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梁皓搖了搖頭。
「小瑩這樣問過你嗎?在你丟掉那隻貓以後,她逢人就問。」
「行啦,居士。」青年捏著寫滿字的黃紙回來了,「簽是好籤,風調雨順的上上籤。這個您拿著,去外面化了就行。」
梁皓轉過臉看著青年。
梁皓付了錢,青年又說:「居士,要不要求福?不是那個符,是那個福,就是求保佑的意思。這個也是師傅寫的,就順便一起了,省的排兩次隊。」他朝大殿東側翹了翹手指,那邊寥寥幾個香客圍著一個寫字的老和尚。
青年豎起食指擋住嘴唇,探頭過來輕聲說:「你這樣講,趙女士會有麻煩的。胡琛對趙女士是有那麼一點……仰慕之情吧,這倒是真的。你說,胡琛要是發現戚海手上有小姑娘的東西,可不得問個究竟?這兩個都是狠人,動起手來不含糊啊。」他說著說著,被自己說煩了似的,扇了扇嘴前的空氣,「等警察抓到胡琛,一切自有分曉,我們就別瞎琢磨了,啊?居士。」他拍了拍梁皓的肩膀,「您看,要不要給自己也求一個?」
「你是說,戚海被殺跟趙女士有關係?」
「她今天沒來?」
「當然吶,戚海可是要緊人物,每次拎一個麻袋來,裝回去發。我們覺得這樣不好,渾水摸魚,他自己吞了多少說不清楚,趙女士不介意,也就由他去。」青年說著向布施台望去,趙楠的兩位助手已經在收拾東西了,「他不管什麼時候來,都要擠到第一個,沒人敢吱聲。他這次丟了性命,搞不好就是平時積怨太多,可不一定跟趙女士有什麼關係。」
「好。」
「好嘞,這邊請。求什麼,您心裏可想好了。」
梁皓默默點頭。
「一個禮拜來兩趟,幾年下來,熟悉說不上,看著都認識。胡琛每次第一個來,最後一個上去領。喏,就坐在池子邊的欄杆上,吧嗒吧嗒的抽煙。」
梁皓跨進門檻,掃視殿內,彌勒像後走出一位戴眼鏡的僧袍青年,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是你乾的嗎?」
「呵,您想著就行,心要誠,也可以替別人求,替誰,就想著誰,來吧。」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大廳一側的接待區聚了不少人,沙發坐滿了,還有四五個站著,手捧熱茶。大部分人沉默不語。隨著站立的人挪動腳步,梁皓從他們的胳膊和腰身的縫隙中看見了趙楠。她穿黑色的呢布外套,坐在靠牆的沙發中間,凝視著茶几,偶爾朝身邊的人淺笑,說一兩個字。
「你接受採訪的時候說,你把貓放生到樹林里了,如果是這樣,小瑩為什麼要問貓會不會游泳呢?」
梁皓覺得,她是個真誠而善良的女孩。那時候金瑩說,她不喜歡給她補課的同學,梁皓就在心裏淺淺地描繪了康小奕,優秀高傲,甚至還有些刻薄。他的和*圖*書描繪太過輕率,或是金瑩的遭遇多多少少改變了這個女孩——也不盡然,這無非就是自然成長罷了。如果金瑩還在,想必沒有她這麼高吧。
「那天晚上,小瑩媽媽電話打過來的時候,你醒著嗎?」
「我要去看電影,快來不及了。」
「我看到你的採訪視頻了,一小段。」
「沒有,她沒問過我。」
「我得回去了。」她說。
「給你看鈴鐺了?」
康小奕斜看著發亮的地面,繃緊了嘴唇。
「對。」
「你對這群拾荒者都很熟悉。」
「多虧你提到貓和鈴鐺的事。」
「她的貓……是掉河裡了?」
梁皓憑記憶找到那棟紅色屋頂的兩層民房,他只在九年前來過這裏一趟,那次主人沒有讓他進門,今天大概也不會例外。
佛像右前方的小桌上放著一個漆成紅色的香資木盒,盒子正面寫著:「瑩光天使慈善基金會。」
幾個初中生模樣的孩子結伴走來,他們穿過梁皓和窗戶之間,忽然大笑著擁作一團。慈善會大廳里的人都往外看,皺眉怒視,順帶瞥了眼梁皓,隨後便轉回頭,恢複原來的狀態——除了趙楠。
「可是我想不明白,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意外。小瑩既然這樣問,說明貓已經丟了一段時間,她就不會因為救貓掉進河裡。而且,她不在河裡,她在鹽平山,和垃圾埋在一起……」
她穿淺灰色的圓領衛衣,牛仔褲和白球鞋,扎著樸素的馬尾,手機插孔上有個豆子大小的卡通動物。
梁皓問怎麼個求法,青年從褲兜里掏出水筆和便簽本,讓他寫上受福者的名字。梁皓凝視著空白的便簽紙,筆尖懸停良久,隨後寫下了兩個字:趙楠。
「現在有了戚海,或者是胡琛,小瑩回家就變得可能了,雖然我還不知道是誰,到底是怎麼做的——小瑩回家了,你給她準備吃的,用微波爐。吃的拿剛出來,意外就發生了,直到警察趕過來,你都沒有把微波爐的門關上。」
青年附身撿起來,送到梁皓眼前,「我看著是好籤。」他一晃便抽回去了,梁皓只認出「吉」字。「我去讓師傅解簽,稍等。啊,勞煩掃一下這個。」他把工作證翻了個面,亮出二維碼,「八十。」
梁皓指了指對面的咖啡館,邀她去裏面坐一會兒。她猶豫片刻說:「不了,我媽等著我回去呢,就在這兒說吧。」
康小奕抬起眉毛,稍後才反應過來。「我醒來的時候……我媽和鄰居在說話,我媽急壞了。對,我是被她們的說話聲吵醒的。」
「不,你不是。你把貓丟進河裡了,就在你家門前的尋安河。」
「你要把警察問我的話重新問一遍嗎?同樣的問題,我還想問你呢!」她的狀態比梁皓預計的要煩躁。
嶺陽天府是去年建成的購物商場,在鎮口的和*圖*書生活區附近,那一帶高層林立,配套設施齊全,儼然是座像模像樣的小城了。
青年打了一個激靈似的:「您也聽說了?!」
「趙女士大善主,救助那麼多人,幾年如一日吶。學校、醫院,到處捐,裡頭那尊大佛,那也多虧了她幫忙。您別看,其實沒有多少人願意往那個盒子里扔錢的,慈善會的善款大部分都是她自家的錢。這些傢伙,就這些,」他朝最後兩個拾荒者努嘴,「平時一口一個『活菩薩』『真觀音』的,真正為趙女士祈福的人,您是第一個!」
「貓會不會游泳?」
少女扭回身,一臉茫然,她已經走過幾米,正準備發力蹬車。
「是啊,真的好久了。」趙楠極力穩住氣息,仍是有些顫抖著呼出來。
青年大幅度地點頭表示原來如此,疑惑的眼神沒有完全消散。
「我剛才去她家裡,沒人在。」
康小奕皺著眉搖了搖頭。
旁邊有一家自助餐廳,梁皓在門外的塑料椅子上坐下來,望著迴廊對面的店鋪。
「嶺陽天府?」
「我?」
「不是,我以前是女孩的老師。」
「小瑩覺得,她自己也像貓一樣被你丟掉了,貓會游泳,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
「可以求什麼?」
梁皓走到欄杆旁,望向底樓,底樓的空地上安置了一片巨大的充氣城堡,有許多孩子在裏面追逐嬉鬧。
「但是鈴鐺為什麼沒有跟著貓一起呢?」
「嗯,她跟我爭論的時候,就說,肯定是這樣,是那樣,梁老師說的。什麼都是梁老師說的。」康小奕說著笑了起來,「我那個時候挺過分的,說既然梁老師好,你就請他回來,巴不得你不要來我家了。」
趙楠的背影停止了顫抖。
「我總感覺,小瑩那天晚上回過家。」
稍後,她揚起下巴說:「小瑩找到了。」
這片革馬村東部的小村落大不一樣了,原本成塊的微微拱起的水泥路現在變得平坦且沒有瑕疵,兩邊用青色的方磚鋪了人行道。沿路的人家敞開堂屋亮出招牌,做起了生意:飯館,煙雜店,理髮店,也有棋牌室。
梁皓接過簽筒,依青年說的,在蒲團上跪下,閉上眼睛,一邊搖晃一邊向前傾倒簽筒。他的心裏什麼也沒有。清脆一響,竹籤落地。
正在發放食物的是兩位穿白布衣的中年女性,桌上有成摞的大蒸籠,其中一位從蒸籠里遞出包子,另一位坐著,負責分發她腳下的塑料袋,袋子里裝的大概是水果。
現在剛過午後,他站在遠處的樹下踟躇良久,隨後看見一個少女推著自行車走出門。
「康小奕。」
青年瞟了他一眼,見他沒反應,於是朝西南方向伸直胳膊,說:「出了門右拐,沿門前的石子路一直走,很近,這兒能看見,您瞧,刷白的那個四層的房子,慈善會辦公室www.hetubook•com•com,她白天一般都在那兒,住嘛就住在隔壁的民宅里。」
趙楠猛地背過身去,低頭看著腳下。
「梁老師。」
「你認不認識戚海?」
「我說貓不會游泳,小瑩很生氣。有一天她跟我說,你告訴她貓是會游泳的。」
「我不知道,我確實就是在樹林里放生的。」
「……就在她走丟的那天晚上。」
康小奕眼珠動了動,似乎察覺到梁皓正在等待什麼,於是說:「我以前,就是那個時候,也沒有仔細看過那個鈴鐺,其實已經沒印象了。就是,警察拿來的鈴鐺也是扁的,我就回答說,這個是她的,是小瑩的鈴鐺。」
「我是梁皓。」梁皓走到她身前,朝她抿了抿嘴。
「急著出門嗎?我想跟你聊幾句。」
「求福一百五,您求了簽,一塊兒算個整的,兩……」青年的舌尖抵在上顎,沒有落下來,眼睛變圓了。「這是……是為趙女士求福?哎呦,了不得啊居士,有心,真的有心,小姑娘可憐……居士您太有心了。」他激動地語無倫次,舉著二維碼的手在顫抖。
「什麼?」
康小奕走過來,手臂擱在欄杆上,陪梁皓站了一會兒,隨後定了定神,彷彿從夢中驚醒似的,重新感受到了橫亘在現實中的距離。
「那我在電影院外面等你。」
她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再次謹慎地迎向梁皓的目光,與此同時,她仍在應付著聊天。過了幾分鐘,她終於站起身,跟客人們打過招呼,推開門朝梁皓走來。
穿過僅有一鼎香爐的門殿,腳下是南北向的石板路,位於院子正中,石板路的盡頭是天王殿,布施就在那裡進行。這會兒,領食的隊伍剩一點尾巴,拾荒者們已經全部站進殿內,布施就快結束了。
「你要跟我說什麼?」
「謝謝,耽誤你時間了。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
梁皓艱難地吞咽著,倘若換了其他人,他或許都不會再繼續說下去。
「別說了,別說了啊!」
「他們陷在裏面太久了,我的家人,小瑩的家人,還有警察。這樣也好,也好,事情總得有過去的一天。」
「戚海手裡有那個女孩的東西。」
黃紙已經完全燒黑了,灰燼帶著發亮的紅邊飄浮起來。
「不認識。」
「所以你是因為這個才來的?你那個時候丟下她,讓她一個人回家,現在想來看看她?」
陽光斜照,兩個人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別人家的院牆上。梁皓只覺雙眼刺痛,他想象自己像貓那樣收窄瞳孔。
老和尚看到青年遞給他的紙條,問了一句,向梁皓投來渾濁的目光。
「好久不見。」
「你走,你走吧,求你了,走……」
「是嘛?」
「怎麼有這樣的事情啊!」
「十二點……十二點多吧,已經是第二天了。」
「是,往日都是她親自布施。前天——她和_圖_書
的女兒,我想您應該知道吧?她女兒遇害了,好幾年前的事了,前天才找到屍體。居士,您是趙女士的朋友嗎?」
「我知道,小瑩撒謊的樣子很明顯,一下就看出來了。」
「那隻貓丟了以後,小瑩就找出鈴鐺,掛在書包上,就好像貓還陪著她。」康小奕見梁皓沉默不語,又說道,「我應該早點想到的,但那個時候太小了,也不敢跟警察說。」
梁皓坐電扶梯上到頂樓,電影院在橢圓形迴廊的最東面。他看了排片表,估算康小奕出來的時間。不過,她也許是隨口搪塞,並沒有真的來這裏。
殿門口有個長條形的香爐,方便香客們同時點燭化紙。青年跟出來,站到梁皓身旁,雙手疊在小腹前,等待黃紙燃盡。
「後來我聽警察說了你的事,我就連著做噩夢,我沒見過你,但是夢裡有個面目很清楚的男人,背著小瑩在雪地里走,去了很遠的地方。」
「你覺得她為什麼會這麼問?」
「你到底……」趙楠笑出聲來,「你這樣胡扯,到底是想幹什麼?」
「沒有,她只是問我,貓會不會游泳。後來我看到她書包上掛著鈴鐺,所以猜她可能養過。」
「他也常來這裏領救助?」
「來過了,昨天。」
梁皓向他點頭道謝。
「那家招待所對吧,是呀,聽有人說……」青年豎起手掌擋在嘴邊,擺出要說悄悄話的姿勢,忽然警惕起來,看著梁皓若有所思。
「最近,這兒附近好像出了人命。」
她流露出好奇的眼神,但是沒有吭聲。
「那天晚上我沒有見過她。金齊山……小瑩的爸爸,他一直騷擾我的兒子,跟他說,『你的爸爸是殺人犯,他殺了我的女兒,你覺得你應該怎麼做?』他剛剛上小學,你能想象嗎,對一個七歲的孩子說這樣的話。我沒有辦法,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茫然變成了驚詫,她連續眨眼,然後望向四周。路上沒有其他人,但在這兒可以聽見棋牌室里麻將碰撞的聲音。
「我沒有這樣說過。」
「小瑩是養過貓的,貓丟了,她跟你提過嗎?」
三層樓高的彌勒佛泛出暗銅色的光,像是新建不久,相比之下,兩邊的四大天王隱匿在四個幽暗的角落,塵垢滿布,和牆壁一樣老舊。
「我可沒這麼說!」他不高興地翻起白眼,「要我說,那也是胡琛這傢伙自己的主意,趙女士不可能做這種事的。」
每一年來嶺陽鎮,梁皓都能感受到這裏驚人的變化,就像梁湛的成長。他的模樣逐漸變得和當年夢境中的極為相似,同樣相似的,還有冬天的風和他們並肩而行的沉默。最近四年,梁湛不願再見他了。梁皓去幼貞店裡,把生日禮物帶過去,說不上幾句話,便匆匆返回。
康小奕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身體往前一傾,飛快地騎走了。
「我沒有!和圖書」
「胡琛呢?」
「那你為什麼要讓她一個人回去?」
「看了。」
「健康啦,姻緣啦,生意啦,功名啦……什麼都可以,您是做什麼的?」
「什麼?」
「……嗯。」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梁皓想知道對方咽下去的話是什麼,他揣摩著,問道:「你認識一個叫戚海的人嗎?」
「那時候是幾點?」
他提到胡琛了。梁皓重新打量這位青年,他臉上皮膚緊繃,髮際線清晰,最多不過三十四五的年紀。
「就是這麼回事,所以才說是他……」青年壓低嗓音,「殺掉小姑娘的。」
「居士,您不是記者吧?」
「警察來找過你嗎?」
梁皓從她的眼眸中領悟到了什麼,連忙說:「你不要覺得你有責任。」
梁皓看向青年指的地方,想象他描述的情景,忽然明白了他在說什麼。「胡琛殺戚海,是為了幫趙女士報仇?」
康小奕緊緊盯著梁皓,她在詢問,她想知道答案。梁皓避開她的目光,雙手撐住欄杆,深深嘆了口氣。
女少注意到他了,手指拂過鬢角,握著車把朝這邊走來。她要走大路,不得不從梁皓身邊經過。在此之前,她一直沒有跨上車,這是防備的姿態。
「她經常說起你的。」
梁皓邁開步子,感到腳下無比滯重。他知道自己需要吃點東西,可是身體里沒有一點空間,像被填滿了泥土。
「不是。」
梁皓繞過圍牆轉角,那棟四層小樓便完整地出現在馬路對面。它的佔地面積和周邊的民宅相差無幾,唯獨高了一層,大概是私人房子征作公用,改成了平頂白牆。底樓入口是雙開玻璃門,門兩邊各懸一塊豎匾:「嶺陽鎮社會工作和慈善事業促進中心」,「瑩光天使慈善基金會」。
路邊的圍牆上,每隔幾米就有一句建設美麗鄉村的標語,標語和標語之間是風景水彩畫。山海間也在其中,像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祭壇。畫的作者如果不是隨心所欲,那就是在海的另一邊眺望過山海間。
「對啊,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想,鈴鐺應該是要戴在貓脖子上的,小瑩家很大,一隻貓要是躲起來,半天找不到。但是後來發現戴著實在太吵了,所以又摘下來了。」
「我不這樣說,警察就不管金齊山。」
「我不懂。就算你是殺人犯,他也不可以這樣做啊,你為什麼不找警察?」
半個多小時后,康小奕出現在梁皓的視野中,她是從電影院另一頭的方向走過來的。
「求一卦嗎,這位居士?」青年手捧簽筒,說著抖了一下。他頭髮濃密,胸前掛工作證,僧袍側邊的縫隙里露出牛仔褲。
「具體是十二點幾分,能想起來嗎?」
「有道理。」
「山海間的別墅?她早就不住那兒了。您是要去慰問?遺體還在警察那邊,等送回來才能做法事,就在我們廟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