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他承認，梁皓也不會相信。梁皓需要給他一條路走，否則他很可能就此一直沉默下去。
「是嘛，那你總該認識她的母親。每個禮拜，你至少要見她兩次。」
「我們見過面嗎？」梁皓說。
陳舜給梁皓看的照片里也是這樣的。不過，陳舜拍攝時警察已經把書包拿走了，照片里沒有書包，只有一對斜立的手骨。
「你好像無所謂。」
梁皓朝單向玻璃看，胡琛也轉過頭去。玻璃的質感是塗了一層清釉的黑色金屬，他們的倒影彷彿身處在黑夜之中。
「是啊……我殺了阿海。」
「什麼意思？」
胡琛看向右上方，回憶著說：「書包放在女孩肚子上，兩隻手搭著，我記得是這樣。」
「為什麼不說在家裡呢——那間填埋場的房子？想不起來的第一反應，不應該在家裡嗎？因為你把房子讓出去了，你無家可歸，在村子里流浪。那麼艱難的日子，多久都忘不了。那麼大的雪，你是怎麼撐過來的？」
「我不太清楚。」
「這麼多年了，趙楠從頭到尾都沒有跟任何人說金瑩回過家。」
「錢是我自己的，沒有人給我錢。」
「怎麼埋的？」
「然後，她回家了。」梁皓停頓了一下，仔細觀察胡琛的反應，「那天趙楠發著高燒，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金瑩回家她才醒過來。她問金瑩去哪兒了，金瑩回答說，去了我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
梁皓看到照片的時候家裡只有他一個人，他沒有止住哭泣。他以為他會看到一具完整的骨架，衣服多半也已經爛成沒有顏色的碎布，那樣就不會和金瑩的形象重疊起來。可他只看到了一雙手，它們那麼小，小得握在手裡都無法用力。
「我、我怎麼會知道？」他笑了。他的額角有汗水，反射出吸頂燈的白光。
「為了趙楠？」
「你說的好像真的一樣，你看到了？」
「是啊，什麼也不做。像我們這樣的人，管這些幹啥，能活著就不錯了。」胡琛閉上眼睛，嘆了口氣又睜開，「但是後來，我知道她是趙姐的女兒。趙姐，我們都這樣叫她，我可憐她。我打算殺了戚海就把事情告訴她，叫她不要再等了，女兒死了，早就死了。」
「你說呢？」
梁皓問胡琛時間，胡琛說記不清具體哪天，但肯定是在警察搜山之後；問他地點，他說在山腳下的樹林里；又問樹林在哪兒、和填埋場及磚房群的相對位置，他的描述和梁皓所知的信息是吻合的。
「不是戚海殺的嗎？那我就不知道了。」
「不是無所謂，是沒有辦法，誰讓我被抓了呢。」他聳著肩膀笑了笑。
「為什麼要在招待所動手？」
「看見他埋人。」
「那她為什麼要給你錢？」
「看見什麼？」
「太和*圖*書近了。」汪磊的聲音從牆上的喇叭里傳出來。
「……什麼事情？」
「……嗯。」他終於點頭了。
「我有種感覺。」
梁皓跟在記錄員身側走進審訊室。聽到開門聲，胡琛立直脖子，眼睛睜開一半。
梁皓在沉默良久之後忽然開口，胡琛似乎受到了輕微的驚嚇。
「不是！她什麼也不知道。」
胡琛的椅子是鐵制的，四條腿釘死在地面，一塊鐵板架在扶手上，焊著兩個不鏽鋼扣環，胡琛的手腕在扣環里。梁皓不認為有什麼危險，但他還是拉回椅子，靠住桌子背面。這樣，他和胡琛仍然沒有被間隔開。
「我……」胡琛的嗓子里有痰，他咳了一下，「我不認識。」
她是個學習差勁的孩子，每天背著沉重的書包，就這樣似模似樣地走進校園。書包應該是優等生的象徵吧，它對於優等生有多鮮亮，對於差等生就有多可笑。要是她拿的是玩具，那該多好。她有許多娃娃，她會給娃娃們編故事，然後手把手地演出來。可惜直到她孤零零地離開人世，陪伴她的也只是那個討厭的書包。一想到這些，梁皓就覺得照在金瑩身上的陽光和那時屋子裡的陽光一樣，全都變成了灰色。
胡琛的衣褲很舊，也很臟，手指甲嵌著污垢，他和梁皓白天見到的拾荒者相比更邋遢，不知是原本就這樣還是經過逃亡的緣故。他在這裏困和*圖*書了一天一夜，新剪的頭髮滿是油光。他直愣愣地瞪著梁皓，就像是失憶的老人在努力分辨故友。
「那個地方，挺合適的。老闆娘不管事，也沒有監控。在外頭殺人，追不上就麻煩了。」
「為什麼不報警？你看到戚海埋屍，什麼也不做嗎？」
「趙楠給她準備吃的，牛奶。牛奶太涼了，要用微波爐熱一下。她把熱好的牛奶從微波爐里拿出來，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
「書包呢？」
胡琛看著梁皓的動作，慢慢地有些緊張了，他的臉蠟黃，像鹽平山下的干土。等梁皓坐定以後，他把臉挨下去，翹起手指撓了撓。
「那時候有個女孩失蹤了，她叫金瑩，十歲，個頭很小，失蹤前去過我家，所以我就到這裏來了。你不認識我，但你應該認識她。」
「噢……還有個書包呢，是的。也埋了。」
梁皓一時間無言以對。穿西裝的理由可以隨便找，那聲「快走」他也可以矢口否認。梁皓思索著，決定換個切入點。
胡琛的腳跟往內側靠了靠。
「我也來過這裏，零八年的時候，就是這個房間。牆好像刷白過了。不過，我不是坐在這把椅子上，可能我當時的情況沒有你現在那麼糟糕。」
胡琛張開嘴，吸了一口氣懸停在胸中。梁皓耐心等待著。
「是的，就是這樣，我撐過來了。別再說了，我不想說了。警察呢，警官……和_圖_書」他朝記錄員喊，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守所。
聽到這些，胡琛的瞳孔不斷在眼眶裡變換位置。梁皓不知道警察在審訊過程中是否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以及他如何答覆。但此刻，胡琛顯然正在極力思考，他不明白梁皓為何突然替代了審訊官的位置，但他一定知道，梁皓出現的意義指向金瑩，警察讓他坐在這裏，就表明警察知道胡琛的殺人行為和金瑩脫不了關係。而梁皓的說法順理成章地把兩件事結合起來，胡琛選擇承認，那麼事情就會有個了結，無論真相如何。
「太久了，誰還想得起來。」
「是她讓你這麼乾的？」
胡琛已經踏進那條路了，但是沒有走多遠，梁皓希望能把他帶到趙楠面前，可他拒絕了。「嫖娼」沒法自圓其說，給他一條「復讎」的路，他就往前走，換作別的大概也一樣。或許他已有過盤算，準備了不止一個答案。胡琛對自己的境遇毫不在意，只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暴露那個背後的人，就像他阻止戚海打開房門那樣。
記錄員在身後發出響亮的鼻息聲。
「那天晚上你在哪兒？」
「不是戚海殺的，那你就找錯人了，真正的兇手不知在哪裡，而你只能被關在牢里，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替趙楠報仇了。這無所謂嗎？」
「既然趙楠不知情，你怎麼知道戚海是兇手？」
屍體從哪兒搬到那片樹林里，胡琛不知hetubook.com.com道，他聽到響動時，就見戚海在月光下揮舞著鋤頭。他慢慢靠近，伏在土坡後面偷看。眼前的一切都是打著銀色輪廓的剪影。戚海在刨坑，不遠處的泥地上躺著一個孩子。戚海刨了半個多小時，孩子沒動。隨後他捧起孩子，小心地平放進土坑裡。孩子被捧起時，腦袋上垂下辮子來。胡琛知道這是個女孩。
桌子和胡琛坐的椅子之間隔了三米，梁皓覺得遠，他沒有力氣大聲說話。於是，他把椅子從桌子後面抽出來，放在胡琛身前一米左右的地方。
「什麼？」
「那可太奇怪了。」
梁皓再一次停下來。胡琛望著梁皓腳下的地面，小心翼翼地喘著氣。
「埋她的人，讓她平躺在坑裡，書包也不是隨手丟下去，而是放在她身上，再擺正她的手臂，這麼捧著。他想讓她安息。我有種感覺，埋她的人不是殺她的人。」
「我看見了。」
「金瑩來我家的時候，我可能是睡著了。後來她就走了，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出去的，因為沒有出去的腳印。倉房有一扇窗，她可以鑽出去，但是窗戶從裏面鎖上了。」
胡琛搖頭，臉頰上的肉隨之晃動。
「你知道我的事嗎？一直到今天為止，大多數人都認為是我把孩子弄沒了。」
「他們說——你的同伴，填埋場里的那些人——他們說，你知道金瑩是被戚海害死的，你愛慕趙楠，要為她討回公道，所以殺了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