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籠罩在塵霧底下的，正是梁皓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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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邊上放著他的電腦機箱和顯示器。他在消防員的保護下進屋拿了幾件要緊的東西出來，其餘當家需要等房體穩固之後再說。他接上電源試了試，電腦在一次藍屏重啟后恢復了正常，工作文件都存儲完好。

羅顯章說，這人要把推土機轉去另一個工地，貪近路，就從住宅區里過，吃午飯的時候喝了酒，不留神就撞到房子了。

「你去跟警察說。」

「嗯。」

東邊的院牆——距離倉房最近的位置開了個五六米寬的口子，工程車是從那兒一頭撞進來的？

梁皓搖了搖頭。

梁皓看著羅顯章的眼睛，覺得難以置信，不單是他說的話，還有他說話時輕描淡寫、無需深究的口吻，好像這件事已經發生了很久，或是發生過太多次，應該習以為常了。

這件事，小薇的父親是否出於自願……他很可能是自願，但不是自發的，否則他不必等到今天，不必卡在這樣一個節骨眼上。他說的喊救命的女孩不是小薇，而是金瑩。

「家裡能騰出房間，如果你高興，可以暫時住過來。」幼貞在沉默之後說。

「……不留神？」

「我勸你最好不要靠近。」

梁皓忽然很想擁抱她。

廚房裡的那片黃色的燈光究竟是什麼，依然看不清楚。

住宅區里亂鬨哄的，人們奔走相告，仰著脖子往西南方向走。梁皓離家越來越近，人就越來越多。有人認出他了，張嘴想說什麼，沒說出來，胳膊肘搡了搡旁邊的人，於是大家都看著他走進院子。

梁皓離開家的時候，羅顯章hetubook.com.com和他的幾個搭檔還留在那片塵霧之中。房屋施救自有消防隊來完成，警察在現場的意義是為了解決糾紛，賠償談妥，工程隊老闆和小薇父親都已經走了，他們留下來還想做什麼，梁皓當時就明白了。

「我問你怎麼會這樣？！」

拉上窗帘前，他低頭看了眼寂靜無人的街道，說不定，這是他在嶺陽鎮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

戴面罩的消防員正在謹慎地清理倉房，外圍站著四五個穿藏藍色制服的人。

「嗯，那也好。」

郵箱里有一封未讀郵件，那個攝影愛好者——梁皓至今不知道這位金家的鄰居叫什麼——發來了照片。照片總共有四張，除了曝光強弱有微小的差別，其他都一樣，是在極短的時間內連續拍攝的。

在看守所的大通鋪上，他想了一個禮拜，直到汪磊和羅顯章來找他。他們說的話全部集中在金瑩如何離開倉房的氣窗，於是他知道警察在他家裡一無所獲，換句話說，他們沒有找到金瑩的屍體。

「嗯，」羅顯章垂下頭，陰沉地看向男人，「我是在考慮，帶他去醫院做尿檢，現在出來干苦力的，也嗑藥。」

「他老闆說了，該賠多少賠多少，沒必要為難他。」

羅顯章用掌心蹭他的寸頭，朝斷牆的方向努了努嘴。「就這位老哥，喝多了。」

梁皓往裡走，有人從身後拽住他。他回頭看，是羅顯章。

「是有人讓你這麼做的。」梁皓本想提問，他改變了說法。

「說、說什麼？」

梁皓想儘快睡著，等天亮了就能出發回千桂市，他甚至www.hetubook.com.com有些急不可耐，越是這樣就越睡不著。在床上躺到十點，起來燒水的時候，他注意到燒水壺邊的牆上接著網線。於是他再次打開了電腦。

然而金齊山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為了復讎泄憤，目標應該是梁皓自己或是梁湛才符合邏輯，拆房子沒有意義。如果他沒有喪失理智的話，那就是他認為房子里還留有尚未發現的金瑩的痕迹，這些痕迹不像指紋和腳印只能證明金瑩來過，而是可以證明金瑩沒有離開過——金齊山覺得女兒在梁皓家裡遇害了。

男人猛然抬頭，半張著嘴，隨即又低下頭。「對不起。」

大概是手機蓋住一隻耳朵的關係，梁皓聽到自己的氣息穿過鼻腔的聲音很重。

但是金齊山認為警察找得不夠徹底，所以推倒房子，替他們創造機會？還是說，這從頭到尾就是警察的主意呢？

幼貞打來電話詢問情況，梁皓說，他當時不在家，警察告訴他有人喝醉酒開推土機，不巧撞塌了房子。幼貞聽他說完，就此沉默著。梁皓覺得她是想從他口中聽到不一樣的說法，但是他不願再跟提及任何有關金瑩的事了。

算了，沒有用的，梁皓對自己說，就算真的是他猜想的那樣又能如何呢？想不明白金瑩是怎麼離開的，後面的一切都是無稽之談。

梁皓陷入了恍惚，一直到傍晚住進嶺陽賓館，他還沒有從恍惚中完全走出來，他的思緒被回憶佔據了。他想起他在開發區租的那間辦公室，最後只剩小薇坐在他旁邊，她在玩回形針，她的袖口髒兮兮的，自己扎的辮子鬆鬆垮垮，額角https://m.hetubook.com.com的頭髮毛絨絨地打卷，好像自打出娘胎就沒有剪過。有好多次，梁皓想給她看那張照片，她看到自己給乞丐吃酥餅，一定會靦腆的笑起來。但是不可以，也許等她長大了才有機會——如果到那時還能見著她的話。

梁皓踟躇了一會兒，沒說話，輕輕掙脫了，來到男人跟前。男人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他的年紀大概和梁皓差不多，穿著很髒的工作服，上面的污垢是經年累月留下的，在這些污垢上面還有一層細灰，和他頭髮上的灰一樣。他的眼珠凌亂地晃動著，彷彿只要梁皓開口，他就會全身顫抖起來。

說完這些，男人的嘴唇不再顫抖，他看著梁皓笑了。無聲的笑，嘴角、眼角、鼻翼極其緩慢地變化著，好像枯葉在雨水浸潤后的舒張。

是啊，梁皓何嘗沒有這樣想過呢？

就在這時，梁皓察覺有一道目光正在某處注視著他。自從出了看守所，這種感覺一直持續著，到了最近，他已經懶得去驗證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他望了望四周，沒有在人群里找到那雙眼睛，但這種感覺給了他提示。

「撞成這樣是不留神？這根本是故意拆房子！」

倉房塌了，房梁的一頭還連著主屋，另一頭帶著瓦片癱下來，歪歪扭扭地蓋在一台工程車上。還沒有完全折斷的房梁和工程車共同支撐著向東傾斜的主屋。主屋好幾扇窗的玻璃都碎了，西牆的牆根裂開一道齊整的縫隙，能看見裏面的鋼筋。

梁皓朝男人走去，邁出一步又被羅顯章拽住了。

「那就這樣，掛了。」

再次直面小薇父親的一剎那，wｗｗ.ｈｅtubｏok•cｏｍ.ｃｏm這些看似久遠的記憶比金瑩的走失更加強烈地衝擊著梁皓的內心，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這會兒他坐在賓館的椅子上望著夕陽，感到一種近似虛無的孤獨。

男人的眼角掛下來，這苦楚的神情似曾相識，梁皓好像在哪兒見過他。

小薇的父親在視野中慢慢遠離，梁皓髮覺自己正在往後退。寒冷徹骨的恐懼從腳底升上來，他彷彿在凍結的湖面上倒行，低下頭看，人生過往一幕幕就定格在冰層之下。

等到天色暗下來，他變得坐立難安。曾經讓他安然自處的黑夜現在給予他的是煎熬，他需要做些什麼來分散注意力。

「不了，不了……」他意識到，因為幼貞這樣說，他才真正下定決心，「我回去，也該回去了。」

住宅區中間有條南北方向的柏油路，路不寬，平時也確實有工程車輛經過，但梁皓的房子並不在路邊，推土機跑到那個位置是沒道理的。

遠在一公里之外，梁皓就看到了那陣飄在住宅群上方的黃色塵霧。那正是他家的方向。他隱隱覺得不安，便加快了腳步。霧是純粹的細塵，沒有黑煙，不像是火災。準確來說，它並不是飄散，而是靜靜地籠罩著。

「我老闆是個好人，」他繼續說，「他高興賠錢，那就太好了，你算一算，要多少錢，跟我老闆說，他很講道理的。就是……我上班喝酒，不知道他會不會開除我。我不能丟掉工作，我已經丟掉女兒了，後來、後來我又生了個兒子，兒子指著我養呢，我不能沒活干。我原來在開發區的廠里弄數控機床的，那個開發區你還記得嗎？女兒死了，我腦子不好用了和_圖_書，只能去工地上做。我老闆一會兒就到了，他來了，你跟他求求情，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搞的，我開到這裏就迷糊了，我聽到有個小女孩在喊救命，她喊救命呢！我的手腳不聽使喚了……」

「說誰指使你的。」

「我不該喝酒的，那邊工地的活幹完了，我想著好好歇歇，就沒忍住。老闆打電話讓我把車調過去，我不敢說我喝酒了，硬著皮頭開。」

「如果小湛想我了，打電話告訴我。」

「我不知道，不是，沒有人指使我，是我喝醉了，喝醉了。」

殺死一個人，藏屍于房屋地下或者牆體之中，然後洗乾淨血跡，把動過手腳的地方複原，這些事能在一個晚上完成嗎？梁皓覺得很難，或許警察的考慮更為極限。他們渴望一探究竟，但是代價高昂的調查行動沒有獲得上級批准，因此他們需要一位金主來買單，最好把行動的意願也轉嫁過去。金齊山，這真是一拍即合。

那邊有許多人嘗試鑽進來，被消防員攔著，只有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圍牆內側，望著工程車神情木然，頭頂和身上都沾了灰。

「電已經切斷了，不會著火。你也看到了，房子現在很危險，他們在想辦法做支撐。」

「好的。」

工程隊的老闆來了之後一個勁地賠禮道歉，把小薇父親當成親兄弟也不過如此。他說等住建所做完評估，無論修繕還是推倒重建，他照單全賠，保險公司支付不足的差額由他個人補齊。他甚至因為這場事故順利達成而感到興奮，給在場的人發了一圈煙。安排到這份上，沒有人在背後支撐是不可能的，這個人只能是金齊山。

「怎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