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岡禎丞有些愕然，他預想過很多原作中的關鍵橋段，很多振奮人心的台詞，但萬萬沒想到會是這一段，一時間大腦有些空白。
「不好意思，我能對他說幾句嗎？」川田爍輕輕舉手，手掌還在微微顫抖，他朝音響監督說。
「我覺得他對桐人的塑造偏『柔』了，內里的剛強不夠。如果是人畜無害，毫無壞心眼的鄰家哥哥類型，想必很合適。」川田爍想了想。
只有一行短短的描寫。那是慘烈如血的夕陽，以及在大地上疾馳的削瘦背影。少年背對著在虛擬世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將胸口中的感情壓抑到最底部，咬緊了牙關，拚命的跑了起來。
「日野聰先生如何？輕改的常客了，技術沒得挑，和釘宮理惠一樣，都是市場大眾所認可的，而且跟主角的相性也好。」岩郎美和說，「同樣的還有中野宏和福山潤，契合度也都不錯的。」
錄音室分兩個區域，一個是聲優收錄的地方，另一個就是音響監督等人進行觀聽調整的後台。一般而言，正常工作時，只有音監會在崗位上。諸如副監督、動畫監督等大忙人，偶爾才會或逃獄或允許的從黑籠子里出來，跑到聲音片場打秋風。
……
獸在咆哮，劍在高歌！
因為這一段，根本就沒有聲音。
「既然結婚了，那就代表已經喜歡上對方已知的一面，所以結婚後再發現新的一面，如果也能喜歡上的話，那不就是雙倍喜歡嗎？」
「你好，我是《刀劍聖域》原作者。」川田爍出聲。
「與其因為不信任而後悔，不如因為相信而後悔。」
「讓我們來決鬥吧，渡金的勇者和小偷之王的決鬥。」
……
「少年氣會不會少了些？」川田爍看上去始終有些糾結。
黑青色的雙劍震鳴出鞘，斬出炫目的軌跡，撕破了空氣，爆裂開來的火花都化成鮮白色的焰影，黑色的劍士在身前譜寫編織出一副星火燦爛的繚目紛亂的劍影。
「好，好，好！謝謝你！」川田爍連聲道謝，明明自己又不是競選者，但此時卻渾身顫抖，心跳加速。他不自覺舔舔乾燥的嘴唇，緩而慎重的說，「最開始那段，在揭露死亡遊戲真相后，桐人與克萊因分別，一個人走向，不，是跑出起始之城鎮，朝廣大的森林與草原，以及越過這些地方之後的小村莊——全力朝著今後不斷持續下去，永無止境孤獨的求生戰場跑去的那段。能拜託你表演嗎？！」
北海道很寒冷，但並不代表那裡沒有火。
將這幾年，所有的陰霾、不甘、寂寞、回憶，以及風雪都沒吹涼的熱血，全部都灌入到這聲吼聲之中。
「打擾了。」他朝工作台的方向輕輕鞠躬，按捺在緩緩激蕩的心情，低聲說，「我是I'm Enterprise的聲優松岡禎丞，試音的角色是桐古樹人。」
這時他抬起了頭，布滿厚厚雲霧的天空被剝開了，漂浮在無限蒼穹當中的，是巨大岩石簇擁的廣鐵城堡。
自己筆下，那個少年的聲音，就要
和-圖-書從這裏面誕生了嗎？
「沒完，還沒完……快，更快，我還可以更快！」
「總的來說，候選就是這些人了，其他聲優都不太合適，要選的話，也只能從這裏面挑了。」音響監督岩郎美和拿出名單，上面沒被划橫線的就是候選者，數量大概有七八位的樣子。
川田爍略微伸展了下，揉了揉腰。
松岡禎丞不自覺向前走了一步，他把手中的台本放下了。
「我的創作並不是一帆風順的，也跌入過低谷。現在這把歲數，也知命了，對一些事也已認命——桐人是我年輕的幻想的載體，作為角色而言，當然有各種不足，但卻是現在鬍子拉碴的我再也寫不出來的角色。」川田爍很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所以那份通過文字封存下來的純真和無畏，我希望同樣由還懷揣那些激|情的人來敘述，來吼叫出來。」
各個作業部分的負責人一起聚在音效工作室頻率最高的往往還是事前準備階段的試音會。
「終於要結束了嗎？真的有些餓了。」伊藤明彥摸了摸肚子，「那麼快些進行吧。」
《刀劍聖域》從2009年正式成書出版，截止今日，銷量和口碑都頗為不俗，有大帝降臨、王者登頂之姿。閃電文庫便趁熱打鐵，直接將動畫化拉上了日程，希望能擴大宣傳和粉絲群體，再提一把銷量。如果能直追《漆黑轉生幻想》、《魔法禁書詞條》的話，台柱喜添一，要是還能再現當年涼宮夏日的熱潮和場面，那就嘻嘻哈哈，買別墅開跑車，各自歡喜。
川田爍心情複雜，不禁輕出一口氣。
手心處還殘留著跟對手擊掌的力量。
老話說偷得浮生半日閑，生活之中，安寧更是寶貴之物。
這沉默的景色竟有著淡淡的聖潔感。
他有預感。這人生第一次全力付出的戰鬥，如果選擇了怯懦，那今後或許會一直逃避下去，直到垂暮之年，也會後悔唏噓。
松岡禎丞大汗淋漓，面色漲紅。
常年跟電腦和椅子打交道，腰部也積累了不少壓力，今天又坐了這麼久，難免更有些僵硬酸脹。
錄音室回蕩著這一聲力量感十足的怒吼。
但再怎麼碰撞，本質上，卻是個能讓人收斂起氣息，甘心沐浴在黑暗幕後的，神奇的安寧之場所。
在一陣只有數秒的短暫醞釀準備后，他輕輕開口。聲音清澈而乾淨，有種孩子第一次走到人生十字路口的優柔寡斷。但微風拂過，駐足的少年已經抬起了腳，心事重重，卻邁出了輕巧的步和圖書伐。
直到他初次走入錄音室。
伊藤明彥和岩郎美和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伸手撫摸小臂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
「從試音素材上來聽，確實不像是中學生的樣子，反倒是大學生、初入職場的實習生。不過這不是問題，把聲線減齡的控制並不難，他是做得到的。」岩郎美和試著打消他們的顧慮。
「這樣啊，真是謝謝你了。」川田爍說著回頭看了眼監督兩人，猶豫了半晌，揉了揉臉，最後說，「雖然由我這個配音的外行人來提有些顯得高傲自大……但是，我能否請你飾演一個場景？」
「但薪酬有些高呀。」伊藤明彥撓撓頭。
電容麥克風的靈敏度很高，能拾取人聲中微妙的細節，但缺點是所處的環境要無雜音噪音，加之錄音室在裝修時都選取的吸音材料。所以這裏無論什麼時候，都比別的地方寂靜。
「有么？他才21歲，不老吧？」伊藤明彥奇怪。
哪怕包括老師、同班，十幾人在一起，也是如此的安靜。
「是，是的，在前幾天拜讀了，前兩個大篇章已經看過了。」松岡禎丞如實說。
大半個上午過去，已經聽了幾十名男性聲優的表演。初臨片場的川田爍原本還有些覺得新鮮有趣，但同樣的台詞聽五六十遍，連續幾小時，著實枯燥，臨近午飯時間，肚子都有點餓了。
「川田老師真是一名實實在在的創作者啊。」伊藤明彥仔細的聽完想法后感慨，「同為生產故事和作品的同道，我理解那份喜愛和負責，想看到文字蘇醒燃燒的那刻。然而我們卻不能任性而為，總是要做出讓步的，從實際的角度出發，想找到一個完美符合角色的役者，是很困難的。」
「好的。」
川田爍窩在舒適的昂貴椅子里，抱著手半閉眼的樣子，讓人看不出他現在的心情如何。之前在闡述一番看法后，他就保持了緘默。外行人不指點內行人是一方面，其次是現在已跟二位監督默認好了人選。
「意思是有缺點會更好嗎？成熟反而是雜質？」伊藤明彥詢問。
「那我們下面還有幾位聲優要試音？」伊藤明彥問。
松岡禎丞不禁看向對面，發現川田爍也在繃著臉，緊緊的盯著自己。他才發現這個因熬夜敲字，而顯露疲憊之色的邋遢大叔，似乎此刻比自己還要緊張的多。
黃昏的日光下，少年對少女展顏一笑。
川田爍迫不及待的撲到音監崗位上，把播口的麥克拉到嘴邊，他透過玻璃，看到了那個站在麥克前，顯得平凡又樸素的小夥子。
松岡禎丞陷入了沉默。
一堵玻璃牆，這頭是不斷念詞，傾力發揮的聲優，那頭是表情嚴肅凝重，戴眼鏡的大叔審核團隊。場面頗有警署大佬站在單面玻璃外，旁觀嫌疑人吃著豬扒飯在動情認罪的感覺……
他低頭看著聲優名單，再看著電腦里存放的聲音素材。台詞都是自己親手撰寫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但由不同的聲優敘述，竟會產生這麼多不同的感情和畫面。
「誰叫htｔps://ｗｗw•hetuｂｏok.cｏｍ.cｏm咱們都是鵝卵石了呢。」岩郎美和半開玩笑，「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嘛，沙灘上都是沒刺沒角的圓石頭，即便撞在一起也不會有傷流血。和平就是最好的。」
然而更多更多的是——想要追上去，甚至超過。
「可以。」岩郎美和微微一怔，尊重了他的意願，讓開座位。
僅此而已。
「面對接下來的艱險挑戰，像石頭的少年人會磕磕絆絆，會損傷，但也會在故事書頁中割出傷口。成熟者卻不會，因為痛過，所以懂得自善和保全，連抗爭也是帶有悲戚的氣息。」川田爍頓了頓，「雖然這樣說有些奇怪和失禮。但這位瀧澤君素材中所表露的情感，我有些熟悉。那份『堅韌』的本質，更偏向多次挫折和碰壁后的釋然。」
向來社交苦手的他，又是在東京謀生，從來都只是克制和壓抑，從沒有大聲嚷嚷，從沒有面紅耳赤的與人爭吵。
但松岡禎丞在這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發出了咆哮。
說實話，他並沒有想到，像自己這樣平凡的人，能跟那樣一個閃閃發光的人結交，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夥伴。一起對決繞口令，看他徹夜做習題，送他趕赴國內最強最頂級的考場，一起忐忑的拆開東大的錄取通知書、歡呼慶祝，一起在斷電的寒冷夜晚裹著被子，聽收音機度過新年……對此他都引以為豪。
松岡禎丞咬咬嘴唇。
進入動畫學院，做新聞獎學生，在餐廳后廚把盤子擦得發光發亮，在超市挑快過期的便宜麵包……在偌大又窒息的城市裡，看著手機通訊簿里的名字，不止一次想要打電話過去，開口想要一些幫助，但每次都硬生生憋住了。
配音環節對動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倘若是非原創的改編向，那麼作品的原作者也是能給一些建議的。更何況這回閃電文庫投了錢，進了製作委員會，是高貴的甲方，尊貴的金主之一。投資方自然對質量內容很上心，這也使得同時代表著文庫陣營，且作為最了解作品的《刀劍聖域》的原作者川田爍擁有了更多的話語權。
音響監督舉起名單，拿起筆，挨個挨個的划著橫線，包括事前很看好的瀧澤悟，最終只留下一個名字：松岡禎丞。
從廣闊寒冷的北海道揮別了父母，揣著自小存到大的零花錢和幾件衣服，他就那樣輕裝出發了。在走到車站的時候，他記得自己忽然回頭看了眼，由於太遙遠，根本看不到家的方向。
「是啊。」
「請問你有讀過原作嗎？」川田爍語氣匆匆。
「沒有，你是第一個。」川田爍說的斬釘截鐵。
「……倒不是具體的音色問題。唔，怎麼描述好呢，像伊藤監督所說的，他有一股很好的『韌性』，但我認為過於厚重了，並不是16歲少年迎接到致命惡意產生出的那種天然畏懼，再hｔｔｐs://ｗwｗ.hetｕbｏｏｋ.cｏm•ｃｏｍ
到後來不服輸，滋生出的清澈勇氣。他更像是飽經風霜，變得逆來順受。」川田爍慢慢的說，「如果桐人是30歲的話，他想必能完美詮釋出來吧，但16歲，處在故事的原點，尚不老練，還不習慣離別，纖細敏感的桐人，他做不到同步。」
川田爍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笑的整張臉的五官都擠在一起。
「你好，那麼請先依次誦讀A到F句。」岩郎美和戴上耳麥，示意開始。
他不知道此時在胸口處回蕩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這位向井志的條件其實還行，不過總覺得欠缺火候，而且有些模板化，一兩集還能出彩，再往後如果不進步，只能是重複自己，工期那麼趕，可能沒有給他額外努力的空閑啊。」動畫監督伊藤明彥考慮說。
就像在這個世界里開了一個通往其他次元的門扉。這裏面會有各種斑駁陸離的對話和故事，有的是隻言片語，有的是漫長的自敘，有的是對瑰麗史詩的解讀，有的是對抗風暴的不屈豪邁狂笑。
「請問感想如何呢？！」
「我其實也是忍不住想那麼一說。」川田爍抬頭笑笑，「畢竟是人生第一次，有幸作品動畫化，難免有些……我也知道製作組的困難。如果到最後沒有合適的，那就選這位瀧澤悟君吧。說實話，他的聲音確實很好聽。」
幾年前，那裡就誕生過一個勝負心強烈的賭徒。那人不擅言辭，但心裏始終燃燒著一簇火焰，正是這團灼熱，令他與家人對賭，坐上了在風雪中嗡鳴的列車。
「這就是最後一個了。」岩郎美和低頭瞄了眼名單表。
說白了，不知怎樣去表演。
有時候，有時候。看到他領先自己那麼多，明明是同期出道，但已經獨當一面，在祝福欽佩的同時也會嫉妒也會自卑。
這樣啊。
在成為聲優前，松岡禎丞覺得最安靜的場所，是雨夜的被窩裡。倒也不是徹底的萬籟俱寂，風雨吹打樹葉，水珠滴落在窗沿的聲音也是有的，偶爾遇上壞天氣，還伴隨著轟隆沉悶的雷聲，淺睡眠狀態下，還會被震醒。
「呃，老師您好？」松岡禎丞正等待下一步指示，突然聽到另一位大叔說話，愣了一下，旋即連忙又鞠了一躬。
飾演女主角的聲優暫時是敲定了，但男主角還遲遲無法統一意見。
「好的，務必。」
那是在養成所的最後一年，升到研修科，在冗長枯燥的基本訓練后，終於得以開始實際操作，也就是手持台本，站在麥克之前，對無聲的畫面進行配音。
「IM的瀧澤悟呢？」伊藤明彥思考幾秒，「我覺著他把受困於死亡遊戲中必要的『韌性』給表現出來了，嗓子也很清麗。」
好安靜。
松岡禎丞經歷過那種奇妙的感動后，之後每每抵達片場，都會下意識的約束自己。
松岡禎丞向左看，那裡似乎站著一個面相稚嫩的少年。中長的頭髮，披著和氣質不太符合的午夜般的黑色長衣。再向右看，似乎有一個拿著台本，內外都優秀到熠熠生輝的同齡人。
「可hetubook.com.com以的，本來就是試音不是嗎？」松岡禎丞雖然疑惑，但對於展露演技他向來是大度的。
所以此次試音會，基本上是音響監督、動畫監督、原作者在互相商量討論。前者管技術和性價比，後者著重塑造方向和還原度。當然，大部分情況下，這兩者是衝突的，因而選角工作並不太順利。
松岡禎丞點頭，無聲的翻動台本，然後湊近麥克風。
閉上眼，彷彿又回到那天，從帶廣市離開的日子，還是那麼的冷，全副武裝的鐵道員披著防寒棉衣，絨毛帽檐和雙肩都落滿了寂寞的白雪。
沒有焦躁不安的鳴笛和車聲，沒有人來人往的咳嗽，沒有韻律豐富節奏十足的歌曲，有的只是自然的輕語跟天地的喘息。
「看來，終於找到了。」伊藤明彥咧著嘴感慨。
有雲，有鋼鐵的浮遊城，有陽光下自信握拳的稚嫩劍士。
「我認為是一部很好的故事。」松岡禎丞停頓了下，旋即露出誠摯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六位。」岩郎美和回答，接著又說，「1點前應該能吃午飯吧，川田老師跟我們一起不？這附近有家館子味道挺好的。」
「可能是文學工作者的一己之見吧，但成熟究竟是什麼呢？」川田爍苦笑，「成熟就像一顆鵝卵石。經歷了千萬年前的地殼運動后，在古老河床隆起產生的砂石山中，重複著山洪衝擊、流水搬運，不斷的擠壓摩擦。滄桑中，它被礫石碰撞削去了所有的不規則稜角，變得光滑，變成符合人們審美的剔透美佳……誰還記得石頭，原本不是這樣的。」
松岡禎丞原本覺得，在這個一切都在踩油門加速的時代，在這個不斷上演命運交錯的忙碌東京，是不存在真正安寧之地的。饒是雨夜，窗外一樣有轎車的燈光，像利劍般的在街道中橫掃切割，房東也在不客氣地敲打欠租客戶的大門，住在樓上的大學生還會開小派對……生活，原本就是前進，是跟停滯一詞完全相反的。
「他的話，性價比確實很高，技術上，在新人中是出類拔萃的。我目前就正在和他合作Fate/Zero，對反饋的處理迅速又到位，在工作中很讓人順心。」岩郎美和補充。
「最先上陣的島崎信長呢？是個新人，給我的印象還蠻深的，有股子衝勁。」岩郎美和又說。
「請問之前的試音，也有這個題目嗎？」松岡禎丞小心翼翼的問。
……連瀧澤君都沒有接到這一題嗎？
松岡禎丞輕輕推開門，走進光線偏暗一些的錄音室，他第一眼所看到的，就是不遠處立在光束下的，無人的麥克風。
但就是很寧靜。
瀧澤悟在音監的描述中，是個擁有強大天賦和共情能力的業界新秀。之前試音時也打過照面。由這樣彬彬有禮，聰明的俊才出演，似乎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縮在椅子里等待開飯的川田爍忽然整個人一頓，他睜大眼睛，輕輕扶正耳機。
「這個世界，只需要一把劍就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哪怕那是一段激烈的戰鬥劇情，人們在咆哮和呼喊，也好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