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秋水刻劍(十)

吳重啞然失笑:「比你這一路遇見的所有人都要難殺。」
「來殺你。」那灰衣人站了起來。
方白道:「不必多禮。」淡然一笑,又衝著吳重頷首致意,隨即轉身而去。
吳重仍在聽著刀笛之聲,半晌才輕輕一嘆:「還是繞開吧。」
風高日遠,黃草連天,師徒倆駐馬聆聽,吳重悵然道:「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這是彈霜亭的刀笛。」
葉涼道:「那人是誰?」
葉涼對武林門派自是頗為好奇,師徒倆當即尋了左近的客棧住下,翌日清早,吳重買好了茶點,領著葉涼來到洞庭湖畔的一處木亭,道:「咱們在這裏歇著,若我記得不差,留影舫不久便會經過的。」
吳重道:「那是留影舫弟子在切磋刀術。」
笛音在暮風中悠悠流過,吳重聽了一陣,又道:「是彈霜亭的刀客佔據上風。」
葉涼一愣,卻見吳重緊跑了幾步,隨即滑倒,在雪上打了個滾。他趕忙追上去扶起,道:「師父,怎麼了?」
吳重一言不發,站在亭子里張望湖水,半晌過去,忽道:「快瞧,那便是留影舫了!」語聲頗為激動。
葉涼道:「刀笛是一種兵刃么?」
第二天師徒倆起了個大早,又來到湖畔,湖上卻起了白茫茫的霧。葉涼道:「這麼大的霧,怕是看不著了。」
葉涼仔細體悟師父所言,仍是夜夜練劍;漸漸的,只覺每次使出那式劍術,都像初次學會時一樣陌生。他又去問師父,吳重https://m.hetubook.com.com笑呵呵道:「不錯,不錯。」然而究竟哪裡不錯,卻又不肯說了。
師徒倆繼續北去,一路秋意愈濃。
吳重道:「嗯。」
師徒倆步履一緩,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葉涼輾轉難眠,總是想起那柄銹劍。從前他很是嫌棄那劍,如今沒有了,心中卻頗為不舍。翌日說與師父,吳重笑道:「一把舊柴刀,碎就碎了,有什麼要緊?」
濃霧掩映中,一艘畫舫從極近處的水面上滑過,船身質樸,不似富貴人家的畫舫那般雕飾華美,但行駛很是安穩。葉涼怔怔看著,心頭一陣寧和,又見船頭有兩道人影騰挪躍動,似在交手。
葉涼道:「門派在畫舫中,料想門徒不多。」
當是時,寒風中飄來語聲:「多年不見,吳兄可好?」那嗓音似有形質一般,在雪地上劃開一道長線,從灰衣人坐地處直指而來,頃刻間追過了吳重的足尖。
葉涼忽道:「方前輩——」
葉涼道:「那可遠得很了。那人很難殺嗎?」
葉涼道:「方前輩的身法好生奇異,似乎時隱時現,若有若無。」
師徒倆出鄂州后,轉向西北行去,快馬過了襄州。一日黃昏,正在曠野間歇腳,葉涼忽道:「前邊似有人吹笛。」
葉涼道:「他們都是武林高手,還怕什麼?」
吳重嘆道:「他們怕這世道。」
吳重道:「世道面前,哪有什麼高手。」
師徒倆離了衡山和*圖*書,返回城中客棧歇息。
葉涼道:「比……比『弓魔』還要難殺嗎?」
吳重怔了怔,卻沒聽見,笑道:「你的耳力越來越好了,咱們再往前走走。」
兩人飲茶閑談,眺望湖光秋色,但見蘆荷搖曳,沙鷗起落,煙波浩渺,頗壯眼界。只是等了大半日,卻未能見到留影舫。葉涼道:「師父,咱們回去吧。」
話說至此,竟突兀地看不見方白了,凝神定睛,片刻后才見青衫晃動,卻已到了梨樹旁,隨即木門微響,眼前一空,再沒有人了。
葉涼道:「我在方前輩面前使完劍術,心中似乎明晰了很多,卻也新添了不少模糊的念頭……唉,總歸是難以言說,剛才正是想請教方前輩。」
吳重沉默片刻,皺眉道:「明早再去,一定要見。」卻與他先前說的「隨便看一眼」大為不同。葉涼一怔,道:「嗯,能見到自然最好。」
吳重摔得鼻臉通紅,卻渾不覺痛似的,邊走邊道:「快走快走。」
吳重道:「留影舫既是一艘畫舫,也是武林九大刀派之一,門人用石刀,石色漆黑,在白日里還算醒目,夜晚就極難防範。」
吳重愁眉苦臉道:「那人是『天風峽』的掌門人,『寒衣』鐵風葉。」背對那黑衣人,朗聲道:「鐵兄怎麼也到這荒郊野外來了?」
吳重望了望,道:「那是樹還是人,我有點瞧不清。」走近了再看,忽然一哆嗦,轉過身道:「咱們走!」
吳重道:「不錯,留和圖書影舫人數雖稀,但那『畫中留影』的刀術是極凌厲的。」
北行多日,師徒倆再度路過洞庭湖,吳重道:「先前咱們為避弓魔,沒多耽擱,不然興許能見著湖上的『留影舫』。」
途徑鄂州漢陽時,吳重讓葉涼在酒樓等他,自言要去會一位故人。葉涼猜想師父多半是去那「晴川刀」一派了,卻也拿不準這是不是師父真正的師門出身。
直到返回客棧,兩人誰也沒說話。葉涼收拾好了行囊,隨口道:「那些留影舫上的人,什麼時候上岸呢?」吳重道:「他們只在畫舫中,終生不近岸的。」
葉涼道:「興許半路能遇上人家借住。」
葉涼輕嘆:「那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了。」
吳重道:「嗯,這是彈霜亭一派的獨門奇刃,激斗中能振出笛聲。如此說來,前方是有人在打鬥。」
朔風嘶號,師徒倆跋涉在雪野中,靴子不時踩斷凍草,脆聲如斷金鐵。
但葉涼仍感歡欣,他想師父既說不錯,應是練對了路子,每夜練劍愈勤,劍刃一次次定在夜風裡,有時夜色濃到連他自己也看不清劍尖,但他仍是一遍遍練了下去。
葉涼覷見吳重眼眶泛紅,心裏很是訝異,但師父既不說,他也就忍住沒問。
葉涼道:「那是一條船嗎?」
吳重長嘆一聲,頓步道:「走不了啦。」
又行出數里,翻過幾個矮坡,葉涼忽見曠野中有個灰衣人,膝上橫刀,遠遠地坐在雪地上,宛如鐵塊。
話音未落,霧裡hetubook•com•com綻出幾道細細的刀芒,像是白紙上散開了幾縷墨痕。吳重輕嘆道:「畫中行舟,霧裡刀影,宛如當年初見。」
師徒倆連月趕路,又過了商州、岐州、隴州、原州各地,途中聽聞了花流驪的一些惡跡,這才明白那日秦川木余刀的高手為何找上他。兩人踏霜冒寒,吃了不少苦頭,等快到涼州時,已是隆冬時節。
吳重道:「天寒地僻,要碰上什麼人可不容易。」
葉涼道:「師父,前邊有個人。」
吳重想了想,笑道:「若你很想看,咱們就去隨便看一眼。」
葉涼道:「咱們這回要去湖邊看看嗎?」
吳重悵然道:「精騖八極,心游萬仞,來不可遏,去不可止……沒想到一別十三年,方白氣志雖頹,劍意上的修為卻更高了。」
那留影舫只在大霧裡出現了一瞬,便隱入蘆花深處去了,吳重卻久久佇望,就像能看穿霧氣似的。
吳重頷首道:「不必說,也不用去想,且把這些模糊念頭留存心中,日後自有好處。」
兩人自此折向北行。葉涼買了一柄新劍,每到夜深人靜,便尋僻靜處繼續練那招劍術。他謹記師父教誨,從不去想山谷中的那場白日夢境,但舞劍時夢中光景也不免掠過眼前。
吳重道:「彈霜亭的刀術,只有刀招縱橫快意,形成連勢時,笛聲才能綿長不絕。」
方白搖了搖頭,繼續朝著木屋走去。
吳重道:「嗯。」
葉涼心頭一凜,默默尋思起來。吳重不住仰頭灌酒,很快便和圖書醉倒了。
兩人縱馬馳出片刻,笛聲清晰了許多,吳重才道:「果然。」
午後,吳重算了算路程,道:「今日趕不到涼州城了,還得露宿一晚,只盼別再下雪。」
葉涼一愣,頗覺意外:「他們為何不上岸?」
吳重道:「再等等。」
半日後,吳重便回來了,手拿一封書信,神情蕭索;喝了幾杯悶酒,忽而抱怨起來:「方白這廝,恁地固執,就是不肯幫我。」
「走吧。」吳重又看了一陣,轉身而去。
葉涼道:「師父要殺的人……」他料想師父不會說出是誰,便只道:「是在崑崙嗎?」
吳重道:「方才你叫他,是想說什麼?」
直到月照洞庭,菱歌漸隱,湖上仍沒有留影舫的蹤影。兩人回到客棧,葉涼道:「趕路要緊,既然無緣得見,那便算了。」
葉涼恍然點頭,道:「那咱們再往前去么?」
吳重看著方白走出幾步,驀然嘆道:「你當真不肯助我嗎?」
吳重道:「他能借山川草木藏神,若不想讓你看見,你是極難留意到他的。」
有時他忍不住從夢中擷來一絲劍意試練,有時便老老實實練那練了萬千遍的架勢,只是無論如何,總覺新劍遠沒有那柄銹劍趁手,常常使不完整式便感手腕僵滯,劍鋒飄忽。他去請教師父,吳重道:「不是劍不趁手,是手不順心。自離了衡山,你心中劍意已然生變,手上卻沒跟上來。」
「孤負人間三尺雪,匣中青蛇已成灰。」
葉涼好奇道:「師父為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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