「她只能找我,幼貞……」
梁湛含住奶嘴用力吮吸。幼貞看著他的臉,淚水奪眶而出。
梁皓關上門,幫鍾浦提上褲子,拍他的臉。鍾浦迷糊地喊了一聲,想睜眼,沒睜開。梁皓托住他脖子,拉他坐起來。他抿住嘴,下唇往外突,喉嚨里嗚嗚叫。梁皓連忙把他推出床沿,同時抱住他的腰。鍾浦俯下身,吐了一地。
「內頁上有一首詩。」
梁皓低下頭輕輕嘆息:「今天晚了,改天我再告訴你。」
梁皓沒有回答,轉過臉看向別處。
幼貞關了檯燈,屋子裡逐漸顯現朦朧的月光。
「怎麼會呢?」
「嗯,跟小說可沒關係。」
「我不是在管她家裡的事,她男朋友一個人在賓館,可能會出事。」
俞心嵐緩緩搖頭,眼睛忽然紅了。「沒有下次了,我回不來了。」
現在知道了,俞耀宗給女人的小物件就是房門鑰匙。
「你要去做裝修?」
梁皓看清楚了,是俞心嵐的母親。
「你這麼晚出來……明天我去跟幼貞解釋。」
「為什麼?出了什麼事啊?」
「現在?」
「嗯?」
房間里充斥著刺鼻的酸腐味,梁皓打開窗戶,匆匆清理完,打電話給俞心嵐。她和*圖*書
在十分鐘后趕到。
「心嵐的男朋友來了。」
「阿哥!」俞心嵐追下樓梯,調勻呼吸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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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5號房,是你媽告訴你的?」
「我現在過去。」
「在我家,我爸逼他的。他來找我,我爸不讓見,把我鎖房間里。他沒走,在外面站了兩個小時,我爸就讓他喝酒。」
梁皓如實說了自己的近況。
俞心嵐盯著他,眼裡透出哀怨,她似乎有所察覺。
嶺陽小學的操場隱現在夜空下,翻過高高的拱橋,就是中玉路,南北貫穿集鎮的主幹道,嶺陽賓館就在這條路的中段。
「……對。」
女人的臉色變了,連續眨著眼,似乎無法理解當前的狀況。終於,她慢慢走到床邊,一件件穿好衣服,走過梁皓身邊又扭頭罵了一句,但已經沒了氣勢。她並沒有交出鑰匙,大概是要還給俞耀宗吧。
「真的沒什麼,你今晚就在這兒陪他吧。我先走了。」梁皓轉身帶上了門。
「你做過建築設計,搞裝修當然也沒問題,都是通的。現在房地產行業那麼好,不要錯過機會,試試看。」
俞心嵐從上海回革馬村為時一年多,形式上是外地返鄉,結束打工生涯,實質上是父母要求她和男友分手,儘快在本地找個婆家。她在開發區的超市上班后,上門做介紹的媒人一直沒斷。現在看來,她和男友的聯絡也沒斷。在梁皓辦的公室里,她時而透過窗戶凝望遠處的工廠,或者看著水杯獃獃出神。梁皓不認為她已經鐵了心。回想當時,或許俞心嵐有所期待,期待梁皓給她一個選項。能給她選項的人只有梁皓,正如同現在,她能求助的人也只有梁皓。
梁皓看一眼屏幕右下角,十一點十六分,他輕輕關上書房門。「怎麼了?」
「你先別過來。」
梁皓把事情說了,當然,只說鍾浦陪俞慶榮喝多了酒。幼貞猛然坐起來,黑暗中,梁皓分辨不清她在看什麼。
「出什麼事情了?」
梁皓輕聲下樓,拉開院門的鐵栓,把摩托車推出一段路,才發動引擎。
「我知道,你就像你的名字。」
「我一定好和_圖_書好看。」
「還在學習,不過好像學不會。」
「他沒事,讓他睡會兒吧。」
梁皓產生了某種直覺,這直覺覆蓋了他起初的判斷,他認為他應該把摩托車停在路邊,然後跟在女人後頭。這裏到嶺陽賓館沒幾步路了。
心嵐的臉頰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梁皓知道她在點頭。
「怎麼又弄這麼晚?」幼貞睜眼看鍾,她沒發覺梁皓出去過,「哇,出了這麼多汗。」她掀開梁湛的被子,用一旁的干毛巾擦梁湛的頭髮。「做完了嗎?」
「你什麼意思啊?她家裡的事怎麼輪得到你來管!啊?」
她乘坐的是七點的末班車,天色幽暗,花壇邊只有她一個人。「你最近還好嗎?上次的事情亂糟糟的,都沒問你。」
梁皓有些猶豫,是直接走還是跟幼貞說明白情況。他披上外套,走到卧室門口,幼貞和梁湛都睡著了。幼貞側躺著,雙腿蜷縮,把梁湛半圍起來。梁湛的頭髮汗濕了,小小的面龐上覆了層油膜。
梁皓望著樓梯下方的暗處良久,然後轉身說:「好啊,那兒更適合你。」
路兩邊有零星的店家還亮著燈,前面有個小巷,梁皓降低車速,防止有人橫竄出來。他的視線掠過一棵梧桐,冷不防注意到了站在巷口的兩個人影。
「……算了,沒啥。」
「神經病,滾!」
梁皓用腳尖點台階,快步上樓,到二樓半的位置,聽到鑰匙插入鎖眼的聲響。女人正在三樓的走廊里用鑰匙打開某扇房門。不用多想,那就是鍾浦的房間。
鍾浦有急事要辦,他用俞心嵐的手機給梁皓打了通電話,表示感激,第二天下午就先回上海去了。
嶺陽賓館距離不近,梁皓駛上村道,緩緩轉動車把,速度提到五十碼。夜風貫透全身,但只有些許涼意。
「我剛剛出去過。」
「你到了嗎?我出來了。」她的話筒在風裡呼呼作響。
「我不會後悔的。」
梁皓走下半層,俞心嵐再次喊住他,她說:「我想回上海!我想回去,跟鍾浦一起。」
「你……出來了?」
「還沒。」
「你誰啊?!」她試圖甩上門,被梁皓擋住了。
「穿上衣服,走吧。」
https://m.hetubook.com.com梁皓看著房間裏面說。
俞耀宗抽出錢遞給女人,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抓出一個小物件給她,距離太遠,看不清是什麼。隨後,他走回小巷深處,女人則沿著中玉路往前走,和梁皓的方向相同。
「嗯?」
「是啊,我媽給我開門了,我很快就到。鍾浦的房間是、是305號。」
「你不走,我報警了。」
「對,鍾浦來了,他現在就在賓館里。」她嗓音沙啞,像剛剛經歷了一場嘶吼。
梁皓笑著搖了搖頭。
「你寫的?」
「嘁……」女人翹起一邊嘴角,「我們是正經相好,報警?你試試看,抓我還是抓你。」
俞耀宗嘴唇不停動著,一邊從褲兜里拿出錢包,撥捏裏面的紙鈔。女人挎一個鏈帶手包,包面上鑲了鑽,藉助理髮店外永不停歇的旋轉柱燈閃閃發亮。女人很年輕,臉是陌生的,似乎抹了口紅,穿黑色貼身的短裝,領口很低。她把腳掌繞到另一條腿後面,豎起來點著地面,微微搖晃。
等了足有一分鐘,門才打開,門后是個全身赤|裸的女人。她臉上的坦然只保持了門板轉動的瞬間,看清外邊的人,哆嗦著往後推了半步,但很快恢復鎮定。
「阿哥,有個事、有個事想拜託你,你能不能去趟嶺陽賓館?」聽得出來,俞心嵐正在抑制紊亂的喘息。
「好了,去吧。別後悔就行了。」
「幾號房間?」
「啊?」
現在,他需要等一等,只需靜待片刻。要驗證心中的猜測,就非等不可。
和女友的父親見面,對鍾浦來說意味著一場談判,但在俞慶榮心裏,談判結果早已確定,無論鍾浦說什麼都不會改變。這種情況下,有必要灌他酒嗎?讓這個年輕人以醉酒為代價換取什麼呢?純粹的戲弄沒有意義。
「想說什麼就說。」
旅行箱上疊著兩個碩大的帆布袋,下面那個軟癱下來,蓋住了半個箱子。她身旁還有一個雙肩包。
梁皓陷入了沉思。
「心中有山風吹過,可別停了。」
「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在我自己房裡,門反鎖了,我媽一直守在門口,我出不去。」俞心嵐的聲音顫抖著,「阿哥,我擔www.hetubook.com.com心——」
俞心嵐走到床前,撫摸鍾浦的額頭。鍾浦發出均勻的鼾聲。
「你說……上海適合我,那這裏適合你嗎?」
「阿哥,還沒睡吧?」
到家快兩點了,梁皓洗完澡,輕手輕腳爬上床。
是俞耀宗和一個女人,相向站立。梁皓連忙剎住車,慢慢蹬到下一棵樹前,勉強讓樹榦擋住自己。
「那你送我去呀?哈,塞大巴底下就行,到了那邊直接打車。」
徐老闆是俞耀宗輾轉結交的一家裝修公司的總經理。俞耀宗想讓梁皓跟著他做。
「快點睡吧,明天上午還要跟徐老闆見面,別遲到了。」
小薇的事平息以後,俞心嵐又來過家裡幾趟。對於她和梁皓之間的曖昧,幼貞沒有挑明,但擺出的態度顯而易見。以往,俞心嵐大約每周來一次,找梁湛逗樂,她對這個剛生下來就照料過的孩子有特殊的感情。最後兩趟,幼貞完全沒理她,不打招呼,也不回話。俞心嵐跟梁皓道歉,說她不該「自以為是」,不該跟他一起回家,說完就走了。這個說法讓梁皓五味雜陳。那之後到現在有四個多月,梁皓一直沒見過她。
「真的,你不知道……我再也不能回來了。」
「啊對了。」她拉開雙肩包,拿出一本書來,「給,這是鍾浦寫的小說。」
「她為什麼找你!她怎麼又來找你?你們……」
「……你在哪兒?」
梁皓正視她:「你已經收了錢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把鑰匙留下,走吧。」
床上躺著人事不省的年輕男人,白襯衫的扣子一個都沒解開,下半身卻完全暴露著。
梁皓不忍心推開她,但也無法做出回應。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右手,手掌輕輕貼上心嵐的後背。
「不用,越說越亂。回房去吧。」
「這麼多東西,一個人拿得了嘛?」
「聽我的,先別過來,留在原地等。」
俞心嵐仰起脖子大口喘氣,像無形的扼住她脖子的手,忽然鬆開了。
這個叫鍾浦的青年讓人同情。喝了酒,他就能帶走俞心嵐嗎?俞慶榮顯然不可能這樣承諾,鍾浦沒有選擇,讓他喝酒無需任何理由。
「別老想些沒用的,時間差不多了。下次回來,告訴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