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之中,他留意到道路旁的那些山茶花。
「?」
那片狹之又狹,不起眼的小地方,便是男人持劍的全部理由了。
「你這殺人鬼,真以為單憑一把劍就能改變這世道嗎?!」清里明良眉頭緊皺,大聲逼問。
一個不起眼的身影正立在前方的拐角。
回去的時候,帶些什麼禮物好啊。
其實她比花更好看啊。
劇組在拍攝時保持著絕對的有序和安靜,但他此時像是產生了幻覺,隱約聽到了不存在的哀歌。那實在是過於唯美,如詩如畫的離別,與其說是死亡和辭世,更應該是一本書翻到了末尾,一束花的凋零,一個季節的結束。
劊子手彷彿僵硬的臉部肌肉不可察的動了一下,但仍舊不言語,他手中的刀像是有生命般的抽離旋即又斬來,招招誓在必殺,角度狠辣,殺氣凜冽,猶如嗜血不休的修羅。
「晚上11點。」化妝師大姐姐說。
全部躺在路上的屍體們都瞬間復活,上演醫療奇迹,拍著屁股的灰起來,當然,靠著牆壁,死的最美的尹師傅也爬了起來。
青梅竹馬有時會從山上采些東西回家,幾串茨實、幾簇秋揸、幾枝蓓蕾著的山茶……她也最愛打理那片小小的花圃了,尤其是每到花季,更是脫不開身。
「既然你倆這麼投緣,那不如就讓她來吧。」大友啓史在一邊無所謂的說。「而且你的扮相是她做的,這間接幫助了我,看她對拍攝這麼上心的樣子,讓她也過過癮吧,這我還是能做決定的。」
「這是什麼話,無論世道如何,一個人想要獲得幸福有什麼不對?」老者輕笑,「那我就提前祝你們生活美滿,今後也要努力啊。」
「究竟什麼人,報上名來——!」隊伍里的多名武士全部警惕的擋在老者的身前。
「啊?不是說還沒定演員嗎?那誰來對我哭的啊?」尹澤不解。
呵呵,那是自然,因為又不惜超頻,在後台推演優化了幾次。
那已是必死的重傷,還能堅持起身,已經是值得稱讚的意志力和韌性。
但他剛邁出的腳步一頓,重新回頭,然後露出了驚異的眼神和*圖*書。
劊子手沉默了一會,重新提刀,朝瀕死的武士走去,似乎想要幫他快速解脫。
劊子手毫無反應,也不做任何解釋。他突至眾人身前,用盡全力的拔出長刀,紙燈籠也頃刻間熄滅,唯一的溫暖消失,在重新包裹而來的黑色之中,只見刀光和血雨。
「十分感謝,不過我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
「我聽說了啊,清里。」處在隊伍中間,上了年紀的老者忽而笑著說,「下個月就是你的婚禮了吧?」
「你說什麼呢,你本來就只能明天再走啊。」化妝師大姐姐說,「明天還有場戲,是劍心隔天回到案發現場,看見雪代巴來對著你的屍體哭……」
「是,非常感激。」
男人的頭輕輕靠著牆,低垂著眼瞼,輕輕呼吸著,就像難抵睡意的單純少年。
「什麼人。」清里明良朝前方喝問。
「你之前是在哪裡學的戲?」大友啓史快步走來,鉗住某人追問。
雙方擦身而過——
他的不甘,他的憤怒,他的恨意,他昔日對人許下的承諾……全都化作這一刀。刀路剝斷空氣,甚至斬開了雨幕,太刀發出宛若人類咆哮的震顫嗡鳴聲,在這漫無夜色下顯現出一道凄麗的弧線,猶如眨眼而逝的月光!
但準備拔出時才發現,穿過敵人腹部的長刀竟然紋絲不動。
「我沒學過戲啊。」尹澤如實說。
年輕武士輕輕轉頭,那有些蒼白的臉頰上浮現起一絲名為幸福的笑容,稍稍沖淡了小雨夜風中的冷。
年輕武士點頭,回過頭繼續開路。但那張清癯俊秀的臉上的笑意卻並沒有就此褪去。
第一個接戰的強壯武士竟然來不及反應,就被電光火石般的袈裟斬切裂胸膛,瞪著眼睛轟然倒地。
但現在才想起來,這傢伙在臨死前的表演堪稱驚人。
與其等待靜止而至的死亡,男人選擇了榨盡殘軀里最後的力氣反擊。
一攏被血染紅的素白衣與袖。
像這樣有感染力的演繹和鏡頭,實在不可多得。
「天色已晚,抓緊趕路吧。」年輕武士語氣謙遜的說。他聲音像屋檐一角那些雨滴,微小m.hetubook.com.com卻清晰,動聽自然。
「現在……由我來執行天誅。」刺客冷漠的說完,唐突加速,竟然直接朝著整個隊伍撲來,他的速度極快極速,殺氣猶如暴雨蓋面!
受到致命傷的年輕武士只是大力喘息,沒有動作。
只是幾秒的恍惚,回過神的清里明良走了幾步,旋即抬起眼睛,溫暖的神色悉數變成肅殺,更驟然按緊了佩刀。
「有。」
劊子手迅速回眸,發現年輕武士正用左手奮力的抓住著武器,右手則已經抬起準備砍下。
「現在幾點?」尹澤問。
清里明良迅速將老者推到後面,毫不猶豫地拔刀,接住劊子手那在頃刻間沾滿猩紅的刀刃。
大友啓史守在攝像機前,整個人跟蝦米似的弓著腰,緊緊盯著特寫鏡頭。
為首的人步履平穩,身形削瘦卻也筆挺,左手有意識的按著腰間的佩刀。
而目睹整個過場的化妝師大姐姐更是情難自己,眼眶通紅。特別是臨終前的瞬間,整顆心都要碎掉了。她很少女感的咬著手帕,等到這邊都說完了,才跑過來又是擦臉,又是換乾淨衣服。
劊子手眨眼間就完成了下一個刀架,在那個老人刀鋒觸及之前,就蓄力用刀貫透了老者的脖頸,一擊必殺。
結束了。
勝負已分。
劇組才先先後后發出熱烈鼓掌的聲音。
元治元年,京都。深夜。
那名年輕武士掙扎爬起,跪倒在地上,捂著血流不止的腹部,艱難的抬起頭,隔著薄薄的雨簾,正竭力注視著安然無恙、屹立原地的高強刺客。
這絕對是出乎導演意料的,優越的形象條件和過人的表演力,讓原本計劃里一場只為劇情服務的工具戲份,變得沉重和升華。
「強啊……」扮演雜兵武士的群演老哥也在一旁由心的感慨。當然,如果願意把雞腿還回來,那他將更加不吝讚美。
但就在接近的一瞬,面容蒼白如紙的清里明良猛地睜眼、驟然動身,他一個翻身抓住了死去同伴別在腰間的備用刀,當再度暴起的瞬間就已拔刀出鞘,在疾風閃光間完成了一記標準的坐合拔刀術!
「和圖書哈哈,靚仔,剛才的戲很好啊,動作相比起練習時,更加瀟洒了。」古垣健治和武行們也在豎大拇指。
不用台詞,不用多餘肢體動作,只憑簡單的眼神變化和微表情,就畫龍點睛的塑造出了許多層次感,尤其是那不出聲的呼喊,和從痛苦不甘過渡到懷揣愛慕閉上眼睛,如水般的流暢。
紙燈的光觸及不到那裡,只能看見濃重的陰影。
「噢,那太好了,那請容我厚顏在巴士上歇一晚,睡到明天中午,再吃頓豬腳飯,就可以下班走了。」尹澤滿意點頭。
風裁日染,百花色死。
『巴……』
「導演,我真的可以嗎?」化妝師大姐姐不安的問,「我會不會太胖,不上鏡啊。」
緘默的看著一地失去生機的屍體,劊子手從懷裡取出被敵人的血染紅的除奸狀,隨意的丟在地上,轉身準備離開。
黑色的刺客面無表情,眼神攝人,白色的武士目露怒意,嘴唇緊繃。
「你這傢伙就是拔刀齋嗎!」老者嚴厲的怒斥。
毛毛小雨,水聲潺潺,夜櫻綻放。
這把導演給整得不會了。
劊子手沒有多想,他已經鎖定好最後一人的位置,只等抽刀離開,全滅這一行人。
只有淚水從那張失去顏色、風姿清舉的面龐上滑落而過,和雨混合在一起,落入身下的血流里。
「嗚嗚,總司,我的總司……」
他凝視著鏡頭裡那個襯著櫻花、猶如熟睡死去的武士,一時間都忘記了喊話。
「……」
兩人在極近的距離展開廝殺,在那幾次快若閃電的交鋒中,年輕武士都感覺到死神冰冷的手在撫摸他的心脈。
「很厲害的表演,我也學到不少。」砍完一條街的佐藤間很有禮貌的說。
在老家,當他,當清里明良偶爾從熟睡里醒來時,會在小小的室里聞到不知名的清香花氣。
天吶,這豈不是意味著這場緣分要留影紀念,而且還要發行到所有市場,供觀眾反覆賞析?
一行人走過無人的清冷長街。
像是睡著了一樣。
「娶那位青梅竹馬的美人嗎,好福氣啊。」老者有些寬慰。
劊子手用力一踢,踢在年輕武士遭m.hetubook.com.com
創的腹部,在劇痛和踢擊下,年輕武士趔趄後退仰倒。長刀也順暢地帶著血液劃出來,還險些割斷年輕武士的手指。
他最終鬆開捂住傷口的手,疲倦的靜靜合上了眼睛。
今夜彷彿也有那股花香——而那又是從什麼地方吹來的呢,是從我來的地方嗎。
男人望著遠處的山茶,彷彿望見家鄉的花圃,望見那個環繞在春季里的愛人。
只是嘴唇輕輕在動,似乎是在呼喊誰的名字。
他努力想睜開眼睛,旁人還能看到那蘊藏在眸子里的春雪和微明,之後,那眼眶逐漸紅了起來。正在涌血的喉嚨勉強顫動了一下,可動聽清脆的聲音卻沒能發出來。
有這種質量,這種起始之因,才配的上後來緋村劍心與雪代巴的悲哀之緣啊!
「是……」年輕武士頷首。
緊接而來的一刀卡在了防範的死角,根本來不及回救,就毫無阻礙的穿透過年輕武士柔軟的腹部,切裂了臟器,然後透體而出!
枝垂櫻還在飄灑它的花瓣,輕輕旋著跌在年輕武士的肩頭。
而那個主要目標的垂垂老人,居然也沒有趁著部下死傷時逃離,而是掐准這個機會拼勁揮刀殺來。
「劇組有無宵夜。」尹澤嚴肅的問。
可男人並沒有駐足的念頭,花瓣也落在身後。
一瓣夜櫻默默無言的飄落在年輕武士的肩頭,似乎是想與他耳鬢相談,說些密話。
「用點心,你也可以的,用點心。」尹澤拍拍對方的肩膀,以示自己的鼓勵。
不同於平時夜裡的寂靜,枝垂櫻像粉色的焰火于寂靜中盛放,在無聲微風中飄揚出長長的軌跡。碎瓣打著旋飄墜,在橘黃色的紙燈燭火的靜靜注視下,隨著小路間的細水遊盪在街巷的每一寸。
……
「哇,那你真是天才啊!」大友啓史聞言,高興的說。
劊子手重重踏地,將水窪踩碎,同樣斬出一刀。
雙方隔著利刃對上了一瞬的眼神。
「可以的,反正只給觀眾露背影,和服一穿,連你是男是女都不容易分清。你這麼入戲,就讓你來吧,還省得找群演了。」大友啓史聳肩。
「薩長的走狗!受死吧!」
二人的和*圖*書長刀重重砍在一起,力大勢猛,甚至綻放出星點似的火花。
承載著清里明良所有意志的刀從手中跌落,發出清脆的哐當聲。他想要再次站起,但蹣跚過後,最終只能無助的靠在小路旁的牆壁,逐漸緩緩滑落坐在地上。
白色的牆壁留下了觸目驚心的血印,被細雨沖刷,猙獰盛布,像是怒放的曼珠沙華。
導演這其實也算是後知後覺了,畢竟他在整個過程中一直關注的是那耀目的美色與凋零。
「閣下就是京都所司代,重倉十兵衛大人么。」陌生纖細的身影自顧自地走來,不含感情的詢問。
尤其是某人臨死的表現,那張臉在彌留之際的深情和苦澀,絕對是驚心動魄的!
清里明良堪堪擋住連續的斬擊,但下一刻,明顯是出自高深流派的劊子手,已經徹底抓住他這平凡家傳劍術的弊端所在。
他還提著一桿紙燈。微光碟機散了身前的迷暗,照亮波瀾不驚的小水窪,也照亮他素白乾凈的長衣灰袴。
如果說原本對這場戲的預期只是公式化以上的超凄美,那麼現在,就已經多了幾分震撼的意思在內了。
等到久久回神,說出「Cut」后。
稀薄的光沿著寬袖和衣帶延伸,最終映清了那半邊臉龐。微淺的光,無比順從的在他側顏上勾出溫柔模糊的線條,那對低垂的眼眸幽緲,彷彿藏著詩章詞酒,優雅和疏遠並存。
小雨綿綿不絕,暈染開一地的暗紅,猩氣在空氣里瀰漫,花香也掩蓋不住的濃烈。
化妝師大姐姐看上去有種立馬要暈厥的樣子。
這絕對是一場成功的拍攝,一次過,每個人都表現出最好。
武士們怒吼著迎上去。他們之中不缺擅長劍術的各流派好手,但黑衣劊子手的動作招數猶如鬼魅,鋒利的長刀輕而易舉的突破過眾人的防線,或是割喉,或是洞穿心臟,如凍雪般冷酷凌冽的收割一個接一個的鮮活生命,滾燙的熱血頓時撒遍了地面。
「如今世道動蕩,正是竭力而為的時刻,我卻還惦記著兒女私情。」
拔刀齋的臉頰感到一陣灼熱的刺疼,而一道美麗致命的血線從他身後,從那人的脖間霎時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