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其實是很單薄的,雖然普羅大眾都是如此,但我應該更薄一些。那個時候我被手塚治虫所感動,懂事起就喜歡畫畫,一旦開始提筆便忘了時間流逝,周五從學校回來就一直畫到第二天早上,等到進入社會時,我發現身邊沒有能容許我繼續畫下去的地方,於是就靠打工去了東京繼續畫,最後抵達了這裏。與其說是有目標的朝著這個領域前進,不如說,我只是把繪畫留在了身邊而已,自然而然的跑過來了。」
男人曾經做夢,夢到自己得到了任意門,頓時欣喜不已,他立刻開始宏偉大計,白天在紐約刷盤子,傍晚就回尼泊爾蓋房子,好生爽快。最後等到白日夢醒,後知後覺,才靠在床榻上無語凝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也許生命的本質就是一團亂麻——我仍不富有,不受許多人的敬仰,所做的都是普通的事,但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這就是我個人對你那個問題的答案。」木上益治認真的說。
「沒關係,春天還是會如約而至的。」武本康弘說,「就像人生一樣。」
「真想不到你就是那位近來在遊戲美術圈裡被討論的『尹澤』,一個能把天野喜孝的貨不對板改成貨很對板的實戰派,上能承接制定風格出設計,下能月產UI圖標幾百個。你有幾張大透視構圖,我也是欣賞過的。然而就是這樣猶如飽受紅湯火鍋沸煮的老毛肚能人,卻沒有任何同行知道來歷,實在詭奇……有點兒昵稱為Master的用戶突然登陸圍棋平台,一路躥升排行榜的味道了。」
男人聽到隔壁桌的家長里短,聽到一些幼兒的撒嬌聲和哭泣。
「好。」
不是常有的嘛,在高收入城市上班,在低消費城市生活。
「是嘛,加油啊,我侄子天天追你們的動畫呢,他還希望能多來一點男女主角的校園曖昧情節。」服務生呈上色香味俱全的烤雞肉串。
「噢噢,不愧是折木君,精準的知道了出處!我磕到了!」武本康弘豎起大拇指。
武本康弘和尹澤走到便利店前的公共椅子上坐下,在招牌的彩燈下眺望遠處平靜的河水。
「你的黑眼眶已有煙熏妝的質感,既然精神不好,還是不要喝酒了。」尹澤仍然選擇了善良。
「你這話是在COS千反田嗎?」尹澤歪頭,「這是某一集結尾時她的台詞吧?」
「當然是燃燒著夢與理想……才怪。」武本康弘揉hetubook.com.com
揉黑眼眶說,「高中的時候不想當上班族,就去打探了藝術方向的就業情況,結果發現漫畫家很容易死掉,插畫家雖然不錯但只有少數人能出人頭地,最後我發現動畫片的結尾,Staff列表總是有很多人,心想這麼多的話,競爭應該不激烈,那自己應該也能進,於是就進來了。結果悲哀的發現,人雖然多,但幾乎個個都很強。」
「老闆,單子上的一樣來10串。」武本康弘舉手吆喝的樣子像極了拍賣會上加價兩番的商界大亨,極具雍容華貴。
「我還差得遠,我還差得遠。」
「我自認不是一個努力的人,是成為不了你們這樣的存在的,還是算了吧。」尹澤搖搖頭,「這回不是想偷懶,說的是真心話。」
「沒事,這家店的串燒菜品其實也就兩樣而已。」武本康弘面色不變,「再來四份香烤鱈魚和清爽啤酒。」
都有任意門了,我竟然還在想打工購房的事情……到底是什麼謀殺了自己的浪漫。
「如果你說的是木上老師的話,完全不用擔心,因為確實沒有多少人能成為那樣耀眼的存在。」武本康弘樂呵呵的笑笑。
「你不是擔心吃不完嗎?」武本康弘問。
「以一己之力做到這種程度嗎?在這樣的環境里?」尹澤想到之前那個老人給他講的動畫師們的困境。
「每個人都有慾望,商人總是在追逐著更大的利益。我也很貪婪,甚至在生命已經度過一半的現在,也在奢求流傳百世的作品和故事,我想把年少的感動帶給下一代,下下一代,百年後,千年後。
「真是個悠閑的地方啊。」尹澤站在連鎖便利店的門外,他看著傍晚的小橋和河水,白鷺們都撲騰歸家了,有些唏噓,「人類真是容易受環境影響啊,在擁堵的繁華都市裡,高聳的樓房終日不休,聽著滿員的鐵軌疾馳而過,心中也開始焦躁起來。但在這裏,齒輪就跳出系統,連帶著腫脹的慾望也平息了。以後我也想過這種日子。」
西屋太志和武本康弘都深以為然的樣子。
「三十年前,我前前後後參与了《大雄的恐龍》和《可曾記得愛》,那時到手的工資記得一個星期不到就花光了,只有繼續緊巴巴的過日子。即便走到今天,我的存款也還稱不上富足。把一件事鑽研幾十年也只能獲得現在的成績,只能說做這行是真不掙錢的。」
「https://m.hetubook.com.com如今我卻可以繼續畫下去,還能把唯一的驕傲,把技術傳授給別人,即便身體衰老,無法像從前那樣通宵達旦的持筆,可過去繪畫過的人物仍然鮮活,時不時還能在大屏幕上看到,儘管無法與手塚治虫那樣的人物相提並論,可我在時代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不僅如此,繪畫行業的遊戲規則,已經被前輩們制定好了,你得學會他們的語言和詞彙,跟著他們的規範一個個通過,然後繼續用同一個規則去壓制後來者,然後到30、40歲發現無論畫多好,身體也扛不住,收入也穩定不了。」
「注入了一股細微的青春氣息啊,就像你們的作品里一樣。」尹澤微笑點頭,「所以阿尼梅桑是居民們的愛稱嗎?」
「……老闆,單子上的烤串每樣再加20串。」男人舉手。
「我比世上的所有生意人都要貪婪。」
「為什麼動畫這種極費心力的事情,你們可以做的很好。」
「附近的居民們都認識你們啊?」尹澤舉起一支串,三兩下就利索解決掉,今天在新幹線上沒吃啥。
「呵呵,不會真的有一個古老的靈魂復甦過來在運筆吧。」
「後面有什麼計劃嗎?」尹澤又問,「溫馨的日常是不錯,可公司也要順應市場的發展,你們有考慮過做戰鬥類的題材嗎?擁有這麼強的人才儲備,再難的動作,巨型機器人搏鬥,也不在話下吧?」
「最後那個謠言是誰散布的?」尹澤皺眉。
「好像……沒有呢,雖然希望女兒好好成長也算,不過我大概,也成為木上老師那種類型了,未來都離不開這個了。」
「希望以後這種稱讚里會增加一個武本康弘啊。」男人拍拍對方的肩膀。
「……今天來我倒是有一個疑惑被解開了。」尹澤停頓了下。
武本康弘撓撓頭,忽然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明明都是當父親的人了,卻還像中學課堂上,當著全班表述自己未來理想的內向少年般。
「這裏的飯菜,真是不錯。」尹澤開心的說。
「喔,辛苦你們了。」
「我覺得現在就可以付諸行動。」武本康弘從身後走來,把手裡成雙的冰棍掰開,遞出其中的一根。
「明天你就坐我旁邊,正好有空位。」武本康弘也不客氣的說。
「京都的動畫人是什麼樣的,看一眼木上益治的背影就清楚了。」監督自言自語。
木上益治小口咀嚼,平和hetubook.com•com的微笑。
充實的白天過去,這座小鎮到了晚飯時間依舊安靜,只是多了一些出來遛彎的老人家,短腿的狗狗搖著尾巴,亦步亦趨的跟隨在旁。天色漸熄,然後亮起萬家燈火。
「我無意冒犯……只是今天在跟您的交談后,我覺得,只有這些,或許能做出一部兩部,但是能一直走下去嗎?」尹澤慢慢的說,「行業看似繁榮,但許多的製作公司都在走鋼絲啊。」
「啤酒到咯。」戴著頭巾的服務生捧著盤子走來,同時熟稔的說,「阿尼梅桑,今天咋樣呀?」
……
晚間的風中已有一絲涼意,前些日子里藏在空氣里的溫熱已經逐漸消散了。
「武本桑,在你心裏,有什麼比製作作品更重要的事情嗎?」
「真是陳腐,就像你過去的線條一樣。」木上益治嚴肅評價,「現在也是,你還得繼續能力才行。」
「波瀾壯闊的故事嗎,很不錯啊,但是我或許控制不住啊,我不太擅長紅酒底下藏著陰謀和黃金,這種史詩般的交鋒。還是交給其他同事吧。我果然還是想做更多生活味、和平的動畫,想讓女兒看,告訴她,人是善良的,也會變得堅強。」
「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尹澤』啊。」坐在旁邊的西屋太志恍然,「我關注的幾個漫畫家,也轉過你的推號呢。」
「這麼豪氣?太破費了吧,點多了也吃不完,還是邊吃邊點吧。」尹澤好言相勸,同時決定放開肚皮吃。
一個二個,真的都是單純無比的人啊。
「怎,怎麼會呢,哈哈。」
「形勢大好。」此時的武本康弘就像獲得了關羽體驗卡的曹操,興緻十分高昂,只覺得無陣不可沖。
年輕人們想著新的明天什麼時候開始,社畜們想著舊的今天什麼時候結束。
木上益治滿滿喝了一口啤酒,長長的哈了一聲。
「一些人猜你是剛剛海歸的學院派天才,一些人說這是歐美大廠的低調派使用的假名,也有人說其實是AQUARE ENIX其他地區分部的ACE,被派過來助一臂之力。」武本康弘說。
男人聞言,吃冰棒的動作都一滯。
「可能因為我們公司大部分是年輕人吧,閑不住,總會做一些活動。冬季會給工作室做簡單裝飾,披彩燈和歌會,一些老人家也會來看看熱鬧。偶爾也有粉絲和拍節目的過來逛逛。」西屋太志說。
「起源於拉丁語的Anima,原意為『生命』或『靈魂』和_圖_書。要賦予無生命體以生命和靈魂,令它們動起來,活過來,這就是動畫的初心。」木上益治抱著手,和藹的說,「這當然是件很費心力的事情,所以由始至終都要懷有堅毅和熱情。」
「如果以金錢和社會地位來談,這並不是個有價值的行當。但是對我這種如紙張般無聊細薄的人而言,卻是太適合了。我如果去大公司和企業,一定會整天鬱鬱寡歡吧,為複雜的人心計算到身心俱疲。」
「字面意義上的,木上老師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進入京都動畫,曾經一度包攬幾乎所有流程的工作,從演出到上色都親力親為,給每個部門留下了寶貴的經驗。在他的幫助下才有了過去只能接上色的工作,變成了能獨立完成動畫製作的京都動畫,現如今公司的每個人都直接或間接的受到過他的影響。」
「俗世紛紛擾擾,向來不曾理會,只是今天這麼一提,試問各路高手,是如何稱讚在下的?」尹澤裝作矜持實為受用的問,「不用害羞,請監督大胆的複述!」
「武本桑呢?」尹澤問。
「武本桑,我沒有講故事的才能,但是作畫的事情,就交給我吧。」尹澤停頓了幾秒,起身把干禿禿的木片扔進垃圾桶,回身露出自信的表情,「放心吧,我一定做出不辱沒你們這片真心的畫面。」
「開始感興趣了嗎?」武本康弘咬著冰棍,含含糊糊的說,「那就加入吧,從動畫師做起,從描線重新開始出發。」
「你們一直尊稱大師匠,那到底是什麼職務?」尹澤疑惑。
「不,這是實話。」
慘遭動畫化的事情時有發生,更何況原創,更何況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我可以打包。」男人淡淡的說。他覺得世人對自己的評價似乎有些歪掉,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心靈的受傷。
「我會好好考慮的。」
「跟金錢作對的人,必定沒有好結果。」男人的手掌停留在玻璃杯冰涼的把手上,喃喃自語。
正值飯點的餐館正忙,收油煙機持續響動,腦袋大脖子粗的廚師把炒勺耍出了名家風範,前堂也是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有什麼典故么?」尹澤問。
「是,是的。」已經當父親的監督乖巧的回話。
「終有一天,動畫片會具有縱深感,造型高超,色彩有層次……會有德拉克羅瓦的心靈、魯本斯的魅力、戈雅的熱情和米開朗基羅的活力。一種視覺交響樂,較之最偉大的音樂家創作的有聲交和_圖_書響樂更為令人激動。我深深相信著。」
老人嘆了口氣,轉向尹澤說。
「大師匠這麼謙虛,也會讓我們這些學生無地自容的。」西屋太志感慨說。
「什麼?」
居然比起過人的才華,更在乎悍不畏死的工作效率,實在可惡!
「那就拜託了。」
小鎮的餐館物美價廉,量大管飽,尹師傅都吃出青春版的啤酒肚了,一看賬單才洒洒水的級別,頓時心中泛起了別樣的心思,甚至想要立刻入住此地。
「確實如此。」
「入秋進冬了啊。」尹澤看著疲倦垂落的太陽,忽然有些捨不得這充滿活力的夏日。
「這種秘辛,自然是AQUARE ENIX內部員工才會接觸到的,應該是你同事吧。不過雖然驚奇,但我也能安心了。貴圈流傳著你一個月創造120人天的傳說,哪怕打個折,算成90,也已是讓老闆欣慰,項目經理狂喜的擎天支柱了。」武本康弘雖然依然覺得驚奇不已,但心中大定。
木上益治作為文創人員,沒有反駁,也舉起一支雞肉串。
跟值得信賴的人小聚喝酒總是讓人開心和放鬆的,盛滿啤酒的玻璃杯在燈光下搖曳碰撞出叮叮的清脆響聲。
「還是等到靜下來后吧。」尹澤不客氣的接過冰棍。
「八田社長的經營理念很正直,那兩個人的想法是契合了吧。所以一方挽留人,另一方則不遺餘力的去培養,決意之濃,都到了即便擊垮後輩信心也不惜的程度了。」武本康弘說,「我也受過他諸多的教導啊。」
「沒事沒事,小酌幾口而已。而且既然工期不成問題,那我心底的石頭也放下了,睡覺也能香穩無比。」
「Animation在日文中被略稱為Anime,阿尼梅桑大意就是動畫人吧。」一直開開心心聽年輕人們聊天的木上益治開口說,「順帶一提,Animation這個詞的起源你們知道嗎?」
武本康弘說到此處,連連感慨。
他感受著舌尖的冰涼,忍不住自然的笑了。
「而且,有點難為情……不過,我有些討厭會死人的故事。」
「倘若1990年我沒有來到京都動畫,這或許就是我的結局吧,畢竟我自覺缺乏成為一個圓滑世故的人,也缺乏作為監督講故事的才能,只擁有繪製成像的技術。」
武本康弘抬起頭,這個時分的天空是奇異又絢麗的,太陽隱沒在群山後,那方的雲彩還透著夕色的火紅,而這方已經層染通透的墨藍,雲散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