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秋水刻劍(三)

葉涼轉頭看去,卻是一個耕夫打扮的漢子剛剛邁進酒樓,那人看著三十來歲,一身粗布衣上打滿了補丁,步姿緩而奇特,左腳探出一小步,右腳跟著蹭上來,來到窗邊一桌坐定,縮著身子不言不語。
溫蔚又道:「敢問閣下,仙鄉何處,師承何門?」
店夥計走近幾步,瞥了一眼那漢子的破舊衣衫,笑道:「本店的釀豆腐是一絕,解饞又管飽,客官來一碗嘗嘗?」
酒樓堂中一靜,談笑中的酒客們紛紛側目,見那店夥計雙手劇抖,暈厥癱倒,烙餅掉在桌沿,被坐在桌前的一個農夫樣的漢子抄起。當即有個酒客怒目瞪向那漢子,斥道:「哪來的野人,跑到琅琊居惹事!」
吳重笑道:「雷家掌控長江船運,豪闊的很,又是武林望族,你不想去開開眼……」說到這裏,忽然「咦」了一聲,看向酒樓門口,笑道:「你瞧那人,穿得比咱們還要寒酸。」
說罷擊掌兩下,數名夥計快步從後堂走出,將一道道美酒佳肴送到那漢子桌上。
吳重道:「我吃不下,我的銀子吃的下。」當即將三兩銀子拍在桌上。
那漢子低著頭,摸出幾枚銅錢,道:「這些夠買一碗么。」
吳重不說話,只盯著先前那個店夥計的背影。
那漢子仍不答。溫蔚笑了笑,俯身查看那店夥計的傷勢,臉色微變,輕嘆道:「雙手經絡損毀,此後怕是用不得力氣了。」又吩咐兩個店小二道:「先抬到後堂去。」
花流驪慢悠悠地走到那白臉酒客面前,道:「方才你說,我花家高攀不上雷家,是么?」
吳重笑道:「聽說溫蔚平日里甚少出面,嗯,藏玉樓https://m.hetubook•com.com可是『武林八奇』之一,尋常武人自是極想一睹樓中高手。」
那漢子仍低著頭,從行囊里取出半張烙餅,就著茶水吃起來。
店夥計面色猶豫,吞吞吐吐道:「客官只有兩位,吃的下這許多麼?」
葉涼默然點頭,心想店夥計雖有些嫌貧愛富,可那漢子卻也下手太重了,不禁對他生出厭煩。
葉涼仰頭看去,卻見一個紫衣公子從樓上的閣子里推門而出,憑欄低顧,目光淡蔑。
吳重道:「能到金陵便好。」
眾人聞言都笑起來。那白臉酒客又道:「不錯,雖說花家的珠玉生意做得不賴,可雷家也不缺金銀呀,花家想娶雷老怪的閨女,無論如何是高攀不上……」
溫蔚看了一眼那漢子手中的餅,微笑道:「便只是為此么?」
那白臉酒客額上冷汗涔涔,顫聲道:「是、這……這個、我並非有意……」
吳重道:「咱們本是要去衡山,但走水路到不了衡山,只好先到滁州。」
又有人笑道:「即便雷纓鋒不管,那柳州龍家的大公子也饒不了你。」
花流驪走到鄰桌,對那桌酒客道:「方才你們笑了。」
天色陰沉,師徒倆匆匆走了半晌,趕在落雨前到了琅琊居。方一落座,店夥計便笑著招呼道:「客官,要吃用點什麼?本店的釀豆腐是一絕,解饞又管飽,兩位嘗嘗?」
葉涼道:「師父,咱們到滁州來做什麼?」
「諸位朋友。」溫蔚神情溫和,一邊向眾人拱手回禮,一邊走向那個吃餅的漢子,隨著他不疾不徐地邁步,酒樓里漸漸靜了下來。
吳重拍了拍衣衫上www.hetubook.com•com的灰土,淡淡道:「不吃釀豆腐,先沏茶來,待我慢慢點菜。」
店夥計皺眉道:「客官,本店有規矩,不得自帶吃食。」說完見那漢子仿若未聞,便伸手去奪烙餅。
酒樓里瞬時靜默下來。有幾人悄然起身離去,剛走幾步,便聽花流驪道:「且慢,誰讓你們走了?」
堂中又聒噪起來,有人罵道:「奪你奶奶的餅!」「莊稼漢,滾回家種地去!」
翌日,師徒倆進了滁州城,街上食肆鱗次櫛比,葉涼看得肚餓,道:「師父,咱們去吃飯吧。」
「金萼玉花,確是廬州花家的信物!」那酒客退後了兩步,拱手施禮,語聲恭敬,「敢問公子名諱?」
溫蔚微笑道:「閣下過獎了,請慢用。」說罷轉身,對著眾酒客拱手道謝,走回後堂去了。
堂中霎時沸起一陣細碎低語。吳重悄聲對葉涼道:「聽聞花家年輕一輩有七大高手,武林中稱為『流花七瓣』,這花流驪正是其中之一,沒想到竟會在滁州遇上。」
溫蔚道:「請教閣下,尊姓高名?」
那漢子啃著餅子,頭也不抬。
葉涼悄聲問道:「師父要殺的人,是在衡山么?」
「在座諸位,許多人都笑了。」花流驪在堂中來回踱步,輕輕拊掌,「寸陰自古千金重,一笑人間萬慮輕,好得很呀。」
那漢子將烙餅捧到嘴邊,默默啃食,雙手指節突出,顯是捏得甚牢,仿似天底下沒什麼事能打斷他吃餅。
當是時,一道語聲從眾人頭頂上冷冷截落:「誰說我花家高攀不上?」
葉涼心下暗驚,卻聽吳重低聲道:「方才那人蓄勁于餅上,等店小二奪和_圖_書過餅去才發作,這份功力頗不簡單。」
溫蔚看著那漢子大口吃喝,繼續道:「只是這烙餅,還請閣下收了。這是鄙店的規矩。」
溫蔚注視那漢子,道:「閣下與鄙店這位夥計是有什麼仇怨么?」
「這些?」店夥計的笑聲裡帶了刺兒,「這些只夠買一碗茶水。」
店夥計愕然無語,收走了銅錢,不多時,端著茶碗回來,重重頓在桌上。
溫蔚道:「鄙店招待不周,失了禮數,還望閣下海涵。」
喧鬧聲中,酒樓後堂走出一個中年文士,滿堂客人紛紛站起,都拱手道:「溫兄,久違了!」「久仰溫掌柜大名,未曾想今日有幸得見!」
虯髯酒客點了點頭,隨即又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我……」他急待站起,卻被花流驪的目光壓住,僵在椅子上,如坐針氈。
那漢子也笑了笑,道:「他奪俺的餅。」
葉涼看到這裏,忽覺心中隱隱不安,卻又說不出緣由,只是忍不住想要勸阻那店夥計,轉念之際,那店夥計的手觸到了烙餅,驟見那漢子抬起了頭,眼神又冷又緊,嘴角皺出譏誚,如刀刻一般。
葉涼看得恍然:這些酒客先前怒氣沖沖,自然不是關切這店夥計,也並非那麼在意吃酒被擾,只是想與這酒樓的溫掌柜套交情罷了。
吳重笑道:「這人眼斜心偏,方才掃量咱們的衣著不像有錢人,便只想用釀豆腐打發咱們。」說完招了招手。
葉涼一驚,道:「難道師父是要殺這個店小二?」
那漢子漠然看著。溫蔚又道:「請閣下嘗嘗鄙店的手藝,算是賠禮。」
眾酒客面面相覷、不明所以,有個人大聲道:「溫兄,何必對www•hetubook•com•com他這般客氣,只要你點點頭,我便替你料理了這廝如何?」
葉涼苦笑道:「照這般花法,恐怕到不了衡山。」
堂中立時有人驚呼道:「你、你真是花家弟子?」
少頃,卻聽一個白臉酒客笑道:「聽說廬州花家也曾想攀這門親,卻被雷澈一口回絕,嘿嘿,這可真是……」
那漢子丟下碗筷,抬頭與溫蔚對視。忽而笑道:「溫掌柜處事公道,名不虛傳,俺沒話說。」
吳重頷首道:「袖中龍、雲間狐、江上雷、焰里花,各家都有獨門奇技,並稱為武林四大世家。」
眾酒客被他挑起了怒氣,接連喝罵,其中還夾雜著吳重的一聲「店家,怎麼還不上菜?」。
花流驪笑了笑,轉過身,彎腰與那個虯髯酒客對視:「方才你說雷家小姐嫁給我大哥便是貽笑江湖,是不是?」
那漢子又低下頭,仍不開口。店夥計冷笑一聲,未及說話,笑聲驟然拉長成尖銳的慘嘶。
那漢子道:「他奪俺的餅。」
他身旁有個虯髯酒客接道:「不回絕還待怎的?且不提龍家在四大世家中居首,單說那花家大公子花流騖,據傳其丑無比,臉上還長了個大瘤子,倘若雷家小姐真嫁了他,那才叫貽笑江湖。」
那店夥計走近了,吳重道:「將你家店裡最貴的酒菜,滿滿地擺上桌來。」
那漢子點點頭,徑自倒酒吃菜。
那漢子道:「那就來一碗茶水。」
葉涼問師父:「龍家也是武林中的大家族么?」
眾人都響應道:「有能耐莫要欺負店夥計,老子和你過兩招!」「快滾出去,別擾了大伙兒的酒興!」
吳重笑道:「這些鋪子有什麼可吃的?我帶你去吃滁州最和圖書好的琅琊居,聽聞那裡的掌柜溫蔚出身於泉州『藏玉樓』,算得上是武林中的一號人物。」
葉涼問起藏玉樓,吳重解釋道:「藏玉樓收羅古今神兵異寶,樓中皆奇人,雖然人丁不旺,江湖中也無人敢小覷。」
葉涼聽著酒客們談笑,不時與吳重對飲一碗,卻聽臨桌有個客人道:「都說那雷纓絡是武林第一美人兒,也不知此去金陵赴宴,能否得瞻芳容?」
那店夥計皺了皺眉,答應著轉身去了。
眾人靜了片刻,各自落座;隨即接連呼喝店夥計加酒添菜,堂中又嘈雜起來。
那紫衣公子冷笑一聲,沿樓梯下行,方一抬足,紫影斷續幾閃,已立在大堂正中,一振衣袖,右手平舉,掌心裏似是托著一樣物事。
又走去另一桌前,道:「你們也笑了。」
那店夥計眉花眼笑,收下銀子去張羅酒菜了。
眾人相顧驚疑。有個膽大的酒客湊上前去,見紫衣公子掌中是一朵將綻未綻的白玉梨花,琢磨精巧,半裹在黃金雕就的焰狀萼片里。
酒樓中有不少客人都談及金陵雷家之宴,葉涼聽了片刻,明白過來:那雷家的家主名叫雷澈,育有雷纓鋒、雷纓絡一雙兒女,而雷纓絡已許配給龍家家主的長子龍霖,兩日後便是雷家千金的定親宴。
店夥計一愣,雙手並用,使勁奪過了烙餅,道:「閣下若沒銀錢,還是快快出門去吧。」
有人介面道:「那可得仔仔細細,多看幾眼。」與他同桌的幾人都笑起來,道:「到時你若眼神無禮,小心被她兄長剜出眼珠子。」
葉涼心中一動,道:「師父是要去金陵雷家么?」
那紫衣公子緩緩掃視堂中,似笑非笑道:「在下,花流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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