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Chapter 44

他掀起伊森的衣服,看到他肋骨下被碎石划傷的約莫十五厘米長的傷口已經被縫好了針,儘管塗抹了碘伏,但依舊有發炎紅腫的趨勢。這就是山區的醫療條件,所謂的醫院,也不過就是一處林中的木屋。
教授撫摸馬克冰涼的臉,將顫抖的手指探在他的鼻下,確認他還有氣息時長長出了口氣。
「你需要吃點哮喘葯。」安德烈對埃內斯托說:「等革命成功后,你得進行系統的治療。」
PS:當時巴蒂斯塔對游擊隊的主要打擊手段就是轟炸,且是無差別轟炸。
他終於衝出了森林,沿溪流而下,絲毫不在意自己也成為了轟炸機的移動靶子,可他必須得找到伊森,溪邊鵝卵石上殘餘的血跡讓他的心不斷下沉,他第一次感到這樣害怕,他呼喚伊森,可沒有回應。
「失去?哪怕是人性?」
眾人在屋內對未來的作戰計劃討論許久,直至深夜。散會時,埃內斯托挽留安德烈,請求他能與自己單獨聊一聊天。
「不,教授,回來,安德烈,回來!」艾利希奧掙扎地去抓他,卻怎麼也抓不到他,只能眼睜睜地看到安德烈朝溪谷跑去。
安德烈與伊森額頭相觸:「我們都還活著。」
當他從藤蔓里掙紮起身繼續尋找馬克時,殊不知在某個林間安德烈正心急如焚地尋找他。
「古巴人民也會感謝你為他們帶來的一切的,埃內斯托。」安德烈輕拍他的背,「別忘了吃哮喘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但敵人這個概念是如此難以捉摸,今天是朋友,明天就可能使敵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不斷地在發生變化,我們又如何能具體做下定義呢?」
「教授!」艾利希奧從山腰下跑上來,拉住安德烈,「您得跟我們下去,轟炸還會持續,這太危險了!」
安德烈走過去把伊森帶出來,說:「出來透透氣吧,讓我看看你的傷。」
他雙手顫抖,緊張地咽了口和_圖_書口水,撥開殘肢旁邊的藤蔓植物,他看到山岩的縫隙中,伊森抱著渾身是血陷入昏迷的馬克戰戰兢兢地打顫。
安德烈垂目,眼淚便落了下來。馬克半條小腿從膝蓋下消失,鮮血直淌,染紅了地面。
「伊森……伊森……」他顫巍巍地走在溪畔,身上遍布傷痕,巨大的恐懼讓他雙腿發軟,直到他發現溪谷邊落著半截腿的殘肢。
在林間的幾個月作戰讓他能夠從容地應對這種瘋狂般的轟炸,當然,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當安德烈見到他時看到他漂亮的臉上多出了一條可怖的傷疤時,教授抱住他哽咽了很久。
「希望他能挺過這一關,多虧了教授帶來的藥品物資。」埃內斯托坐下身,又咳嗽幾聲。
大概是真的老了,他的身上已經沒有這樣的熱情與鬥志,激|情早在顛沛流離中燃燒殆盡,儘管數不清的人從他這裏得到過激勵,但那也正是他最缺少的東西。
安德烈把他抱進懷裡,他知道伊森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爭,被轟炸後會進入到這樣的失神狀態。他不由得想起了當初自己和帕維爾,堪堪十七八歲便被捲入了衛國戰爭中,那時面對轟炸他們只能緊緊抱住彼此,咬牙戰勝恐懼。因為沒有人會來安撫他們,甚至上帝都不會眷顧他們。
「既然你已經有答案,又何必困擾呢?」
當伊森眯起眼睛抬頭看向山區湛藍的天空時,他沒想到沖入眼帘的不僅有熱烈的陽光,還有來自於巴蒂斯塔政府滿載彈藥的轟炸機。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身後有人大喊「轟炸機來了!」,他慌忙轉頭,看向正在山崗上與菲德爾等人交談的安德烈被一眾游擊隊隊員護送著朝山腳的山洞跑去,伊森眺望前方警戒的馬克,他驚恐地看到一枚炸彈正朝他的方向落下。
兩人來到馬埃斯特臘山區的第一天就遭遇狂轟亂炸,均有負傷,而這種被轟炸的日子和-圖-書則對游擊隊員們如同家常便飯,偶爾還會有政府軍上山來掃蕩。伊森因為馬克的重傷心中生出巨大的觸動,他不知道這些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年輕人們究竟在這山裡過著什麼日子,他們是如何能堅持下來的。
「很多同志對我的做法並不認可,他們認為我太過於殘忍,對待叛變的同志絕不留情。」埃內斯托說:「您還記得福斯蒂諾嗎?他借口回家探望母親,卻是向政府軍們投靠了,他說他看見我們信靠美國人,所以對我們失望。」
「馬克!」伊森驚叫地衝下山崗,去山岩下尋找馬克,他的動作吸引了盤旋在天空上的戰機的注意力,幾枚炸彈相繼落在他身邊,差點要了他的命。他慌慌張張地在山林間逡巡,與游擊隊員們分散,他大叫著尋找馬克,不斷不爆炸氣流掀翻在地,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山崖之下。
「塞莉婭呢?」
「沒關係,勞爾,謝謝你。」安德烈輕聲說,看向臉色十分難看的艾利希奧。他知道艾利希奧對他白日不顧自己生命危險去尋找伊森的做法心有芥蒂,可他沒什麼需要辯解的。他不可能置伊森于不顧。
「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論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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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朝她招手,塞莉婭又是哭又是笑地衝下來,直到在見到馬克時,她驚叫一聲,暈倒在了教授懷裡。
安德烈放下心來,環顧這一屋子裡的古巴革命領導者們,他們都年紀相仿,菲德爾32歲,埃內斯托30歲,而勞爾才27歲,最小的是卡米洛才26歲,當然,除了還是學生的25歲的艾利希奧之外。
「你回去吧!帶領大家撤離,等我找到他們就和你們匯合!」安德烈扔下一句,從艾利希奧懷裡掙脫,朝伊森跌落的方向跑去。
安德烈沉默,良久,他將手落在埃內斯托的肩上,凝視他說:「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和圖書走到光明的盡頭,在這條路上我們或多或少會丟失一些東西。能承擔得住失去的,才是能走到最後的。」
伊森在安德烈的懷裡震顫片刻,突然嚎啕大哭起來,「馬克……馬克!」
這時,埃內斯托推開木屋的門走了進來,他咳嗽兩聲,沖教授露出微笑。眾人中他和安德烈相識最久,在墨西哥時兩人就已經建立起友誼,當然,他和勞爾一樣,對蘇聯非常尊崇,是十足的左派青年。他是游擊隊的醫生,也是菲德爾最為信靠的「軍師」。
熱帶的森林中,藤蔓割傷他的身體,炸彈爆炸的氣浪把他轟得摔倒在地,飛濺的泥土與刺鼻的硝煙中他三番幾次掙扎地爬起來,努力清晰在巨響中嗡鳴的腦部神經。他帶伊森過來是想讓他活著,絕非想讓他這樣白白喪命。
於是此時輪到他保護安德烈了,他當然心系伊森,可在這種持續幾小時的轟炸中,四處移動是極為危險的事情,可安德烈親眼看到伊森滾下了山岩,落在低處沒有樹林遮擋的溪谷地區,他無法做到單獨逃命。
安德烈撇開艾利希奧的手,他們方才見了不到半小時,連話都沒說上幾句,就被突然發動襲擊的轟炸機炸的四散開來。一根巨大的無花果樹被攔腰炸斷,拖著繁重的藤蔓朝兩人砸來,艾利希奧將教授撲倒在地,抱著他向後翻滾到一處窪地,堪堪避過被砸死的命運。
「我明白,教授,死不了人。」他沖教授親切地笑,他總是這樣樂觀而無畏。
安德烈搖頭,「不,丟失了人性所走的那條路,已經不能稱之為『光明』了。埃內斯托,有時候我們不得不去找尋一種平衡點,這很難,但非常必要。我們要認清敵人究竟是誰,才能在戰鬥的時候心安理得。否則沾染上無辜之血,我們自身的意志也會被撼動。」
「謝謝你,卡米洛。」埃內斯托深深吸了口雪茄,蒼白的臉色意外地紅潤起來,見hetubook.com.com教授疑惑,他微笑說:「這裏麵包了一種草藥,農民們教的,說是對哮喘有好處。」
「好孩子,沒事了。」安德烈躬身爬進去,把發抖的伊森抱在懷裡,「沒事了,沒事了……」
「馬克!」伊森拚命呼喊,「快離開那裡!快!」
馬克詫異地回過頭,見伊森拚命向他揮手,他渾身寒毛直豎,意識到危險正在急速迫近,他怒吼一聲,縱身朝身邊的坡道滾去,然而還是慢了幾分,炸彈就在他身邊猛地炸開!
埃內斯托輕笑:「我研讀過蘇聯建國初期伊始的相關資料,當時列寧同志們也是對叛徒絕不姑息,我認為一個政權的穩定是需要流血和犧牲的,無論是從哪一方面。」
「她很傷心,菲德爾,咳咳……」
安德烈和埃內斯托告別,他迫不及待想要去營地醫院里探望伊森和馬克,當他推開那扇簡陋的木門時,他看到伊森坐在馬克病床旁,而塞莉婭則心疼地為馬克擦拭他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冷汗。
很難想象,一個國家的命運就掌握在這群年輕人們的手裡,他們雖然都蓄起了濃密的鬍子,在戰火中將年輕的面龐磨礪得滄桑,但那洶湧著澎湃熱情的眼睛將他們年輕蓬勃的生命力以及高昂的革命鬥志展現得淋漓盡致。
「因為……」埃內斯托垂下眼睫,滲出苦澀的笑意,「畢竟沒有人願意手上沾有那麼多的鮮血,儘管這是通往光明之路的必要手段。」
「明白,教授。」
馬克左小腿已經消失不見,纏著滲血的繃帶,臉色青紫彷彿下一秒就會死去。而伊森坐在一旁獃滯地看他,淚痕乾涸在臉上。
直到爆炸聲逐漸遠去,安德烈聽到山巒間回蕩著呼喊的聲音。他衝出去,發現山崗的塞莉婭頭髮蓬亂,灰頭土臉,滿臉淚水地呼喚馬克。
埃內斯托咳嗽兩聲,繼續說:「於是我處決了他,親手,當然,我很心痛,但必須這樣做,不是嗎?」
「那麼便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立於當下了,環境,環境是非常重要的,它會迫使我們做出抉擇,客觀加之於主觀的力量十分強大,簡言之,親愛的朋友,順勢而為,哪怕會讓你痛苦,但大勢不可逆。」
埃內斯托微笑地擁抱安德烈,說:「謝謝您,教授,非常感謝您為我們帶來的一切。」
「教授,您的傷還好嗎?」菲德爾擠出笑容,詢問安德烈。安德烈點頭,露出安撫的微笑,對菲德爾說:「都是小傷,不必在意。」
「您可千萬別硬撐,感染了會有生命危險。」勞爾對安德烈十分崇敬,他曾去蘇聯遊學,與兄長菲德爾的政治家做派不同,他是極端的左派,且毫不遮掩。
「不!我得去找伊森!」
「沒事了,沒事了。」安德烈親吻伊森冰涼的額頭,不斷輕撫他的背,「沒事了。」
「赫爾曼同志還好嗎?」菲德爾問。
「他對這裏不熟悉,林子會要了他的命。」安德烈拒絕了菲德爾等人要他撤往山洞的請求,轉身回到轟炸區尋找伊森。他在炮聲四作的林中奔跑,四處呼喊不知所蹤的伊森。
「哦,天啊。」
夜幕降臨,壓抑的氣氛籠罩在山區的指揮部內,安德烈處理好了身上那些細碎的傷口,與菲德爾,勞爾,卡米洛以及艾利希奧進行作戰會議的討論。昏黃的燈光下,眾人都是臉色陰沉,就連安德烈都無法保持得體的笑容。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
他被嚇壞了,面色煞白,臉頰抽搐,根本發不出聲音。
安德烈看著他們,突然覺得33歲的自己有些老了。
這是他們來到馬埃斯特臘山區的第一天,三名同志在轟炸中犧牲,十余名同志受傷,好幾處無辜農民的房屋被炸毀,游擊隊的根據地也被摧毀。
「嘿,切,你是雪茄抽少了!」卡米洛大大咧咧地扔給他一支雪茄,笑得露出一排白牙,他是個愛笑的戰士,別看他嘻嘻哈哈的模樣,但在戰場上時的機警與勇猛可讓敵人聞風喪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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