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皓倒了水過來,金瑩捧著杯子一口氣喝乾了。
「快考試了吧?」走了一段,梁皓問。
數學練習冊的正確率倒是很高,但修正液的塗改痕迹到處都是。
「他在外公那兒。」
「什麼?」
天陰沉沉的,像沒有雲,又像有一整片雲覆蓋住目力所及的天頂。
梁皓把身前的椅子抽出來一點,讓她坐下。她仰頭打量室內,鬢角的髮絲聚成一簇。仔細看她頭頂,隱隱有白煙冒出來。
這些內容梁皓不是一次聽到的,就像現在他們說的克夫女人的事一樣。後來他便不在晚上出門了。
「有人幫你檢查作業嗎?家裡有沒有請別的老師?」
「不是,不是的,我已經……做好了。」
「嗯,有同學肯幫你挺好的,你把錯題擋住答案再做一遍。」
「把錢放回去,哪裡拿的就放哪裡。你要是再偷偷來找我,我們就不是朋友了。走吧。」
「紅酒吧。」
「是的。」
「嗯?真的嗎?可我還是班裡最矮的。」
梁皓猶豫著是否該多問一句,金瑩已經走遠了。她可能習慣了梁皓的遲疑,不願再等待答覆了。
「今天要紅酒吧。」
梁皓收起書和本子,整齊地放進帆布袋裡,然後提起羽絨服,撐開了舉到金瑩面前。金瑩看著羽絨服的內襯,良久才把手臂穿進去。
「哎,也是。」老闆娘笑道,「大冬天喝啤酒不靈。黃酒嘛,黃酒好呀。」
這麼胡亂琢磨著,梁皓最終什麼也沒問,只是嘆口氣說:「是啊,弟弟外婆去世了。所以外公需要人照顧,弟弟和他媽媽就住到外公家去了。小瑩……」
她沉默了一會兒,望著通向二樓的樓梯https://m.hetubook.com.com問:「弟弟不在家嗎?」
帆布袋落在地上,靠著椅子。金瑩像是忽然想起來還有個袋子,左右找了找。
小賣部里的人有點多,梁皓放慢腳步,但有人已經看到他了,他只好低頭走進去。
梁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嗯,嗯。」
「你媽知道嗎?」
「弟弟的外婆……弟弟的外婆去世了。」
「嗯。」
「去同學家做作業?」
梁湛也有一塊這樣的毛巾,藍色的,每次去野地里撒歡都要塞進後背,領口掛下一截,像個小海軍。
她低頭想了想,說:「沒,沒吵架。」
「為什麼?」
她再次搖頭。梁皓數數日子,今天應該是星期天。
金瑩撒謊的時候總是探出下巴,睜圓眼睛,說完還會不自覺地晃一下腦袋。梁皓覺得很親切。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嗎?」
或許金瑩很早就知道梁皓有家人去世了,只是沒有機會溜出來。
「你來找我,是讓我給你檢查作業?」
「下下個禮拜。」
住宅區沒有圍牆,走任何方向都能出去。金瑩家在東北方,梁皓選擇往西走,往西再過四棟房子就是馬路,不容易被鄰居看見。
錢雲其來過幾次,他當然不會提到學校里的流言蜚語,不過,有一個地方他改口了,他說找機會給你介紹生意。介紹的是「生意」,而不是之前一直掛在嘴邊的「家教輔導」。他是無意識的,但也客觀,梁皓對他只有感激。
「嗯?」
「我有錢,我帶錢了。」
「考試儘力就行,學習不好其實也沒有那麼糟糕。你現在長大了,會冒出很多https://www•hetubook.com•com奇怪的想法。但是,不要做爸媽不允許你做的事情,能明白嗎?」
來路上金瑩沒有再說過話,這時她走到橋的另一頭,忽然開口問道:「老師,你知道小貓會游泳嗎?」
梁皓又買了兩包煙和一些零食,提著塑料袋慢慢往回走。這個冬天格外冷,他能看見自己的呼吸在眼前的空氣中消散。
「我沒有時間,我還有工作要做。」
「你要是看到一隻三花貓,鼻子這裡是黑的,就這裏。」她用手指在自己鼻翼右側畫了一個圓圈,「很醜的貓,你要是看到了,你一定要告訴我呀。」
推開院門,視野中央忽然出現一團亮白色。金瑩雙手抱膝坐在主屋的台階上,看見梁皓,露出虎牙笑了起來。梁皓一時間不知所措,好像進了陌生人家裡。
小賣部的生意很差,從貨品擺放的位置變化就能看出來,買走幾罐啤酒,下次來,空缺的地方還是那樣。鄰里都把它當集會所,而不是買東西的地方,因為住宅區外的大路對面就有超市。以前家人都在的時候,梁皓只去超市,現在剩他一個人了,東西都一樣,少走幾步也是好的。
「嗯?」
梁皓翻開她的語文作業本。最近的作業是抄寫古文《伯牙鼓琴》的原文、註釋和大意,還沒有批。她的字工整秀氣,筆畫起止都有明顯的停頓,看得出來是花了很長時間寫的。梁皓印象中,這樣認真的書寫只在他頭一回去她家那天見過。
「是作業。」她把袋子里的東西倒在桌上,有本子、書和筆袋,「我已經,我已經做好了。」
「紅酒啊?」
店裡安靜下來,「www•hetubook.com•com
嗯,嗯」就像暗號,表示有外人來了。
「……太遠了。」
「他們都說不會。」
梁皓去衣櫃里翻出一條新毛巾,走到金瑩身後,拉開她的領子把毛巾一頭塞進脖子里。一股熱浪從領口衝出來。
連老闆娘一共一男四女,他們在說村裡某個女人克夫的事情。光憑這一兩句梁皓是聽不懂的,他聽過很多次。最近半年,每個禮拜來小賣部兩三回,這樣拼拼湊湊,能知道大概,也能聽到村裡其他一些要緊事。
「這裏面是什麼?」梁皓朝帆布袋努嘴。
她好像對梁皓的反應很失望,笑容淡下去,垂落目光搖了搖頭。
梁皓看著她,發覺她的狀況不大對勁,有些興奮,同時又在走神。
再往前翻則是另一幅光景,所有字跡都很敷衍,好多甚至沒有沿著橫線寫。老師在其中一頁用紅筆寫著:「端正態度!」
梁皓轉回身看了看,「你一個人來的?」
「不行。」
她不但長高了,臉架子也開始變得線條分明。以前,圓圓的臉任誰一看都說像金齊山,現在有了幾分趙楠的影子。最後一次見她也只隔了八九個月,孩子的變化真是不可思議。她說自己還是最矮的時候,又下意識地笑了笑。她不是個愛笑的孩子。她的笑容涼涼的,轉瞬即逝,就像這個季節的風。
「我想也是。」
走了快一個小時才到達倚山別墅,梁皓不打算靠近金家,站在木橋上朝前擺了擺手。
金瑩獃獃地凝視梁皓的眼睛,沒有點頭。
「這裏就剩兩罐了,你等下,我去裏面拿。」老闆娘要往裡間去。
梁皓停住腳步,詫異地轉過身去。金瑩左手攥緊拳頭從褲袋裡拔|出|來
www•hetubook•com•com,抓著成卷的紙鈔,一張張拉直了,「你看,我明天還能再拿一點過來,給。」
「跟媽媽吵架了?」
「你看你……自己把毛巾拉下來。」
梁皓吃了一驚。金瑩是因為聽說了這件事,所以才趕來這裏的?敏芳走了已有半年,她多少能聽到些什麼吧。金齊山和趙楠仍然會在飯桌上談論他嗎?也許不一定要從父母口中聽說,還有學校的老師。
「老師你喜歡貓嗎?」
「是呀,找了一個又一個,已經第三個了,這男人倒不害怕。」
「老師,我可以來你家嗎?」
到了傍晚,在店門口扎堆聊天的人就更多了,尤其天還熱的時候,一人一張小凳,一把蒲扇,從吃過晚飯聊到九點。梁皓不是想知道什麼要緊事,但他沒法不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們的交談聲中,那時他們說著他和俞家的長短,持續了半個多月。小賣部的位置在住宅區主路的拐角處,因此對於他們來說,梁皓是突然出現的,他們多數上了年紀,也可能是天色昏暗的緣故,每次都用孩童般的眼神追隨著梁皓。他們起初懂得避諱,但沉默需要一點點傳遞過去,傳遞的速度比梁皓的步行速度慢得多。
「我看到外面牆上那隻兔子了。」她意識到謊言被看穿了,馬上扯開話題,「已經很淡了,只有一點點,但還是被我發現了。」
「我可以的呀,我走快一點,我認識路,我剛才自己走過來的。我媽去縣裡了,要傍晚才回來,她不知道的……明天我再來。」
「大概是這樣吧,我也不知道。」
梁皓接過紙鈔,仔細疊整齊,再對摺。他的動作很慢,這段時間里,他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隨後蹲下和*圖*書身把錢塞回金瑩口袋裡。他沒有馬上站起來,抬起下巴看著金瑩。
「天太冷了,喝啤酒肚子痛。」
「我現在每天去同學家裡。」
「你該回去了,我送你。」
「比以前的自己高,就是長高了。」
老闆娘拿過貨架上的紅酒瓶,用抹布擦乾淨上面的灰塵。
「我自己檢查出來的。」
「老師!」
「你來這裏,你媽知道嗎?」
「我不喜歡那個同學,還有她媽媽,我都不喜歡,我想在你家裡做作業。」
梁皓不做停留,買了東西就走。幾次以後,他們像是獲得了某種試探下的准許,梁皓一來反而說得更有興緻。有人爭論敏芳的病情,有人描述那天晚上東西被砸爛的巨響,梁湛眉毛上那條疤痕的由來,還有敏芳落水時的姿勢。這些沒人見過的景象被描繪地有模有樣。他們一邊說一邊觀察梁皓,期待他能回應點什麼,好印證或推翻他們的猜測。
「同學幫你改的?」
她臉上紅撲撲的,紅色的部分集中在顴骨位置,還沒來得及擴散到臉頰周圍。梁皓猜她是一路跑來的。她穿白色羽絨服,手裡提著帆布袋子,腳下是一雙新皮鞋。
「你長高了。」
梁皓從她身邊走過,用鑰匙開門。她站在台階上沒動,梁皓把門開得大一些,她跨進門檻,又靦腆地笑了。
金瑩背過手從衣擺下伸進去,但是羽絨服太厚,夠不著毛巾下端。她來回扭著腰,撓不到癢處似的,眼角也跟著往上扯。梁皓關上大門擋住寒氣,讓金瑩脫掉羽絨服。
梁皓的腳步慢了一拍,繼續往前走。他猜到金瑩會這樣說。
袋子半透明,能看到裏面的煙酒,梁皓快速把袋子收進柜子里。他緩了口氣,在方桌邊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