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俊志略微弓著腰，背著手也走了過來。
和上次的《冰菓》不同，京都動畫也有攝影（數碼合成），但手繪佔比很大，而且除了背景還有人物原畫，其中更有女兒節人滿為患的隊伍那種地獄級的超難作畫。饒是299%一路轟鳴沸騰，都累得夠嗆。
尹澤保持微笑。「肉汁橫流的里番」在此時肯定是不能說出口的。
如此科學打造出的畫面，自然無比精緻，有著純手繪難以達到的統合性和真實感。
這是什麼牲口了？！
「我記得之前的動畫人博覽會，你和沖浦啟之不是做了個《旅行機器人》嗎，那個算不算？」安藤雅嗣想起來。
在電影製作前，攝影師們包括新渡誠，都是環繞日本的各個地方拍照取材，這些材料都是現成的參考。
「但這次應該學不到什麼，這些模型軟體我可不會啊。」井上俊志苦惱。
現在，四面八方，都是熱血的餘燼。
「嘔——」
事後，聽說吉田董事以職權壓人，消滅了這種邪惡武器。
「因為答案還在未來。」
至少在這個團隊，所使用的主要工具是AE、PS、3DsMxa、Deadline之類的。
「你真的很愛沖浦。」安藤雅嗣抱著飯盒，邊吃邊走來，沒忍住說，「怎麼和年輕人聊這麼沉重的話題。你難得練出一身本領，又熬到這個資歷，放開架勢做老害去霍霍吧，愉悅的安度晚年。」
「本來幾千個我組成美少女挺好的，但現在我想到，我倆交替使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幾千遍，組成美少女，我就開始反胃。」
在躺著看月亮，回首往昔，徜思未來的時候，四周忽然又陷入到熟悉的寂靜之中。扒開草木灰，翻動乾巴巴、黑乎乎的炭柴。有風吹過，於是燼火亮起，焰色發紅。
尹澤聽到后，心中監牢里被怨恨鎖鏈綁了一輩子的暗懼者睜開眼，偷偷將其納入觀影名單中，並且置頂。
「真羡慕你吶。」
說來CW Films走的是個人特色創作路線，秉持少數精銳自行製作的方針，也因此本身應付不了大作、才打破成規讓東寶操刀了這部企劃。
「部門無聊整的活罷了，此外還有『吉田笑臉筆刷』和『吉田哭泣筆刷』。」吉田智樹在遊戲里的聊天頻道說。
雖然見過很多畫的好的人，但能感受到可能性的人很少。
第一次拿筆時的那份安靜，將會永遠延續下去，直到放棄，或者伴隨靈魂安眠。
某人還挺好奇，特地找那邊要了一個試試，對方還扭扭捏捏的，不想給的樣子，還是靠強硬態度拿到的。起初覺得還行，紋理蠻有趣，就想放大查看這筆頭是什麼圖形分佈。
「小夥子很自信吶。」井上俊志哈哈一笑。
「和圖書真有那一天的話，我可能就選擇退休了。現在有可以把照片素材變成版畫風格的系統，但那只是外觀相似的作品，不是真正熱愛版畫的人做出來的，從文化的角度而言，是別的東西。就像轉描對我來講也不是動畫一樣，即便是當成參考看，也覺得只是相似，本質卻不同的東西。」井上俊志莞爾，「哈哈，只是老頭子的有感而發而已，就當成老古板的偏執吧。」
「哎呀，老師的Blender用的好熟練啊。」新渡誠對剛拿到的SSR卡愛不釋手，站在旁邊欣賞其立繪和技能面板。有種強度的美。
尹澤還記得他第一次拿起筆，畫石膏靜物時的感受——除了安靜，還是安靜。紙張上的線條擦了又擦，枯坐一小時。老師走來看了一眼，只點評句「線條別畫的這麼死」。
「這……」尹澤猶豫。
「哇，PS也是得心應手呢，這個曲線拉的恰到好處呀。」新渡誠繼續誇。
整個業界，在心底深處，都彷彿有一種小而不明的堅持。
AQUARE ENIX甚至還流傳著不是由尹澤大師製造的「尹澤筆刷」，可見威名遠播啊。
「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是有過那種時期。」井上俊志煩惱的說，「我在80年代是隨著日本動畫一起進化的，但90年代的新人進來，一下子就要面臨巨大挑戰，當時卻完全沒有這種意識。製作《人狼》時還憤慨過『怎麼沒有年輕人跟上來』、『日本動畫要完了』？」
這是尹澤的經歷。也是所有和他做出同樣選擇的人所經歷的。
採集完數據后，做足準備，才開始動筆。
不過一想到極有可能最終幻想14的各種美少女立繪，實際上是他幾千張微小面孔組成刻畫的，零距離貼貼阿莉塞的白皙柔嫩大腿，牛頭人酋長害羞之餘，呼哧呼哧的，又有些禁忌的刺|激和興奮。
「謝啦。」
……
作為真實系作畫的代表人物之一，井上這樣的老畫師是可以把角色無意識的搖晃細節都表現出來。重量感、質量感、空間正確性、以及把現實轉換到動畫的歸納能力，而一般人是無論怎麼訓練，也達不到他們這種頂峰畫師的水準。
倒不是談孰優孰劣。
「呵呵，不客氣。我能看看嗎？」
「這也算是公平互換了。」安藤雅嗣也停下筆，轉動椅子看過來打趣，「你們為首的阿基拉世代在高質量的劇場動畫現場佔據的時間太長了，壁壘太厚，下一個世代根本施展不開手腳，沒辦法彰顯自己。如今壓制關係倒轉了。」
「應該不會有更好的了。」尹澤憑心而論說。毫無疑問，這就是該流派，該道路的盡頭了。
而且畫風如此契合——難道老師與我和-圖-書有著靈魂層次上的共鳴，是註定的創作搭檔？是晚來十年的雙向奔赴？是被電車隔著的千里情緣？
尹澤正在快速的理解項目，像他這種實力強悍，又擅用軟體的高手，非常契合，難怪誠哥如此確信和肯定。任務量如此繁重，為了早點加入，迴廊也是轉起來了。
「強度拉的這麼高？」尹澤微怔。那可是柏林國際電影節正式競賽作品。
在場的除了少數老人，都是體力、創造期巔峰的中堅人員，聽到這句話，心中都有一種莫名而溫暖的情緒。
「幾十年過去了，我其實還是不知道什麼是所謂的理想的作畫。我追求的目標在那部《人狼》里已經達到，但真的抵達那裡時，又總覺得缺少了什麼……」
2000年左右，手繪動畫的進化已經是處於接近完結的情況了。數碼合成、3D模型、特效光效等等悉數登場。
快就是好，好就是快，又快又好，鵝廠拜倒！
尹師傅坐在工作桌前，沒有第一時間開始奮鬥，而是細心觀看已有的美術資源。像這樣的大項目，竟讓一個沒參与過前期大案討論，半途加入的人當作監，不可謂不大胆，關鍵導演和作畫團隊也沒意見，是如此的認可。米蟲歸米蟲，他也有屬於自己的驕傲，在這件事上，永遠都想證明自己。
結果放大一看，筆頭圖形赫然就是他的頭像照片！！！
其實里番也是有過追夢人的，曾經還有公司上篇就做的太認真，藝術級品質，結果投入太大，公司直接破產了，下篇遙遙無望，只存在於夢裡。
「像是《悲傷的貝拉多娜》那樣的，這類作品真的是極少數，真想認認真真做一部發向世界啊。」井上俊志說。
如今奇遇人生迴廊，貫通古典，內力無比雄厚，油條拖把皆可為筆，也就不需要那些了——哈，加班和死線除外！
烏爾巴諾維斯是老員工了，大佬們一個接一個的空降，這次還有個專管背景的，那必須要接觸。
求職無望，屢禴屢碰壁，比起不懂，更多是懷疑。
尹澤拿起畫稿，品味那已達化境般的精準線稿。動捕、三渲二、轉描……在這些技術之上，追求一種理想的，完美的動態設想，追求一種想象狀態下的現實。難以想象抵達到這裏，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即便是有天賦，那天賦也該兌換完了，甚至超額透支。
團隊內的Layout也是用3D做的，即便是城市，也會用粗模先構建好方向關係，到正式製作時替換為精模。以尹澤的個人感受，程序上更接近遊戲製作，上游提供思路，中游給出美術設定，下游打造模型，只是這裡會再回到美術環節，基於此繪製原圖，後期攝影還會負責一些細節，比如hｔｔｐs://ｗwｗ•ｈetｕｂooｋ•ｃｏｍ•ｃｏm水波閃耀的動態。
晚飯的時候，尹澤主動把熱好的便當，送到還在位置上修正原畫的井上俊志那裡。
其他人雖然沒停筆，但都在聽，不少都為這樣的舊聞而善意一笑。
「那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誠哥的美術風格乾淨、精緻、細節量多，為了得到那種光影質感的合理性，最核心的天光要麼盛陽通透，要麼陰霾雨幕，總之不會太正常。但為什麼和傳統動畫在潛意識中有不同的體驗，究其根本還是製作方式的改變。
「……」
「你怎麼知道我想做搞笑動畫和成人動畫？」井上俊志問。
「想挑戰一下嗎？」
而關於繪畫的一切，才剛剛開始。
「主打就是一個誠實，但是超過它就沒把握了。」尹澤也笑，拉過一個椅子，也開始吃飯。
「以人力創造的理想現實，正確的空間里，正確的作畫，就能做出擁有正確的真實性的電影，但對於動畫來說真正重要的東西似乎被遺忘了，就算不具緻密和寫實性，只要看起來舒服，演技準確，想要表達的都傳達到了，就可以了。」
才剛剛報名的尹小子當然聽不懂，準確的說，是聽得懂中文，但不明白啥意思。只得又埋頭苦幹半小時。然後老師走來又看了一眼，摳摳腦殼重複「還是太死」。
倘若學生時期，挑戰的是自我，那想靠技術吃飯，挑戰的可就是汪洋大海了。
「最好還是不要了。還是應該把力氣花在更富創意性的事情上。這個風格已經探索到頭了，『真實』其實是一件珍貴而又廉價的東西。」井上俊志掰開筷子說，「時代在發展，單純的中割能被科技代替，AI通過深度學習，說不定連原畫也能擔任，比如輸入風的強度，物質的硬度、質量，之後就能自動做出擺動的動畫。」
「你吐什麼？你什麼意思？我的顏值不配欣賞？」
誠哥畢竟是從遊戲公司里出來的，也獨自一人靠數碼完成過動畫，而且從小時候開始就熱衷於電腦，他這套工序用的熟練並不奇怪。實際上在世界範圍內，3DCG動畫逐漸在成為主流……當然，在這塊，日本也不能說是落後，只是技術積累和人才基本都在遊戲領域而已。
已不需要猶豫，建模、提線、渲染、風格化、轉PS手繪調整，熟悉的乙方一條龍。
很久后。
「這裏來點青藍的氣光，做些筆觸感的光點，主要還是氛圍。」波蘭老哥用一口地道的老東京腔說，提點出誠哥的口味與喜好。
天賦這東西是確實存在的。
三個年齡，資歷都截然不同的人，坐在一起，邊聊邊吃完了晚飯。
「確實是，好不容易有進步，更厲害的人就從互聯網的角落裡如雨後春筍似的冒
ｍ.hｅｔuboｏk.ｃom•ｃoｍ出來了。」井上俊志說，「我如果現在初出茅廬，恐怕已經被競爭到燃盡了吧。像是宮崎先生的話，輸了也無所謂，但身邊有好幾個你或者沖浦，肯定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要出問題了。」
但即便如此，誠哥也還沒搞全3D，使用各種辦法，美術團隊的手動繪製和調整，以及複雜的合成技術，最後依舊回歸到二維的畫面體驗。
「一般一般，都是卷出來的。」尹澤謙虛的說。
在安靜中掙扎，在安靜中驚覺自己並無才能，在安靜中苦苦積累知識和經驗。
高手雲集，快筆如電，卻是悄無聲息。
「老前輩有什麼指教？」尹澤立即起身。
這次就好多了，只搞背景，軟體產出的效率是很高的，城市模型能重複利用，導進PS里時已經有完成度了，最後就靠自身的實力去精修……這往往也是最難的。
臨走的時候，井上俊志回過頭來，好好的看了看年輕人，感慨著的說。
「當然不算，再說了，那短片是沖浦單方面的趣味。」井上俊志嫌棄的搖頭。
「我非常能理解。」尹澤點頭，「想東想西是美術人的通病，焦慮則是常態。別提先進的科技了，光是打開推號逛一圈大佬的圖，都會憂傷。」
「當然。」井上俊志讓開。
如此出圖，高效嚴謹而統一。
「細說成人動畫。」尹澤眼前一亮，連忙接話。真實系作畫的宗師搞十八禁，那豈不是恩賜的至福了？
「……我覺得你沒有必要額外解釋這一句。」安藤雅嗣遲疑。
其實尹師傅早年對軟體的研究，都要歸於自身畫力的不足。天賦不行，修鍊慢，境界漲不上去，但競爭如此激烈，只能學武俠小說的配角尋求各種速成手段，搞插件輔助，靠裝備和吃丹藥提升。包括醉心收集大神們的筆刷，我可以不用，但不能沒有。
現在尹澤正和團隊內的波蘭畫師交流。
新渡誠一本滿足，他知道，這塊穩了，滿面春光的離開。快替老師清理摺疊床，今晚抵足而眠，共討藝術呀。
尹師傅性命雙全，拿鉛筆都很強了，何況擁抱科技，顯化社畜本體，再現一個人能捲走三個半同事的人日王的風采？
這下尹小子也開始摳腦殼了，直到一個月後，他逐漸熟悉了排線，才琢磨出了些許節奏感，有了初步的鬆緊概念，線條終於能從吊繩里把頭取出來，不用憋成死板板了。
「不是日本式的蘿莉控動畫，而是更加硬核的成人向。」井上俊志補充。
尹澤始終保持聆聽。
新渡誠去其他地方指導了一會，估計2小時吧，回來一看SSR已經出了4張背景。驚疑之中帶有一絲嚇到，咖啡端在嘴巴邊，都忘記喝了。
「怎麼樣。」井上俊志揭開便當的蓋子。
此刻，和圖書尹師傅便在誠哥工作室的高配電腦上，一股腦打開各種軟體。各種傢伙事鋪滿屏幕，滑鼠在全英文界面里拖來拽去，輸入各種參數，一條條數據和法線齊現，看起來不明覺厲，很是高端。
「我以前嘗試過，但還是做不到，我們這代人在紙上畫的時間太長了。」井上俊志嘆了口氣，「也許哪天我的老花眼重到不用數碼擴大就看不清的程度，那時才會用了吧。」
烏爾巴諾維斯是CoMix Wave Films的人員，主要就負責動畫背景製作，本科學校是理工科的，到日本旅遊后才萌生學習繪畫的想法，2013年時與新渡誠結緣，也就入職了。作為專精風景與建築的畫師，他和誠哥有很多理念不謀而合，也為之繪製出了許多漂亮的作品，在這個動畫電影里也有精彩發揮。
「讓我二十歲時，去畫出自己三十多歲的高質量原畫，我肯定也會很痛苦。」井上俊志輕輕環繞這個先進的作畫現場感慨，「能從我們那世代的詛咒下逃出來的，就是在這個時間內所活躍的大家了……大家，都畫的真好啊。」
「當然，不然呢。」井上俊志頗有自信。
畢竟在這個行業，「還可以」是遠遠不夠的，必須要「厲害」才能生存。
「轉換的僅僅是工具，以前輩的實力，想必能輕而易舉的駕馭這些。」尹澤誠懇的說。
「或許動畫早就已經完成了，我們這些人在80年代、90年代做的事，都是多餘的。」
「沒什麼，休息一下。」井上俊志笑了笑，又望向電腦屏幕上的圖像，「任何事都在改變和進步，跟我同世代的人，很多都漸漸跟不上了，畫風也好，技術也好，審美意識的方面也罷，都會與時代脫鉤。所以每次看到像你這樣有實力的年輕人工作的時候，就想吸收它的精華。」
這當然對畫面表現是有幫助的，不過依舊是取巧，沉浸在虛假的提升中，到頭來還是要回頭惡補基礎。
但公式化是不會有美感的，尹澤也不會淪為工具的傀儡，雖然動筆少，但從用滑鼠拖拽數值條，運營光影和氣氛開始，他就已經在「畫」了。
站在大門外的井上俊志的笑容和木上益治重疊起來，和藹、期許、以及些許的艷羡和釋然。
假冒偽劣產品見得多了，這麼童叟無欺，字面意義上的「尹澤筆刷」還是頭一次，震撼小白龍。
「我會在輸出的時候多渲張黑白稿，留著在PS里調前後景深。」尹澤說，「這種流程讓我想起一個俄羅斯的畫家Arseniy，他也是做類似日系的，非常細緻，清爽乾淨，絕對是甲方最喜歡的那款。有空你可以去搜搜他的圖，建模和後期能力都是很厲害的。」
這就有點尬吹了……吃飯用的碗還能把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