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沸騰了。
「家兄所贈,隨身帶著。」文若善自嘲道,「每逢入冬,便與我同病相憐。」
「我懷疑蠻族可能偷挖了一條地道,從關外進入關內,所以少犯邊關,這些屍體可能是他們所為。又寫道,唐門、華山、青城、點蒼、衡山、丐幫這十年來濫發俠名狀,恐怕別有居心,長此以往,天下必亂,建議崑崙共議讓九大家管轄俠名狀,莫使一方勢力坐大,容易生亂。」
謝孤白問道:「怕嗎?」
青年默不作聲,過了會,秀娘領著下人搬來成捆書籍,約有三四百本。中年男子嚷道:「怎麼都燒了?都是錢印的!唉,糟蹋!別燒,拿去包油條也不浪費!」短須青年拉住父親道:「爹,文家不缺這點銀子。」又對文若善道,「讓你一併燒了,燒完了去塾里,別讓孩子等!記得洗過澡再去,一身酒臭!」
「那是明年的事了。」
「象牙質美,但無論多恆久,只是貴重。尋得國手妙筆繪上兩筆,相得益彰,方足傳世。」
這人竟好像真有把握?文若善皺起眉頭。
「《隴輿山記》下冊就在我腦海里,副本就在這。」他指指自己的腦袋,「帶我同行,就等於帶了書走。」
文若善想了想,說道:「我沒聽過這說法,但有理。」
「也不算猜著,直覺罷了。」謝孤白道,「我打聽過《隴輿山記》的作者,知道《隴輿山記》下冊被禁,又看先生年紀身份都相符,出身富貴卻在私塾教書,非貪杯之人卻在白天澆愁,便有點疑心,上來問問,不想一碰就著。這下好,敢問先生,是否收有《隴輿山記》下冊?」
「亂終不可阻,越阻只會越亂。與其壓抑,不如隨亂起事,亂而後治。」謝孤白道,「五年之內,天下大亂,七年之內,天下太平。」
「有理?」文若善哈哈大笑,「我寫《隴輿山記》,得了個『天水才子』的稱號,等我寫完下冊,也得了個新稱號,叫『天水瘋子』。你說有理,莫不是安慰我?」
他嫌惡地回過頭去。他認得這人,這人名叫杜猛,是他對街的鄰居,自小便拜入崆峒轄內的奔雷堂,此刻冬衣外披著件銀色短披肩,那是鐵劍銀衛的標記。
「二爺看沒看過不重要,崆峒禁了就是二爺禁了,管他是二爺手下哪個師爺的意見,都是這個道理。」
謝孤白道:「崆峒守著邊關,從密道過來的姦細無論多少,總會留些在甘肅的。」
「就你們讀書人愛嚇人,唯恐天下不亂!」杜猛啐了一口,說道,「我堂弟在你塾里念書,你好好教,教些有用的,別把你那傻氣也教他了!」
謝孤白搖搖頭:「雪大,看不清。」
謝孤白煮了一壺茶,兩人圍坐在火爐前。文若善牙關打戰,雙手捧著茶杯,不住顫抖。他喝了茶,一股暖意湧上,慢慢流向四肢,他吁了一口氣,等手指也柔軟些,才開口說話。
他嘴裏雖這樣說,心裏卻想,縱然學了許多,抱著匡世之才卻無處用武,朱泙漫學屠龍之技,又有何用?不由得悶了,說道:「開卷。」
謝孤白拉開屍體衣服,果然看見一團火焰印記。那火焰如一個斜放的十字,十字當中有一隻眼睛,瞳孔周圍也滿布火焰。
「你確定有人要殺我?我不過寫了本書而已。」文若善道,「下冊九成都收回銷毀了,看過的人不多。」
文若善並不生氣,他最大的脾氣早沒了。他回頭看了看,方才的青衣公子早已不知去向。他想著自己找那公子也不知要幹嘛,又回頭看了私塾里的學童,見他們正奮筆疾書,那個愛偷懶的子冠正斜眼偷覷他,料是等他一走便要溜出去玩耍。
他心底某個地方被觸動,一發不可收拾。
謝孤白沉思半晌,說道:「先生有見地,這幾句話說得有理。」
他到了酒肆,叫了壺白乾,喝了兩杯,一股暖意從胸腹之間升起。他鬆開領口,大哥送他那柄象牙摺扇掉在地上,他俯身撿起,系回腰間。一抬頭,偏生這麼巧,方才那名青衣公子也來到。那公子見著他,兩人第二回打了照面,卻見那公子走到他面前,問道:「相逢有緣,公子介意搭個伴嗎?」
那人一身剪裁合身的淡青袍子,披著一襲羊裘。面容俊秀,一雙眼半闔著,卻是炯炯有神,嘴角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看著和藹可親,卻不知怎地有種疏遠感。他就站在學堂外不遠處一株桃樹下,不過幾丈開外的距離,因著這笑容,恍惚間那人卻站在幾裡外似的,竟叫人分不清遠近。
「從關外帶進來的。」謝孤白淡淡道,說得好像那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似的,說完又問,「你不能用本名了,想換什麼名字?」
文若善搖搖頭道:「活著還怕些,現在死了,沒啥好怕的。」
謝孤白領著文若善從廣澤寺再往上走,撥開一處草叢,見著一個小山洞,裡頭有著燭火。文若善進入洞中,只見裡頭擺著各式奇特法具,更有一張法像,繪著一張四手四足的神明,上身赤|裸,火發衝天,臉上唯有一隻眼睛,眼中冒著火焰,甚是詭異。
又有學童發問:「我瞧書上說以前有種東西叫科舉,讀書人可以考官做,現在讀書有什麼用?」
這些東西他沒見過,但曾有耳聞,這hetubook.com.com都是薩教的物品,是禁物,單是持有便是死罪,更不可能有人製作。這隻能從關外取得,問題是,自崑崙共議以來,出關者不得入關,任何人都不能從關外回來,包括崆峒派出去的死間……
文若善聽了這話,心裏頗不是滋味,轉身就走,又不知要去哪。回私塾?沒上課的心情,天寒地凍,不如再去酒肆喝上兩杯暖身,只是哥哥知道又要罵。可罵便罵了,自己往後還能做什麼?娶妻生子,在私塾中當一輩子教書先生,或者再陪哥哥去經商,在天下大亂前攢點積蓄,等著熬過這場大禍?若只能這樣,那還是趁著現在能醉,多喝幾杯吧。
「你要走了?不在天水多待幾天?」
文若善明白這道理,就像今天這名刺客不過說了件對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事來求保命,卻可能因此改變天下大勢的走向。誰也不知道這件事對未來有多大影響,而這個人不過就是個刺客而已……
「我聽到了大秘密,如果那是真的,沒多久對方就會派人來殺我,我若在家,勢必連累父兄。」
其餘學童哈哈大笑,文若善也不禁莞爾,說道:「你倒是聰明,懂得臨機應變。」說著敲了一下他的額頭,「這是罰你上課打瞌睡。」又講解了一遍君子不器的意思。子冠雖然聽懂了,又忍不住問老師:「老師,你說君子不要成為別人的工具,不要被人利用,可我們學這個,當了君子,誰要用我們?」
大火熊熊燒著,黑煙帶著股酒香,引來院外的行人側目。他們看向大院,只是搖頭嘆氣,幾名披著銀色披肩的武夫見了,露出訕笑神情。
「你來得不巧,今早才全燒光了。」說到這,文若善又斟了杯酒喝下。
謝孤白道:「先生心系天下,怎不做些什麼?」
「但文若善還沒死,他們還是要來殺我,而且你需要個伴。」文若善道,「兩個人有照應,還有馬車。」他招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車夫下了馬,將馬鞭遞給他。
謝孤白未再拒絕,兩人上了馬車,文若善先駕車。
這是謝孤白的吩咐,要他找一間人煙稀少的寺廟每日參拜,最好是在山上,這才方便被人下手。謝孤白只講了一半他便明白用意,於是將一把匕首藏在雪靴中,以備不時之需。他雖是不會武功的書生,卻極有膽識,也不懼怕。
此刻,謝孤白剛好來到,兩人小心翼翼來到山崖邊,見那樵夫正抓著崖邊樹藤朝上攀爬。文若善舉起手上的匕首,喝道:「別動!敢上來,我給你一刀!」
就這樣,他每日上山下山,約摸十來天後,甘肅來了場大風雪。他方起床就聽到屋外風聲呼嘯,他不顧父兄嫂子的勸阻,堅持要去廣澤寺。車夫不敢得罪他哥哥,他便穿上棉襖,戴上手套蓑衣斗笠,自行駕車出門。
謝孤白點點頭,說道:「寺里的和尚我打點過,讓他們暫時到山下住,這段時間,我都在這等你。」
「你有鴻鵠之志,天水料來留不住你。」文若善問,「幾時要走?」
「都燒了,不能給人看的玩意,留著幹嘛?」
文若善默然不語,先見之明有時也會帶來殺身之禍,但同時亦覺興奮,自己終究不是大言虛妄,而是洞燭機先。只是眼看天下將亂,生靈塗炭,怎不教人擔憂?說擔憂,憂慮中卻又藏著一絲絲欣喜,朱泙漫一身屠龍之技終不至埋沒!
中年人罵道:「你吵著要寫書,你哥花了銀子請人印,你又燒掉,不白燒了銀子?你、你當銀子天上掉的?敗家,真是敗家!」說著就要撲滅火堆。
「文哥哥怎麼不在課堂上教書?開小差?」杜猛笑道,「你不是常說天下要亂,蠻族要來?你不認真帶幾個弟子,以後蠻族打來了,沒有師爺替我們發檄文,送訊傳信,豈不是要一敗塗地?」
……
他一雙手凍得麻木,心裏更是不住打顫,勉強拔起斧頭,又一斧劈下。這一斧沒砍在同一個位置,眼看那人就要爬上來,文若善急了,連連揮斧,慌亂之下,幾斧劈空,餘下的力道不足,那樹藤雖多了幾道缺口,仍是不斷。
文若善大受打擊,提不起精神做生意,以他家底,去門派當師爺也興味索然,他父兄怕他懶,蓋了間私塾讓他授課,就這樣過了一年有餘。文若善本還存著一絲希望,派人多次詢問崆峒都得不到答覆,知道無望,只得看破,於是把書全燒了。
文若善心中一動,覺得他話中有話,似乎隱喻什麼,見他出言不俗,於是道:「謝公子請坐。」
「不了。」文若善道,「上午你們練字,老師出去一下。」
「肯定來得及。」文若善笑道。
接二連三遇到,文若善也覺趣,於是道:「請坐。請問公子大名?」
「先進寺里避風雪吧。」
「與他計較什麼呢?」文若善想著,微笑道:「是。」杜猛見他微笑,覺得自己被瞧不起了,想再尋話刺他,道:「你們文家這麼有家底,你還做什麼教書先生?回家當米蟲,給你父兄養著吧!」說完徑自離去。
「《隴輿山記》記載詳盡,不止商用,也能軍用。」謝孤白道,「下冊記載著隴北地形,定有人感興趣。一查到這本書,我就知道你的預www.hetubook.com.com言。」
「我到了邊界,見城牆繞山而走,波瀾起伏,壯闊非常,鐵劍銀衛監視嚴密,聽說二十幾年前還有蠻族試圖偷越邊城,這幾年卻少見薩族信徒。卻又差不多這時開始,邊界周圍多了許多路人無辜遇害,說是盜匪,卻找不著兇手,更有屍體或者臉孔被打得稀爛,面目模糊不能辨認,或者被燒成焦屍,總之,這些案子最後都打成了懸案。」
匹配得起這象牙的國手嗎?還是算了吧。文若善心想。一時沒有說話。謝孤白見他不回話,道:「是在下唐突了。尚未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那是白象牙製成的,私塾的束修只怕三年也買不起。上面繪了什麼?」
院子里還堆著昨夜的殘雪,掛在屋檐下的冰柱搖搖欲墜。眉清目朗的白衣青年臉上染著一抹酡紅,現在不過辰時,他已有微醺之意。青年把幾根枯枝擺成縱橫交錯的幾個井字形,又從身後書堆中抽出幾本書,撕成兩半,塞在井字的空隙中。那堆書約摸有四五十本,看封皮似乎是同一套。青年拾起地上的酒壺,將酒灑在柴堆上,點起火摺子。
文若善不會武功,又不是做慣粗活的人,那老樹藤甚是粗壯,一斧下去竟然不斷。斧頭卡在樹藤中,一時拔不出來,地面又滑,他只怕用力過猛,一跤摔倒是小事,摔下山崖可就麻煩了。
「你答應給我的手抄本呢?」謝孤白掛著一抹淡然的微笑,「我是為了書才幫忙的。」
「那扇子。」謝孤白指著文若善腰間扇子,「臘月天,有些不合時宜,不由得在意。」
謝孤白望向酒肆外,問道:「要是能找著姦細,就表示蠻族能越過邊關而來,密道之事便可信了吧?」
文若善知道若是讓這樵夫活命,等他上來,自己兩人絕不是對手,即便對方肯放過自己,若他敗露的身份是真,背後的門派只會派來更利害的人物,到時也是在劫難逃。
「天下這盤棋,無論怎樣籌劃,也料不到下一刻的勝負生死。」謝孤白淡淡道,「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如君所言,若蠻族在九大家內亂時入侵,可預見遍地烽煙,屍橫遍野。」
文若善道:「聽公子這麼說,你有辦法?」
他想起父親早上說的,就不該讓自己念書,念成了痴兒,確實,現在念什麼四書五經都不如練一套伏虎拳有出路。雖說九大家要掌政務還是需要讀書人,沒有科舉反倒專才專用,讓四書五經成為風雅之物,讀來學點做人的道理,這不是壞事。聽說前朝的官很多就是讀了死書,才會差點被蠻族給滅了,但自己絕不是念死書的人。居安思危,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都不是死道理。
「天水才子文若善?」謝孤白似是有些驚訝。文若善卻道:「先生怕是早猜著了,才會找我攀談吧?」
青衣公子問道:「禁了?為何?」
文若善道:「若我是對的,就能讓崆峒提早防備。」他眼中閃著光芒,他覺得自己可以不再是個無用的書生。
文若善在去見謝孤白的路上遇到杜猛,杜猛低頭假作不見,快步離去。文若善暗自好笑,又想他畢竟是個粗人,何必與他計較?
風雪越來越大,雪地里馬車難行,他勉強辨認道路,到了山下,拴好馬車,已是延誤多時。他頂著風雪上山,一路上只覺朔風撲面,颳得臉頰刺痛不已,道路更是濕滑不堪,一不留神便要摔落山下,粉身碎骨。他回過頭去,雪中似乎有條人影,一名樵夫提著斧頭從後跟著,看著是要上山砍柴。他這幾日見著路人就戒備,今日雪狂風大,視物不清,他更是緊張,只怕對方暴起發難,自己難逃毒手。
他為自己這一絲絲欣喜感覺羞愧。他沉默了許久,直到平復心情,把思緒整理完畢,才又開口。
「在下姓文。」文若善道,「文若善。」
……
他鬆了口氣,抖落一身雪屑,進寺參拜佛祖,見謝孤白坐在窗邊窺視,低聲問道:「那樵夫走遠了嗎?」
文若善道:「姦細可能早已離開甘肅,天下之大,怎麼找?」
「沒有誰能操控天下,我們都只是眾生中的一顆棋子。每顆棋子都會牽動其他棋子,相互影響,彼此交錯,一個最不起眼的人物都有可能改變天下大勢。」
風聲甚急,他怕對方聽不清楚,喊得格外大聲。樵夫被他一嚇,掛在半空中不敢再爬,忙道:「好心的大爺,我是山上的樵夫,不慎失足,你救我一命,大恩大德必有回報!」
「俯瞰全局也無法掌握天下這盤棋的動向,汲汲營營或許也是徒勞無功。」謝孤白望著手裡的茶杯,此刻他的眼睛已不再半闔,那是一雙睿智而深邃的眼,彷彿無時無刻不在轉動著許多算計。
「明天吧。」謝孤白問,「來得及嗎?」
「君子不器。器,是器具的意思,意指專用。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君子不是器具,不能只有一種用途,拘泥於一才一藝,把自己給限制住了,需得博聞廣洽,多才多藝;也不能成為別人的工具,為別人所利用。」文若善說著。學童們正襟危坐,也不知是在認真聽課還是早神遊物外。他瞥見一人眼睛半闔半睜,頻頻點頭,喊道:「子冠!」
「這名字有意思,天m.hetubook.com.com光初亮,其色孤白,先生是自詡照亮黑暗的第一道曙光嗎?」
謝孤白低聲說了幾句話,文若善點點頭,走到寺外,只見一片白茫茫,幾乎不能視物。他繞到茅房,打開門,卻不入內,又將門掩上,閃身躲到後頭,屏氣等待。
「他不是薩教的,密道證明不了。」文若善自嘲道,「我還是天水瘋子。」
學童們紛紛翻開書本,文若善道:「《倫語》第二章,《為政篇》,念。」
那名喚秀娘的婦女應了一聲,卻沒動,只道:「這都是小叔的心血……」短須青年罵道:「讓他燒!燒完讓他死了這條心!」又喝叱青年道,「你要燒自己的心血我不管,大白天喝酒,你這是不長進!你要把自己給廢了,那就沒用了!」又轉頭對妻子道,「秀娘,還愣在這幹嘛?帶人去搬書啊!」
「夫子?」一個童稚的聲音把文若善的神思喚回課堂上,他轉過頭,一名學童問,「《為政篇》念完了,要念下一篇嗎?」
文若善大喜:「成了!」他第一次殺人,雖為自保,仍是心驚膽戰,一身燥熱瞬間化為透骨的冰冷。只見謝孤白快步走來,他忙喊道:「小心地滑!」又聽到風雪中傳來細微的悶哼聲,卻是來自懸崖方向,難道那樵夫並未摔下山崖?
文若善雙手不停發抖,跪在地上,驚慌失措,不僅為自己第一次殺人,更是為自己聽到驚天秘密而震驚。
「我看過地形了,這地方可以。山路險峻,刺客若在中途行刺,怕被你糾纏著摔下山去。你不會武功,到了山上平坦處便好下手,把你從山上推下去,就死成意外。」
次日,文若善帶著行李來見謝孤白。
聽到這書名,文若善心中一動,閃身到街角,聽那青衣公子與書坊老闆對話。那青衣公子接著問:「這《山紀》上冊只寫了隴南山川人物,下冊合當寫隴北,我遍尋不得,特地來天水找這本書,若這裏也沒有,哪裡會有?」
文若善訝異道:「準備什麼?」
子冠瞠目結舌,答道:「君子不氣……君子不氣……意思是,君子,要品德好,涵養好,不隨便亂髮脾氣,遇到不順心的,也要……呃,也要有涵養,例如……例如……」他見文若善皺起眉頭,連忙說道,「例如老師發問,學生答錯了,老師是君子,老師不生氣,這就叫君子不氣。」
「沒有。」謝孤白回得淡然,文若善不禁愕然。
崑崙八十五年冬,十一月
此後文若善每日來廣澤寺,與謝孤白閑聊半個時辰便下山。謝孤白極為博學,像是踏遍九大家般,于各地風土人情治理狀況無不了如指掌,文若善深感欽佩,若不是謝孤白要他照計劃行事,真想搬到山上與他同住。
屋外又是一陣風聲急嘯,風雪似乎更大了。
等大雪退去,他們繞到山下,找著了屍體。斧頭落在一旁,看來是落地時鬆脫了。
他拾起樵夫遺落的斧頭,用力砍向樹藤。那人見他砍樹藤,驚得魂飛魄散,一邊喊著「不要!」一邊爬上山來。
謝孤白道:「先生希望怎樣的結果?找著這密道?」
短須青年顯是動了怒,慍道:「秀娘,家裡還有幾本?一併搬出來讓他燒!」
忽地,一陣風吹來,黑煙把中年人嗆得眼淚鼻涕齊流,他不禁又破口大罵道:「就不該讓你讀書,讀成痴兒!快提水來滅火!」
「不了。」謝孤白搖頭,「我沒特定去處,想把九大家周遊一遍,考察風土人情。」
文若善步出學堂,向著那青衣公子離去的方向望去,雪地上猶有足跡。他遲疑著要不要追上去,忽聽一個聲音嘲笑道:「這不是文大才子嗎?我們的天水才子文哥哥!」
子冠吐了吐舌頭,忙取出文房四寶,學童們各自開始磨墨。
文家在天水小有名望,雖稱不上豪門巨富,但數代積累,也有規模。文若善自小喜歡讀書,這已不是科舉功名的年代,讀書多為了識字記賬,畢竟人要讀書就得用腦袋,腦子用得勤,思路就靈活。他兩位哥哥也讀書,但唯有他最認真勤奮,天分也高。文若善深信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十六歲起就與父兄一同遠行經商,把所見所得記載下來,遇有疑惑便詳查深究,寫了一本《隴輿山記》,記載甘肅南方地形風土人物等等。文家有錢,他自行印刷出書,頗受好評,得了個「天水才子」的稱號。他得了激勵,又寫了第二本書,卻不料被禁。
薩教弟子死在崆峒,身上有薩教印記,還有薩教的祭祀物,毋庸置疑,這必是蠻族之人。蠻族人能來到天水,這裏離邊關何止千里,卻沒人發現?他若不是插翅飛越邊城,便是走了密道。
文若善心中又是一動,收起摺扇,掛回腰間,道:「我是想,象牙乃恆久之物,無論請誰畫上兩筆,終究要褪色,倒不如保持本色,才見恆久。」
「我說了,你得冒險。」謝孤白道,「還有,你得戒酒,真成了酒鬼,辜負你一身才學。」
只見那樵夫已經爬到崖邊,一手攀在懸崖上,就要探出頭來。文若善雙眼一閉,握緊斧頭用力劈下,一聲慘呼,斧頭嵌在樵夫腦門上,跟著樵夫一同摔下懸崖。
他拉著父親、妻子和兄弟回到屋內,只留下文若善一人和-圖-書看著大火。文若善一本接著一本將書投入火中,燒著燒著,眼眶泛紅,不禁自嘲般苦笑起來……
也罷,讓他們玩玩吧。這些四書五經又有何用?還不如學些實際的技能方能濟世。世道不同了,執著于這些不切實際的做啥?他尋思著許久未買書了,早上才燒了上百本,書坊就在附近,不如去找些書來看看,遇著好書,買回來教學生,也好過這些「死書」。
焰中火眼,真是薩教的印記,那他方才自報家門……
「我才不管這些。」文若善道,「崑崙共議后九十多年太平,除了少嵩之爭、汾陽夜襲幾件大事,就只有些不痛不癢的小爭執,現今當然無人信我。我寫這書不是為了危言聳聽,是擔心這天下……」他皺起眉頭,「我知道我是對的,但沒人信。積蓄越久,越是危險,若九大家內訌,邊關又告急,重演百年前蠻族入關鐵騎屠城的慘劇,將又是生靈塗炭。」
「敝姓謝,謝孤白。」那青衣人微笑著,卻有些疏遠,「『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謝孤白。」
青年道:「又不能給人看,燒了算了。」
文若善道:「讀書不是為了做官,當君子也不是為了做官。且不論這個,現在九大家雖然沒科舉,門派地方上還是有用得著讀書人的地方,寫字、告狀,算賬,每個門派都有師爺,用得著讀書人的地方很多。再說,讀了書,學了詩文,就比別人多懂些道理,多點風雅。」
文若善一愣。這世道,讀書人的出路少了許多。
「文公子在書中寫了什麼風言風語?」謝孤白問。
「這就奇了。」謝孤白道,「《隴輿山記》記載甘肅南方地形人文,批註甚詳,先生才高八斗,謝某甚是佩服。這書在西北一代流傳極廣,下冊怎會不能給人看呢?」
「對了,那些薩教的東西哪來的?」
過了會,風雪中隱約見著一條人影,正是那名樵夫提著斧頭一步步慢慢靠近。文若善心跳加劇,呼出的熱氣化成白煙,竟覺得有些熱了起來。等那樵夫靠近茅房,文若善毫不遲疑地衝出,伸出雙手奮力一推,風雪遮目,那樵夫猝不及防,一跤摔倒,往山崖下摔去。
「如此良材,可惜了。」謝孤白道。
「你有膽色,挺好。」謝孤白微笑著走上前去,蹲下。
「別胡說!」文若善板起臉道,「再胡說,罰你抄書!」
「君子不器,我那天見你時,你正在教學生。你知道這句話還有別的解釋嗎?」謝孤白道。
「二爺人在崑崙,也看著這書了?」謝孤白問道。
「他是,他最好是,也必須是。」謝孤白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文若善道:「你這蠻子!快說,你們的密道在哪?」
「他們以為矇混過關,刺客被當成薩教蠻子殺了。」
那打瞌睡的學童連忙起身,喊了聲「老師」,文若善問道:「剛才說君子不器,這是什麼意思?」
「這跟約定不同。」謝孤白搖頭。
他在火爐前坐下。這幾日積雪未退,小徑實是難走,雖是深冬,他也悶出一身汗來,若不烤火,極易著涼。
「不能賣的東西,放著佔地方。」名叫若善的青年男子答道,「還有多少?一併燒了吧。」
書坊老闆道:「大抵是說天下大亂,崆峒不能自安之類。對了,他還異想天開,說蠻族挖了條地道,可能有幾十里長,從關外挖進來,通到我們關內,你說,有趣不有趣?」說著哈大笑。
小七揮著馬鞭,馬車加速前進,雪地上深陷的車轍漸漸遠離了天水。
謝孤白在廣澤寺前後繞了幾圈。那寺依山而建,蓋在半山一處小平台上,寺廟不大,僅一間主殿與一間卧房,茅房建在寺后懸崖旁。他叫來文若善,指著茅房說道:「就這裏了,你行嗎?」
青年應了聲好,一轉頭,把剩下的二十幾本都丟進火里。中年人罵道:「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這都是錢,錢啊!唉……」
「什麼也沒有。」文若善打開象牙摺扇,一片輕勻細膩,潔白純粹。他舉起扇子,對著遠方,這白又與雪天相連,真可謂「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你信嗎?」謝孤白問。文若善搖搖頭。千辛萬苦走密道進入九大家潛伏的薩教弟子,得多蠢才會在身上帶著印記?
……
「天還沒黑,見不著曙光。」謝孤白道,「得等天黑了,才會有人等著天亮。」
風聲掩蓋了部分話語聲,以致於文若善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對方的門派。他大吃一驚,望向謝孤白,謝孤白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對他點點頭。
「我今年二十七,叫小七吧。」
「我買得起馬車。」謝孤白道,「只是一個人騎馬方便。」
他信步走至書坊,卻見方才那名青衣公子正與書坊老闆說話。只聽那人問道:「這也沒有嗎?」
謝孤白坐下,問道:「才正午就喝酒?先生看起來不像貪杯之人。」
「先生想要爭口氣?」謝孤白問,「大丈夫有志難伸,受人誤解,胸中塊壘不平,抑鬱難解也屬尋常。」
「喔?還請老師指教。」文若善作了個揖,笑問。
「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君子不器,不拘泥於形式,受限於規矩,應視目的來選擇手段,只要目的是好的,結果是好的,過程有所不同也無妨和*圖*書
。」
……
「聽說薩教信徒會在左肩紋上薩教的焰中火眼印記,你瞧瞧他有沒有?」文若善道。
文若善喜道:「有勞了。」
文若善道:「這密道定然非常隱密,我不會武,找著了只怕也難回報。崆峒有鐵劍銀衛,只要在邊關細查,或者循著線索找到姦細,總能有所斬獲,但是……唉……」他嘆了口氣,默然不語。
「你的書很有用,把隴南一帶地形記載得清清楚楚,不少商賈都用作參考。」謝孤白道。
「你……早知如此?」
文若善默然,他向來自詡才高,但比起眼前這人遠遠不如。謝孤白是能俯瞰全局的人,不單是天下這盤棋的棋子,更有資格當棋手。
「天氣太冷,暖暖身。」文若善問,「剛才學堂外,先生為何盯著在下看?」
文若善道:「我是錯的,天佑崆峒,天佑天下,沒什麼不好。」
他嘆了口氣,在學童的吟誦聲中見到學堂外站著一名與自己年紀相若的年輕人。
「我在書里寫了幾句風言風語,二爺覺得瞎扯,於是禁了。」
……
「一本也沒留下?總有樣本吧?」謝孤白問。
青年怕傷著他,拉著他手道:「爹,小心。」
青衣公子又問:「怎麼胡說八道,危言聳聽?」
那青衣公子道:「是很有趣。」
書坊老闆道:「胡說八道,危言聳聽,就被禁了。」
書坊老闆道:「這書被禁了,二爺不讓出,都退回去了。」
「那明年呢,叫小八?」謝孤白問,他是個難得發問的人。
另一名白凈青年捏著鼻子問:「大清早的,你喝酒了?」
「聽過的人卻未必少。天水城的人都聽說了,蠻族姦細,或者其他人也該聽說了。」
樵夫連忙解釋,又苦苦哀求,文若善只是不信,樵夫眼看快要支持不住,只得道:「實話說,我真不是蠻子,我是……」
「你也預知了天下大亂?」文若善拱手作揖,拜伏于地,「先生可有良方救天下?文若善願追隨左右,效犬馬之勞。」
「其他人?」文若善疑惑,還有什麼其他人?
文若善皺起眉頭:「那怎麼辦?」
「謝謝你,我在父兄面前總算能抬起頭。」文若善道,「只是這般弄虛作假,難免有些不安。」
第一日上山,他剛進寺院,就見謝孤白正等著他。原來謝孤白昨夜便已上山,此刻早已升好爐火,等他來到。
樵夫一愣,說道:「我不是蠻族,你誤會了!我不是蠻族,我是甘肅人,只是個普通樵夫罷了!」
「二爺禁了后,收回九成,還有幾本在外。」
文若善哈哈笑道:「這有何難!你準備怎麼做?」
天水才子說的密道有了鐵一般的證據,整個崆峒都在找這條密道,一時毫無所獲。
「辦法是有,但得冒險。」謝孤白道,「我若能幫你證明,你複寫一本《隴輿山記》下冊讓我拜讀如何?」
文若善道:「我能做什麼?書都被禁了,崆峒有誰會信我?」
狂風暴雪打得窗戶啪啪作響,風從窗縫中鑽了進來,吹熄了佛前燭台,火爐上的茶壺冒出蒸騰的熱氣。
也不知那人真是普通樵夫,抑或也顧忌雪路濕滑,始終未曾靠近,文若善提心弔膽,終於走到廣澤寺,只見那人也不理他,徑自往山上走去。
只是扇子還能等到盛暑,自己卻被困在這風雪中了。
文若善大驚,自己與謝孤白都不會武功,若是那人未摔下山,那隻能逃命了。但他並不慌亂,拔出匕首在手,見無人上來,走上前去。
「兩個人輪流駕車更方便。」文若善說著,不理會謝孤白,把行李堆上馬車,轉頭說道,「我雖比不上你,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總是孤單,我在天水等了許多年才遇到你這樣一個聰明人,有我陪著,你不寂寞。」
「你從哪弄來這些東西?」文若善訝異地看著謝孤白,神色中還有幾分疑惑。
「老師又要去喝酒了?」方才打瞌睡的子冠笑道。
他回頭看向謝孤白,謝孤白皺起眉頭,目光深邃。
「這書全收回來了?」謝孤白問。
「兩年時間平定天下?先生的口氣真狂。」文若善說著。
文若善定了定神,再細看時,那穿著淡青袍子的公子似乎覺得自己打擾了授課,往街上走去。
「先生打算怎麼做?」文若善問。他知道謝孤白是有心人,或許是與他不同的心思,但謝孤白不會對這天下冷眼袖手。
青年又喝了口酒,蹲下,拿起剩下的書,幾頁幾頁撕下,扔入火堆中,撕完一本又一本,這才燒了近半。一名中年男子走來,見他在燒書,快步上前將他推倒,罵道:「一大早,又發什麼毛病!這些書不要錢嗎?」
聽到吵鬧聲,幾名青年男女也來到院里,見父親發脾氣,上前勸道:「爹,又怎麼了?」一名留著兩撇短須的青年皺眉問道:「若善,你幹嘛呢?」
書坊老闆說道:「《隴輿山記》確實只有上冊,沒下冊。」
文若善喊道:「不說實話,別想上來!」
那天之後,文若善不再喝酒,每日早起便駕著馬車到城外山上廣澤寺參拜。北方天亮得晚,又值隆冬,出門得摸黑。廣澤寺在半山腰上,馬車得停在山下,走半個時辰小徑上山,小徑崎嶇險峻,甚難行走,因此廣澤寺香客甚少,除了廟裡大小兩個和尚,罕見人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