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瞟了啞然的雅兒貝德一眼。
「因為他們能夠通過這種方式對神造成影響,因為他們的思想,他們的文化能夠對神的意志造成干涉。他們將神視作太陽崇拜,那麼久而久之,一直都被當做太陽的神自己也會認為自己應該去管轄太陽。他們將神的仁慈編入傳說,那麼神在漫長的歲月中也將逐漸對它們持有仁慈的概念。」
王城的頂端有一座高塔,這在大多數時候通常作為瞭望台來使用。往常,哨兵們會以一小時一次的輪班在塔樓頂端駐守。但有時候,也有例外。
她輕聲嘆息道。
「帕琪。」她偏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側。「你依舊對它們毫無興趣,除了觀測和記錄以外,什麼都不想做么?」
她們是不會在艾麗斯兩人離開這片大陸之前降下的,因為她們不知道這會不會破壞艾麗斯等人手中的謀划。但即便如此,她們也要這個紀元的這片大地付出代價——當相對的時間被調整到最大的時候,萬載光陰也不過是晝夜之間,換而言之,哪怕外側的戰爭還要百萬年才能夠分出勝負。但在這片大地之上,一切眾生的末日距離抵達將只有百日上下。
「看來你並不知道……不,你當然不知道他,雅兒貝德總管。因為他是一個在另一個世界里死了幾百年的古人。而在他生前,曾經提出過一個很有趣的概念。」
「那麼,現在你知道我是什麼了吧。雅兒貝德。」
「君憂臣辱,君辱臣死。」帕秋莉的眉梢挑了挑。「艾麗斯,你損失了一個化身,而這個世界則因此而即將迎來末日。怎樣,要阻止她們么?」
「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惡魔藉著低叱的機會,隱秘調動著體內的魔力。
畢竟王都太平了這麼久,守備鬆懈一些也實屬平常。而就在這偶爾的一次空當之中,自外域而至的來訪者們便踏上了這座建築。
「如果……」雅兒貝德的金色眸子變得黯淡,但在眼眸深處,依舊有著一縷螢火靜默地燃燒。
她咧開嘴笑了起來,那森白的尖牙之上閃爍著寒光。她從未如此像過一匹【狼】。或者反過來說,這世間所有的狼,從未如此地像過……她!
「你應該還記得吧,記得你剛剛恢復自我,像是從夢中蘇醒一般真正觸碰到這片天地的那一剎那?那時候的你是否感到茫然?那時候的你,是否只是單純在腦海中有著【向安茲烏爾恭效忠】,【愛著飛鼠】這樣的概m•hetubook.com•com念而毫無實感?
——她不知道狼女為什麼沒有殺她,而在狼女提出那個問題時她本想出聲喝罵,但她卻在出聲的那一剎那被踩斷一根背肋,並哇地吐出一大口帶著些許內臟碎片的黑紅的血!
這很正常,哪怕雅兒貝德的綜合體質是狼女的六倍,能量儲備超過十倍,但當她和狼女處於交戰狀態中時,她所有的技巧,戰術,甚至包括那些秘藏的世界級道具在內的一切手段都失去了效用——狼女能夠隨意地切斷它們,甚至連雅兒貝德傳送逃跑的行為都予以斬殺。而最終的結果,便是戰鬥在十秒內分出勝負。
……
你在那最初始的一刻應該能夠清晰地看出那位飛鼠先生虛張聲勢的本質,然後你又為什麼接受了腦海中的那些『設定』,並間不容髮地將它們盡數履行?」
這或許算是神的饋贈,只不過這饋贈實在是太過沉重。因為艾麗斯替她斬斷了她身上的一切外來干涉。讓她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完整的,與世隔離的理想個體。她讓她……成為了純粹。
於是,她修復了雅兒貝德的下巴,將說話的權力重新還給對方。
露普斯蕾琪娜·貝塔,一個為自身的所作所為付出了能夠付出的一切代價的女人。艾麗斯沒有殺她,也沒有折磨她,因為艾麗斯只是給她指了一條明路,讓她從此,不再是她。
「你知道什麼是規訓權力嗎?」
——艾麗斯和帕秋莉來到了這裏。
「對,人馴服神。」狼女點點頭。「這其實很簡單,只要他們和神接觸,只要他們對神膜拜,只要他們獻上祭品而神又將其接受,那麼他們便踏出了馴服神的第一步。」
雅兒貝德:「……」(說不出話,只能夠瞪著眼怒視)
「想不明白吧,一開始我也想不明白。畢竟規訓權力已經深入到一切知性集合體的方方面面。它們影響著你我,左右著你我,扭曲著你我。」
狼女輕輕笑了一聲。
「於是,凡人就這樣,在一無所知中馴服了天神。而對此同樣一無所知的天神或許直到死時都認為自己才是主宰,才是至高。卻沒有想到,自己早就被凡人馴化,變成了一隻被凡人所馴養著的,忠誠的奴僕與狗。」
「好問題。」狼女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反問:「你知道,凡人要怎樣才能夠馴服天神嗎?」
「如果,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你是什麼?」
狼女搖和-圖-書了搖頭,悠悠地嘆息著。
她的自言自語換來了折翼惡魔的怒目而視。
「這便是規訓權力,這便是人馴服神的方法。因為在一個完整的系統中,神固然是作為一個絕對強大的頂點。但它同時卻也是一個單獨的個體——它或許有著強大的力量,但它的理念卻會被外界影響。最強大的齒輪,也是齒輪。而當它對凡人的社會感興趣的那一刻,它便會被這無孔不入地規訓權力所捕獲,然後,它便會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地自己將自己給雕琢成凡人所期望的模樣。」
「東西?不,我不是東西。也不是人,而具體應該是什麼,我則還沒有決定好。畢竟重新定義自我是一件困難而且必須謹慎的事。我覺得我應該多加小心。」狼女搖了搖頭,提起腳尖,再度踩下,將雅兒貝德體內殘存的魔力以及對稱的另一根肋骨同時踩斷。
「因為其它人都這麼做了,然後你就學著它們依樣效仿,正如同它們也在效仿著你,不是嗎?畢竟,你從未懷疑過自己腦海中的記憶,從未質疑過自己的行事理念和處事策略——
她已經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僕了,不是安茲烏爾恭的奴僕,不是宇宙的奴僕,不是劇本模因的奴僕,甚至不是艾麗斯的奴僕。因為她已經不再需要主人,不再需要朋友,不再需要同伴,不再需要依靠,信賴,支柱等等社會性的東西——她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個體,她只為自己而存在。
「你聽說過……」
她盯著她,視線嚴肅而且認真,專註而且誠摯。
她那堅毅的視線,肉眼可見地染上茫然。
「【天底下沒有不忠不孝的神仙】——當凡人在神前喊出類似這樣的話,而又沒有被神所否認的時候,凡人理念中的『忠孝』概念便已然侵蝕了神,改造了神。而在這樣的影響下,神甚至會在特定的情況下為凡人赴死,而且還覺得理所應當。」
「但是啊……」
狼女問道,然後在雅兒貝德張開口,打算朝她吐口水時果斷地捏碎了後者的下巴。那張俏麗的面孔自此在痛苦所帶來的扭曲中失去大半魅力,而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當然,這和它的原義可能有著一些差異,不過其實無所謂,我也只是拿一個相近的東西來舉例子罷了。管用就行,不需要太多地摳摸細節。」
狼女用七秒鐘幹掉了守護者總管所精心安排的伏兵和陷阱,然後用三秒鐘擺平了她。
「……【狩獵】和-圖-書。」
天空很藍,那白晝漫天繁星的景觀映入了大地上諸多住民的視野。這讓他們不由得發出一陣陣驚嘆和呼喊。騷亂的聲音和動靜因此而在王城中此起彼伏。而就在這遍及全城的些微混亂與鎮壓的鳴哨之中,兩位女巫在這頂端的塔樓找了一個合適的位置。
雅兒貝德:「……」(依舊怒視)
「我在原初之中重新定義了『我』。而雖然我還沒有給自己想好一個合適的名字,但你可以將我理解為……」
她頓了頓。
「所謂的規訓權力啊,在我看來,指得其實就是道德,社會,秩序,風俗等諸多知識對個體的影響。這是一種不同於君主或者神權統治所造成的干涉,它起於微末之間,然後深入到方方面面。」
狼女對她的憎恨視線也並不著惱,而是繼續解釋著。
「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所擁有的一切。這就是你所被設定好的一切。你的血統,你的力量,你的記憶,你的思想,這一切全都是被這枚令牌所設定好的東西。而它們就像是一個囚籠一般,封鎖禁錮著那個真正的你!」
狼女伸出手,在工會令牌上拉出一條面板,而面板中的內容映照著雅兒貝德的眼眸,並讓她在看清楚它們的那一剎那杏目圓睜!
她知道這是什麼回事,因為她既是小惡魔的主人,同時因為和洛葉分屬一體的緣故,她同時也還是紗條愛歌的主人。所以,當她的化身被破壞掉一體之後,這兩位從屬便不約而同地將這顆位面星辰的相對時間流速調製到最大,在外側推動著宇宙終末地到來。
「怪……怪物!」——納薩里克大墳墓的大總管,雅兒貝德,自降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何為恐懼!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在你被這些外在干涉所定義之前,你所擁有的到底是怎樣的本質?」
那是……她的設定!她的性格,她的隱私,她的心,她的思考,她所知道的,和她所不曾知曉,但在看見的那一刻便理解其為真實的一切!
「我就是神,我逆行了被馴化的神之道路。當我將外側所有對我的干涉和影響盡數斬斷之後,我找到了屬於我的那份本質。那拋卻了所有不必要的細枝末節后,最初始的,最完整的『我』。」
「規訓權力。」她提著女惡魔腦袋上的犄角把後者拎起來,讓那充血的雙眸,能夠對上自己的視線。「雖然在另一個世界這並不算什麼靠譜的理論。但在這裏,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覺得你應該好好理解一下這個名詞,這樣,或許會有助於你認識到真實的自我。」
「啊,我懂,我懂。你是不是想說【你根本就不懂得我對飛鼠大人的愛?】,【像你這種背叛者又知道些什麼?】這樣的話?哈,這很正常,我不怪你,但我仍希望你能夠好好地思考一番,這些思想到底是不是出自於你的本心,而你的本心,又是何物?」
兩人肩靠著肩,仰頭注視著天空。
「那麼,準備好了嗎?思考好了嗎?雅兒貝德,我將贈予你以解放,讓你見證,讓你觸碰你真正的自己!」
她聽到了一聲細微的哀鳴。
——而天空中的星群也隨著她們所投去的視線而隱沒。
戰鬥的結果是理所應當的一面倒。
雅兒貝德:「……」(視線稍稍遲疑,然後立刻又變得堅毅而且狂熱,並且對狼女充斥著不屑。)
「啊,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所以那諸多的神話傳說中。神的國度和凡人的國度總是被外力所截斷。神和凡人接觸總是被視作禁忌吧。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神明明面臨著這樣的威脅都不願,或者說不敢動手將凡人從大地上抹去。但這想來內中肯定有某種深層次的緣由。」
「嗯。」她身側的帕秋莉點了點頭。「一直是這樣。不過我覺得……這似乎並不是壞事。艾麗斯,你會替我評價好壞嗎?」
「是誰規定了什麼是善呢?是誰規定了什麼是惡呢?是誰規定了什麼是主人,什麼是奴僕,什麼是文明,什麼是野蠻?
「很好,你至少學會了聆聽。這是一個好習慣,應該繼續保持下去。」
大墳墓的最下層,王座之廳——這裏剛剛結束了一場激烈的戰鬥。斷折的旗幟和凌亂的羽毛灑落在地上和玉石碎屑以及鮮血混同。而在王座之廳的最中央,灰發白膚的狼女正把玩著納薩里克大墳墓的工會令牌。
而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是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於是,她將視線迴轉,她發現雅兒貝德的目光已然變得躲閃,不敢,或者說不願和她直接對視。
「你到底是一個獨立的個體,還是一個用著他人的理念,相信著他人的道理,順從與外物所附加在你身上的設定的復讀機器?你想成為前者,還是想成為後者?還是說,你有著另一個答案?」
——你被設定為惡,所以你就去作惡。因為你被設定為飛鼠的奴僕,所以你就向它效忠。因為你被設定愛著它,所以你便愛著它。然而你hetubook•com.com卻從來不去思考,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飛鼠就沒辦法繼續活下?」
她的目光銳利,她的意志純粹。而她的對視者——徹骨生寒。
「我不會。」艾麗斯搖頭。「但我可以給你講些故事,一些你肯定知道的故事。」
——但是艾麗斯並不打算離開。
「你聽說過……【福柯】嗎?雅兒貝德總管。」
最多百日,最少數天,而若是女巫們就此離去,那麼毀滅便頃刻便將到來。
她看到雅兒貝德的喉嚨,顫動了一下。
「不過是一群傀儡,一群復讀機器罷了。教育它們的人認為什麼是對的,它們就以為什麼東西是對的。統治它們的人強調什麼是錯的,它們就對此堅信不疑——就像你們,就像你。雅兒貝德總管,你被施加在你身上的設定所馴化,所以你就認為你應該是被設定好的那樣。」
畢竟,她的思索固然已經得出了成果,但她的論證卻還沒有抵達盡頭。她的視線偏移,投向遙遠之處的大墳墓,那重重魔法防護和物理隔斷對她來說形同虛設。她輕易地便洞穿了它們,然後注視著那位已然殺到最底層的狼之少女。在那位新生的少女身上,存在著她所設置的論證過程。
「凡可觀測,就可干涉。凡可干涉,就可解析。凡可解析,就可控制。」
「不需要,她們要來就來吧,這座大陸本就是最後的戰場。在此決斷一切,正好也是理所應當。」艾麗斯搖了搖頭。她看到外側的相對時間正在飛速流動。這第十三紀元的最後百萬年光陰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大規模地削減。
啊……絕大多數人從來就不去想這個問題,正如同絕大多數人都不會去想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因為它們只是聽從著其它人的理念,接受著它們的道理,然後將這些外來之物視作自身思考的結果,並且認為它們理所應當。」
「你難道沒有感覺到奇怪嗎?是誰教導你,你應該是安茲烏爾恭的僕人?是誰決定了你必須愛著它?是誰讓你的性格充斥著這樣繁複的變化?是誰讓你成為惡魔,是誰讓你傾向邪惡,然後又是誰,讓你對這一切都不以為然?」
而通過觀測這枚不是自己的奴僕卻又背負著自己所賜予饋贈的實驗體,艾麗斯便能夠論證自己所獲得的成果是否存在謬誤。
「馴服……天神?」金色的眼眸中,充斥著疑惑。
而當工會令牌落在狼女的手上時,守護者總管的四肢和羽翼都盡數斷折,並被前者踏著脊背踩在王座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