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每天都在家裡等,等一個人來告訴我小瑩在哪裡。那種感覺太難熬了,我坐在院子里,不敢進屋。好像只過了幾分鐘,天就莫名其妙黑下來了。以前小瑩在的時候從來不覺得這房子那麼空蕩蕩的,我想找點什麼東西塞滿每個房間……現在只要我回到這裏,這裏的時間就永遠停在那一天。我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小瑩正在路上,在一條別的路上。我受不了那個感覺。」
「這個問題警察問過我幾次。梁皓家那麼遠,小瑩要是去過我肯定知道。以前周末的時候,梁皓偶爾會帶小瑩出去散步,可能去過他家。可是那會兒梁皓還在這裏做家教,絕不是小瑩失蹤前幾天的事。」
趙楠胸口微微下陷,鼻息沉重。「已經是冬天了,就在她走丟之前沒多久,具體我也記不清了。」
陳舜從相機後頭露出腦袋,「你提問,讓趙女士回答吧。」說完他對趙楠點點頭,像是給予鼓勵。
「那隻貓出了什麼事嗎?」
趙楠的視線移回小希臉上,她的神情並不抗拒,卻有些茫然。
「可以去二樓看看嗎?」小希走過來問,「我想……拍一下小瑩的房間。」
再往東那間是書房,這裏沒有防塵布,中間放著兒童寫字桌——桌角圓潤,可調節的桌面設在比較低的位置。寫字桌左側和後方的兩面牆都是書櫃,另有一把和寫字桌不配套的椅子放在窗邊。那是梁皓輔導作業時坐的椅子,我一眼就認定如此。他坐在這把椅子上,稍稍側過臉可以正對金瑩,回身望向窗戶就能看見山海間。
「成年人是指……」
小希喝下一口茶,繼續提問,趙楠接著回答。後續的情況我們大致清楚,我期待從趙楠口中聽到額外的細節,然而並沒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我做過幾年護士,有一些護理、用藥的常識,不過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本事,那段時間學校正好有規定,要開衛生課,校長和我丈夫熟悉,我就去了。後來就跟錢老師認識了。」
「我跟她約定,如果下一次考試成績過得去,就把貓留下來。她答應得很爽快,但是她根本做不到的。本來就不行,有了貓注意力更難集中了。後來我就把貓放生了。」
「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趙楠推開院門,對著我們淺淺躬身,「正巧碰上朋友公司的奠基儀式,縣裡好幾個領導都在,不好脫身。」
陳舜跟進廚房,擼hetubook.com.com起襯衫袖子,幫著燒水洗茶杯。小希搓了抹布擦乾淨茶几,收起沙發上的遮塵布。我把設備張羅好,走到廚房門口聽他們說話。
我們跟著趙楠走進主屋。屋子裡充斥著一股灰塵的味道。客廳的天花板就是屋頂,三層樓高,南邊是兩層L型的迴廊,通往各個房間。北牆上嵌著六扇巨大的玻璃窗,上面四扇離地足有三四米。我正疑惑怎麼拉窗帘,趙楠摁下門框邊的開關,六塊窗帘像劇場的幕布一般朝兩邊分開了。
「快七點的時候,我不太確定,也可能是六點半。怎麼躺下來的,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小希的眉毛動了一下,「在哪兒放生的?」
趙楠轉過臉來看著陳舜,期待他繼續說點什麼。水壺底部的氣泡逐漸發出電磁雜音般的聲響。
「什麼?不,就是常見的感冒藥,吃了容易犯困我是知道的,但是沒想到睡了那麼久。」
小希提口氣,好讓自己放鬆一些,「那……可以的話,你能講講那天的事情嗎?」
「怎麼陰陽怪氣了?」小希並沒有理我。
我聽到汽車駛過路面,踮起腳朝別墅群看。一輛商務車在鐵藝欄杆之間穿梭,我連忙跑向金瑩家。商務車停在金瑩家院子外邊,從副駕駛上下來一位年輕男士。與此同時,後排車門滑開,趙楠彎腰下車,一手提著長裙下擺。男士象徵性地扶住趙楠的手,說了幾句便回到車上。
「附近的樹林里。」
「什麼啊?」
小希不再問下去,給對方一個空檔。陳舜咂咂嘴,乾咳了一聲。
「我不太清楚他做了什麼。」
趙楠說,她近幾年住在元禧寺附近的民居,偶爾回來一趟也就是拿點東西。
「對啊,可不是嘛。」
「以你對梁皓的了解,你覺得他會做這種事嗎?」
「貓?啊,對,有過一隻貓。」
「電動車。」
我沿著尋安河支流轉彎的地方繞山海間走了半圈。岸邊的青草很長,彎捲成團,能埋住整個腳掌。河水是土黃色的,持續發出清脆的水波聲。土黃色一直延伸出去,在入海口以外形成巨大的扇形,再往外才漸變成灰沉沉的藍色。
小希意味深長地看了陳舜一眼。
我們三個交換眼神,都表示暫時沒有其他問題了。我收拾器材的空檔,陳舜不停囑咐趙楠,要勇敢對面生活云云。趙楠含笑跟出院子,目送我們上車。
茶葉是一朵一朵的嫩頭,打著旋往下沉和_圖_書。陳舜對著杯子拍攝幾秒鐘,然後下壓手柄,手機鏡頭在阻尼的作用下勻速上抬,對準趙楠的臉。
「從某種角度來看是這樣的,金瑩很信任他,喜歡和他待在一塊兒。但是,梁皓總是把小瑩當成成年人來對待,我覺得不太合適。」
說道這裏,趙楠的手機響了,她欠身表示抱歉,走開去接電話。小希和陳舜互相瞪了一眼。等到趙楠坐回沙發上,先前的交談氣氛已經淡了。她攏了攏耳邊的頭髮,說:「沒關係,我只是從來沒有往那個方面想。」
趙楠朝他們點頭,眼皮緩慢落下來,透著一種多說無益的疲憊。
陳舜直搖頭,「我是想著,如果傷痛可以分攤就好了。這樣的話,每當多一個人看到我們做的片子,你就會覺得不是只有自己在承受。」
「那種葯你是第一次吃嗎?」
「案子結束以後,你丈夫仍然在用自己的方式調查梁皓,好像還用了一些非常規的手段。」
「金總呢?」陳舜明知故問。
「既然學校的課堂對小瑩不起作用,不如讓梁皓來試試看,錢老師是這麼說的,梁皓是教育體系之外的人,他的思維沒準能和小瑩合拍。」
趙楠面露不解,「為什麼這麼問?」
「到底在說什麼啊你,你是被趙楠給迷住了吧?」
「幸好不用做晚飯,平時做了也就我一個人吃。我一點胃口也沒有,空腹吃了葯,然後就坐在這裏。」趙楠輕拍沙發座面,「我想休息一會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那實際上呢?」
陳舜看著趙楠,眼中包含感同身受的痛苦。他留在廚房陪伴趙楠,我和小希踏上漆成棕紅色的木質樓梯。
「……我不知道。」
「可以的,門沒有上鎖。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
陳舜恍然眨了眨眼,收起笑容說:「呃,大家都挺配合的,知道的都告訴我們了。老實說,以我們的能力,只能把各方面的信息收集起來,我們的本意是想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實質上有沒有幫助,我心裏也沒底。」
「說說而已啦,她可起碼比我大了十歲。」
「不信你問夢輝。」
「後來呢?」
在附近轉悠的陳舜和小希聽到動靜,也小跑到院門前。趙楠笑靨如花,朝車子揮手告別。
「她亂猜的,你可別在意。」陳舜說。
「你神經病啊!」
小希也看到了,「這個,」她點了點自己的左手腕,「是那時候留下的吧?」
「是她從路邊和-圖-書撿來的流浪貓,養了沒多久。」
「梁皓家裡有小瑩的指紋,他說,小瑩之前去過他家裡,大概是在失蹤前的四五天。關於這件事你有印象嗎?」
她抬起左手捂住臉,木柱串從手腕滑落到小臂,我看到了那條疤痕。形狀像梭子,中間最粗的地方大概有一厘米寬。我好奇是用什麼才能把皮膚破壞成那個樣子,一定不是鋒利的東西。
「我覺得……」小希思索著拖長尾音,「她應該很想念那隻貓。她的書包上掛著一隻鈴鐺。」
「金瑩這小姑娘腦袋瓜不靈,自己媽都嫌棄——說不定啊,是金齊山跟別的女人生的——所以趙楠那天晚上故意睡過去,她知道金瑩要去找貓,抱著一線希望,萬一出了事,就可以甩掉這個累贅了。」
趙楠只是搖頭,不知是真的難以判斷,還是因為面對鏡頭有所顧慮。她和金齊山的姿態不同,我反倒覺得她相對理性得多。
「如果那隻貓……」小希停頓了一下,讓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如果那隻貓不是在樹林里放生的呢?」
趙楠忽然想到什麼似的,探身問道:「你是說,小瑩是去找那隻貓了,所以才走丟的?」
「我說,你今天有點陰陽怪氣。」
「就是讓她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讓她做她喜歡做的事情。平時說話的態度也像小瑩是個大人,我一開始以為他不知道怎麼和小孩子打交道,但他家裡是有小孩的,五歲。小瑩十歲,其實並沒有太大區別,遠遠沒有到自己做決定的年齡。學習不好就去畫畫,這應該不對吧,只有那麼一點大的時候。」趙楠的語氣中彷彿仍然留有當年的困惑,但更多的是嘆息。她望向遠處地板上的窗戶反光,又說道,「現在回頭再看,其實也說不清怎麼樣才是對的,或許……唉,也沒有什麼或許了。如果她現在在什麼地方畫著畫,倒也挺好的。」
「後來梁皓承認是他從氣窗送走小瑩的,你覺得是這樣嗎?」
我頓時不知所措,假裝關注車窗外面掠過的飛鳥。
「嗯?」小希好像完全沒料到陳舜會這樣說,轉過臉看著他,「有嗎?」
「不,我並不是那個意思……」「千萬別那麼想……」小希和陳舜搶著說。
小希真誠地點了點頭。
陳舜不回答,過了一會說:「你是不是覺得趙楠是故意的?」
陳舜嚇了一跳,我也是。
「不管結果怎麼樣我都應該感謝你們。對不起,這麼遲才跟你們碰
m.hetubook.com.com面。其實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麼,總是不敢面對。」
車裡暫時安靜下來。山海間逐漸遠去,只剩一角從鹽平山東頭露出來。
二樓有四個房間,從東邊數過來第二個是金瑩的卧室,裏面的傢具都披著防塵塑料布。塑料布的透明度不高,看起來灰濛濛一片。床上的兩條被子也被罩住了,被子相當厚實,疊起來圓滾滾的,是冬天蓋的被子,是2008年那個最寒冷的冬天。
「馬馬虎虎吧。」
「醒來已經十二點了?」
陳舜歪斜腦袋,響亮地砸了咂嘴。「她那個樣子,眼裡全是哀愁,還真有殺傷力啊。」
「這裏很久沒人住,悶得很。我帶了茶葉過來,不過,杯子得好好洗洗。」
小希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們注意到內側門把手上掛著一個卡通玩偶,和打火機差不多大。小希拿起來看,是個兔子,橡膠制的。她咕噥了一句:「奇怪,為什麼是兔子,不應該是貓嗎?」
「那確實,這麼大的房子一個人住怪嚇人的。」
「十二點十分,我記得那個時間。」
趙楠笑了笑,把水壺放上加熱座,按下撥片,隨後問:「你們的採訪還順利嗎?」
這話聽得我先是差異,隨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天下午她在院子里掃雪,邊上幾戶人家也都在掃雪,一面閑聊一面掃著倒也不覺得什麼,等回到屋子裡發覺情況不妙,身上越來越燙,額角的血管突突地跳。
「什麼、什麼故意的?」
我們跟隨趙楠的目光,一起朝西面那堵牆上看,那兒掛著一個碩大的木框壁鍾,已經停了。在看清楚指針方向的前一刻,我很害怕時間就停在十二點十分——幸好不是。
扯了幾句嘴皮子之後,陳舜敗下陣來。「不是這樣嗎?不是你就好好說嘛……那你為什麼處處針對趙楠?」
「錢老師是個明白人,看什麼事都很透徹。他介紹梁皓來給小瑩補課,我相信他。小瑩在學習上有點困難,嗯……不是調皮搗蛋,智力也沒有問題,她是思維習慣的問題,跟平常的小孩不一樣。」趙楠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鏡頭,間接和我對視上了,她遲疑了一會兒說,「不過,她是個好孩子。」
趙楠把左手放回大腿上,看的出來她有些在意。
趙楠坐在沙發上,沒有靠著後背,說話間右手偶爾翻起來打個手勢。左手始終放在小腹前,我知道手腕內側有一道疤痕。
「小瑩的事,說到底是我的責任和-圖-書。」趙楠再次坦然又悲涼地笑了。
「我的天吶。」小希仰起頭翻白眼。
「就算她養過貓,也不能什麼東西都跟貓扯上關係吧。」
「是的……是的,連著發燒好幾天,我以為好透了。」趙楠翹起嘴角,剛浮上來的笑容倏忽間又消失了。
「我明白。」
「那麼,你是等著邱麗娟把小瑩送回來?那天路上的雪很厚,她平時是怎麼送小瑩的呢?」
「小瑩是不是養過貓?」
「嗐,不用那麼客氣。我們想著來這裏看看,你不住這裏了,早說嘛,換別的地方也行。」
「我哪有針對她?按你剛才說的,金瑩失蹤是趙楠在搞鬼,那跟梁皓就完全沒有關係了,腳印和指紋又怎麼解釋呢?」
小希猶豫著要不要把塑料布扯下來拍個室內照。她抬頭看看柜子,伸直胳膊夠不著頂,扯下來容易再掛回去就難了。我也覺得不動為妙,把金瑩的東西全都暴露出來,有種打擾在天之靈的顧慮。
小希抿住嘴,她遲疑了。
「假設是這樣,趙楠在這一點上說謊了。她沒有放生,而是把貓扔進河裡了——出了門走幾步就是尋安河——金瑩知道了,所以她就會問別人,小貓咪會游泳嗎?」
「一點也不久,正好欣賞周圍的景緻。」陳舜似笑非笑,眼角掛著曖昧。
「是這樣啊……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小瑩好像跟同學提過幾次那隻貓。」
「他住公司。」
我坐在沙發邊座,從側面毫不避諱地看她,以至於有些走神。她很瘦,脖子上有兩圈橫紋,除此之外看不出是四十五六歲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失去女兒,眼裡的神采會讓她看起來更年輕吧。
「聽說,那天你的身體不太好。」
「那時候是幾點?」
「想到你們是真心為小瑩的事在奔波,我就很慚愧。」
「這不是你的想法嗎?我知道,你這人表面溫柔可人,心裡頭小九九多的是。有想法挺好的,但是你在採訪之前能不能跟我先溝通一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配合。」
「什麼意思?」
廚房在整棟房子的南邊,這點和普通住宅不同。窗外的空地和院子連成一片,許久沒有人打理,綠草的長勢也像河邊那些一樣雜亂無章。
根據錢老師所言,金家辭退梁皓是在2007年的春天,距離金瑩失蹤還有大半年。那時俞幼貞和梁湛還沒有回老家住,劉敏芳也還在,居家活動頻繁,就算金瑩真的到過梁皓家,她的指紋也不可能在茶杯和桌子上保留到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