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善知道她說的是冷麵夫人的掌故,噗嗤笑了出來,搖頭道:「那也不是。」他輕輕挪了下腿,又覺唐突佳人,索性不動,雙手枕在後腦,凝望床頂,接著道,「我是天水人,家中經商,寫過幾本書,也曾博得微名。仗著胸中一點才學,想成就事業,為這世道儘力,可白耗了幾年光陰,一事無成,落得在私塾中教書。之後焚書嫉世,借酒澆愁,既未成家,更無立業,快要而立之年才結識謝公子,重立志向,與他同游九大家。」
三人輪番把盞,文若善鐵了心喝醉,一杯接著一杯,喝了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謝孤白見他認真,微笑道:「行!」
文若善愕然。
謝孤白一揚眉,道:「那就喝酒吧,姑娘請。」
柳輕落喚丫鬟取來酸梅湯醒酒,親自坐在床沿,把著湯匙喂文若善。文若善見她嫵媚婉順,心中一動,忙道:「我自個來!」說著接過碗去。柳輕落看著他喝湯,忽地道:「要不,你娶了我唄?」
「剛才那人怎樣?」文若善問,「看出什麼了?」
柳輕落問道:「公子就肯娶了?」
文若善連忙拾起手巾,急道:「哎,小心我的山螞蟥!」
「我姓文,叫文若善。」文若善苦笑:「就我那朋友的名字。」
「我沒幹凈衣服了。」馬車上,文若善從行李中只找出一件單衣跟短褲,懊惱道,「本來今日要找客棧洗衣服,沒想弄了一身濕!」
文若善怔怔發了會呆,問道:「姑娘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文若善笑道:「要過三關。看是奏曲、寫字、畫圖、出對、投壺、猜謎,儘管放對。」
文若善與謝孤白面面相覷,文若善輕輕咳了一聲,轉移了話題道:「這事聽說過,柳姑娘,我們還是聊湘地就好。就說崑崙共議這八十多年,最出名的小姐是哪個?下場最好的又是誰?」
「你足智多謀,連找間青樓也想不到法子?」文若善沒有回答謝孤白的問題,還在堅持著喝酒的事:「碰運氣也行,總之今晚不回客棧。」他左顧右盼,見著一座深院,布置頗見雅緻,裡頭燈火尚明,就上前敲了門。門裡一個壯漢聲音問:「誰啊?」
「如果不是節日,鶴城有宵禁。」謝孤白問,「你想風流,大牢通常不透風。」
「姑娘,你跟我當時一樣,都覺這輩子最好的日子過去了,剩下的只有渾渾噩噩。只想隨便找個順眼的將就。」文若善搖頭道,「不,別虧待了自己,尤其您這樣的姑娘。」
出來的小姐姓柳,花名輕落,頗見姿容,然則看著已有二十六七,實際年紀或許更大個一兩歲也說不定。其時女子一般未滿二十便嫁,即便九大家的閨女也很少有二十三四還未出嫁的,作為青樓小姐,這姑娘已是極老了。
文若善道:「雲南螞蝗種類繁多,你不認識罷了!」
那丫鬟又道:「雖然請入,該有的規矩不能少,否則亂棒打出。」
「你也去?」謝孤白問,「《隴輿山記》的作者文若善要去青城?」
柳輕落痴痴望著文若善,指節輕輕撫著下唇,似乎被他的話觸動,好一會,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前仰後合。文若善靜靜看著她笑,問道:「想通了?」
眼看宵禁將至,謝孤白道:「若想喝酒,我陪你喝就是。」
「從湖北入湖南才便捷,要不只能走沅江,順流而下。」謝孤白陷入沉思,「鄂西由襄陽幫管轄,是武當境內唯一安定的地方。」
柳輕落眨眨眼睛,笑道:「難道是九大家某個嫡子,躲避仇人才藏身白蒲院?」她一邊說話,身子索性斜卧在文若善大腿上,纖指托住下巴,抬頭望著。
「非要節日才夜遊,那是俗人的想法。」文若善道,「隨興而往,方為風流。」
柳輕落笑道:「那賤妾又多了個盼頭,等著那負心漢,也等著公子。」
文若善道:「或許小姐的意中人並未辜負小姐,只是中途遇上變故,耽擱了……」
文若善當然明白柳輕落一番好心,謝孤白的毛病他又怎會不知?於是道:「感謝提點,在下清楚這朋友。此後一別無期,他日有緣重回衡山,姑娘若是未嫁……」
文若善一愣,道:「這樣守法,跟不守有什麼區別?」
文若善道:「我家公子想拜見小姐。」
屋內男子破口大罵:「操娘的,這裏不是青樓!哪個白瞎眼的亂闖,滾!不滾和*圖*書吃我一頓好打!」看來是個大戶人家的護院。
謝孤白也搖搖頭,指迴文若善。眼看那人走近,照理而言,文若善要上前撞他一下,藉著道歉攀談。這是兩人的默契,每到一處想打聽消息,兩人總會變著法子與人套近乎,通常是文若善先來,若他失敗了,謝孤白以此為基礎再試一次,幾乎都會成功。
文若善休息一會,等手腳不疼了,把今日勘過的地形又作了筆記。忙完時已是戌時,他又去找謝孤白。
「所以?」謝孤白問。
「公子猜錯了。」柳輕落笑得止不住,「我……不是……不是貪戀風華,我……我是被人騙了……」
「他是來查鶴州地形的,跟咱們一樣。」文若善道,「我們在哪他就會在哪,他一定在鶴州城。」
文若善道:「借你點東西用用。」說完從床上躍起,來到院中,在地上找著氣孔,挖了兩條蚯蚓,用刀剖開,除去內臟,借了灶火烤得干扁,柳輕落只覺古怪。文若善將兩條蚯蚓干用手巾包好,這才告辭離去。
「你這樣使銀子,該騎揚州鶴才對。」謝孤白道。
「主子?」文若善低頭看了看自己,登時明白。他身著粗布衣衫,跟著謝孤白進來,人家只當他是僕人。他忍不住回頭望了謝孤白一眼,見謝孤白也不替自己辯駁,顯然要佔這便宜,只得道:「兩間,先休息再吃飯。」
「那是十來年前的舊事,也是鶴州的姑娘,據說與一個九大家世子往來,還懷上了子嗣。那世子沒嫡子,眼看就要正名位,怎奈天不假年,無端而死,一屍兩命。」
文若善道:「讓我想想,先扶我回客棧換衣服。唉呦,疼死啦!」
「怎不多睡會?」柳輕落將頭髮盤成個朝雲近香髻,並未上妝,想來是時間還早,不用招待客人。文若善問了時辰,快午時了,想要起身更衣,又見姑娘家在,再想起自己行李還放在客棧,想換也沒得換。
文若善只差一口湯沒噴出來,忙道:「小姐,莫開玩笑!」
「是青城。」謝孤白駕著車子,「我推測向來比你准。」
「鶴州最大的門派是殷家堡,掌門夫人是沈庸辭的六妹沈鳳君。」謝孤白跟在文若善身後。他對這崎嶇地形似乎頗為習慣,走得穩當多了。
文若善依舊不依不饒,又問:「敢問何處有章台?」
謝孤白疑問:「你還想查什麼?」這兩日文若善的舉動過於古怪,竟連他也猜不透。
「你上次喝醉就睡。再說,酒後亂性一樣是死罪。」謝孤白終於忍不住問了,「你今天怎麼回事?」
那丫鬟見他威脅,急忙道:」剛才還誇你機靈,現在就耍無賴!」又道,「你家公子也未曾見過,是誰介紹來的?這麼晚了,白蒲院不接生客。」
「也可能是唐門。」文若善道,「我摔倒前看清了,他畫的東西跟我一樣,也是地形圖。」他揚起手上早已糊成一團的筆記,「倒是我這份都糊了,回去得重畫。」
那丫鬟笑道:「你這小廝真會說話。小姐年輕時,不知打跑了幾個你這樣伶牙俐齒的。」
文若善知道謝孤白一直在顧忌什麼,兩年前廣澤寺那個大雪紛飛的冬日,那名假冒蠻族的刺客在墜下懸崖前說出了他的來歷。
那丫鬟笑道:「這地有本事?我家三關也不難,就出對,解殘譜,猜謎。」又道,「拜帖金十兩。」
那人正在城牆下仰望,估計是計算城高與周圍環境。文若善懷揣著手巾快步上前,砰地撞上那人,「唉呦」一聲,手巾掉落。那人罵道:「你們鶴州人脖子長,見不著路嗎?!」
「我們上次喝醉是幾時了?」文若善問。
文若善苦笑道:「比我想的還慘……」
柳輕落道:「若說最出名的,不就是被冷麵夫人割了頭的那個?也是她下場最好。」
文若善卻是掩不住嘴角笑意。
那人見文若善眼熟,聞言低頭看去,見他手巾里一對長物,笑道:「什麼山螞蝗?一對土龍,不值錢!」
文若善道:「要也是找我家主子,我只是個僕人。」
「鶴州離天水可遠了。」謝孤白道。
文若善皺眉道:「都說美人醇酒,沒有美人,哪來的醇酒?兩個大男人,酒後不好亂性。」
鶴州、湘西兩地由殷家堡管轄,是湘西主要的門派勢力。馬車進城時已近黃昏,兩人找了客棧,文若善走在前頭,小二和圖書招呼道:「客官,你家主子是吃飯還是住宿?」
「我們該找個地方落腳了。」文若善道,「你知道是哪。」
文若善腳下本就不穩,被這麼一推,身子一歪,「啪嚓」一聲滑進水裡。那人見他摔倒,稍微收了氣,冷哼一聲。謝孤白走上前道:「是我朋友失禮,給您陪個罪。一點心意,聊作診金。」說完不住打躬作揖,從懷中掏出三錢銀子恭敬遞上。那人見有錢拿,又消了幾分氣,罵了幾句后離開。
提起上回的事,文若善有些心虛,「總不會兩次都惹到麻煩,唯獨今日,不醉不歸。」
「我能知道他是哪裡人。」文若善道,「看我耍回戲法。」
「除非你說他是住在雲南的青城弟子。」文若善十分得意,「他不是青城派來的。可見,你也不總是對的。」
文若善抬頭,佯作剛認出他的模樣,訝異道:「怎麼又是你?當真晦氣!你昨日推我落河,我不跟你計較,這山螞蝗你也不認識,望著鴨子喊鴛鴦呢!」
這是第二次來衡山了,上一次從閩地轉粵地,惹了事,只得儘速離開。南方夏天太熱,他這個北方人不習慣,到了廣西又害了場大病,差點沒命。
柳輕落掩嘴笑道:「先生真有雅興。」
「以後我就是你家主人,你要叫我公子。」文若善笑道,「至於你,今年二十八,就叫小八吧。」
時間不多了,而旅程早該結束。早在兩個月前就應該找個落腳點。文若善很清楚這件事。他相信謝孤白比他更清楚。但謝孤白依然沒有決定。
文若善看了看自己衣服,道:「我家公子想拜見小姐!」
文若善不住道歉,那人推了他一把,罵道:「滾!」
柳輕落掩嘴輕笑,眼波流轉,甚是動人,道:「不開玩笑。不用下聘,也不用你贖身。白蒲院連莊園帶現銀值幾百兩,一併送你,人財兩得。」
是青城,想殺文若善的人就在青城。而且位高權重。也就為這個原因,這段旅程最後兩個月竟是如此蹉跎。謝孤白追尋的答案早已有了。卻因為顧忌他而延遲。這本不是他的性格。
「沅江,下游與辰水匯合。」文若善沿著江往上遊走去。這是河岸,地面都是鵝卵石,崎嶇難行,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生怕崴了腳,接著說道:「湖南三面環山,進出不易,鶴州有黔滇門戶之稱,沅江就是通道。」
謝孤白微笑道:「就當欠你,想我怎麼還?」
謝孤白拱手道:「姑娘名號雅緻,很是好聽。」
謝孤白道:「一年前,在唐門,不過只有你醉了。」
文若善笑道:「別的還怕些,這三關恰是我家公子擅長。」於是付了十兩,道,「公子展本事了。」
「前面有戶人家,去借套衣服吧。」
「我以為已有定論了。」文若善道,「這可不像你。」
謝孤白道:「我這……」文若善介面道:「我家主人酒癮犯了,想找個地方喝酒,又想找人說話,就信步走著,讓我逢門便敲,沿路探問,這才來到白蒲院,也是緣分。」
柳輕落道:「嫁給富貴人家門派大戶也是有的,我聽說過有嫁入了唐門嫡系的,結果又如何?還不是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還有命不逢時,一腳跨進九大家世子家門,最後仍是落得月墜花折。天下妓|女做到頭,莫過冷麵夫人,這豐功偉業,百年後都得封個小神,每戶妓|女都得供奉著,讓她親手割了頭,還不是莫大光榮?五十年來衡山出過多少美人,誰的名氣比得上這姑娘?」
謝孤白道:「你上前太快。讓我說話,他推的就是我,你也不用受這皮肉苦。」
柳輕落道:「好在我也沒閑著,靠著過往交情又攢了點銀子,生活無虞,就是有些寂寞。現在這年紀,輪不著我挑三揀四,我又不肯將就,就蹉跎至今了。」
某天夜裡,一匹快馬奔入殷家堡,帶來關於夜榜的消息。不等天亮,另一匹快馬從殷家堡急奔而出,帶著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密件趕往巴縣,恰恰撞上了正在驛站休息的文若善與謝孤白。
柳輕落道:「正如公子所說,別虧待了自己。遇著知情識趣,懂得憐香惜玉的,那便嫁了,若是沒遇著好的,我就守著。」
武陵酒古來馳名,武陵就在鶴州北方,柳輕落招待的便是武陵酒。當下三人閑聊飲酒,文若善一杯接過一杯,也不在意話題,說到有趣時放聲大笑,和*圖*書說是小廝,反是謝孤白像個陪酒的。又問起湖南掌故,柳輕落能言善道,雖不談風月,進退酬答,彈琴奏樂,和歌而唱,時若閨秀嫻雅,時而眼波流轉,嫵媚動人,至於行令喝酒,多半只是淺嘗輒止。倒是謝孤白,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轉眼聊到子時,竟不覺睏倦。
「過兩個街口右拐,直走有間好院子,您佬去了就瞧見啦!若找不著再來問我,我就守在這門口,不跑,不跑!」那壯漢回答,口氣變得像是兒子見了爹似的。
文若善也不理他,循著指示找到那座院子,與周圍民居果有不同。他敲了門,一名丫鬟出來應門,瞧著足有二十三四了。
文若善道:「我家公子姓文,叫文若善。姑娘叫我小九就好。煩請通報小姐一聲,今夜只喝酒,談天說地,別無他求。」
隨著那人逐漸接近,兩人不再作手勢。謝孤白似乎打定主意不出手,兩人眼神交換,文若善也起了性子——總不好每次都是我遷就你。
文若善花了幾天時間把鶴城的地形繪成圖紙,與謝孤白離開湖南。他們在路上聽說點蒼派出使者求見青城,於是繞往廣西查探消息,再從貴州進入四川。
「姑娘的心情在下也能體會。」文若善道,「遙想當年色藝俱全,門前車水馬龍,王孫公子曲意奉承,猶如眾星拱月,只道花香不怕蝶不來。等繁華閱盡,門前冷落,方驚覺貪戀風華,蹉跎光陰,不免驚慌,只道此生已然如此,不如圖個安穩。」
文若善笑道:「多謝你家小姐收留。」讓開身子請謝孤白先入。謝孤白見他今夜一番胡鬧,不知他作什麼打算。文若善笑道:「公子,今日務必盡興。」
九大家已走遍了,再過兩年就是崑崙共議,這旅程是否該到個頭了?
白蒲院照常營生,仍是車馬零落。二十八不算年老,在青樓中卻是上了年紀。柳輕落依舊盼著,盼著那個負心漢,也盼著那答應為她介紹一門好姻緣的文公子。
文若善趕回客棧,找著謝孤白,道:「找到昨天沅江上那人,我能知道他是哪來的。」
柳輕落送他到門口,欲言又止,文若善知她有話要說,問道:「姑娘有話,請直說無妨。」
柳輕落笑道:「公子是個好人,承您貴言。對了,還沒請教公子怎麼稱呼。」
文若善勸道:「姑娘何必?」
「姑娘可知是哪家世子?」謝孤白又問。
「屁!我他娘的就是從雲南來的!山螞蝗我可熟了,你這不是山螞蝗!若不信,找間藥鋪問問,看誰現眼!」
「非得想家才能喝酒嗎?」文若善微笑,「興緻來了就能喝。」
這是好推論,文若善想著,但更像個好藉口。「我倒是覺得,青城有家人在鶴州,勘查地形還不容易?我仍說是唐門或點蒼。」他今天似乎鐵了心要跟謝孤白唱反調。
「青樓?」謝孤白問,「上次的教訓不夠,又想趕早離開衡山了嗎?」
馬車停在鎮外一戶農家前,謝孤白下車,過了會,拿了件藍色麻布袍子回來。文若善伸手接過,見上面有幾個補丁,也不嫌棄,在屋后尋個隱蔽處換上,這才上車離開,一路往鶴州而去。
「那位公子一早便出門,說回客棧等你。」
他與謝孤白結伴同行已兩年,兩年間,去過武當、丐幫、衡山、點蒼、唐門、青城,又回到衡山。
「交淺言深,實為唐突。不過公子是實誠人,賤妾就多囑咐兩句。」柳輕落道,「你那朋友喜怒不形於色,藏得極深,公子與他往來,需小心。」
謝孤白坐在窗口,望著樓下,淡淡道:「還在琢磨。」
他知道這人想做什麼,還有這人的志向。
「頗有些看門的意思在。」文若善回道。
「唐門的掌故也曾耳聞,卻不知那位一腳跨入九大家世子大門的姑娘又是怎麼回事?」
柳輕落問道:「賤妾眼生,不知何處見過公子?聽公子口音,不是湖南人,若是遊客,怎麼突然來訪白蒲院?」
等文若善醒來,只覺躺在雲中似的,渾身酥軟,只有頭疼得難過。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床軟被上,嗅到脂粉香氣,又見紗帳,忙坐起身來。柳輕落著素衣長褲,披著一襲薄紗,坐在鏡前梳發。文若善愣了會,喚道:「柳姑娘?」
文若善記得那次,他到了成都,離天水一千多里,快馬賓士不用三天就能到家。但他終究沒回去,只寫了封和_圖_書家書寄回。那一次他動了思鄉之情,在成都喝得大醉。
早在丫鬟開門時,文若善就猜著八九成,如今見到小姐更是確定。衡山以青樓著稱,不乏名妓,這姑娘芳華漸逝,生意逐漸冷清,所以院外花草也疏於整理。
謝孤白沉吟良久,道:「沅水上游在青城,還是青城的可能性高些。」
那丫鬟關了門,過了會又出來,笑道:「你運氣好,小姐犯饜睡不著,借你們兩個陽氣鎮煞。」又掩嘴笑道,「就不知壓不壓得住呢。」
柳輕落道:「我須不瞎,你若是僕人,滿街都是奴才了。」
「原來還玩了倒換姓名的把戲呢。」柳輕落調侃著。
「要不,今晚夜遊吧。」文若善忽地轉了話題。
這三關於謝孤白自是輕而易舉。兩人被請入內廳,文若善見廳內擺設雖見雅緻,多已陳舊,連著庭園裡的花草也疏於修剪,不像是往來熱絡的地方。只是廳中焚著一縷清香,淡雅舒適,坐墊溫軟,酒器晶瑩,待客倒不馬虎。
文若善道:「敢情還怪我?算你欠我一次!」
文若善一愣,問道:「真不是山螞蝗?我被騙了?不成,我得去找那走方郎中理論!」說罷轉身就走。只聽那人在背後譏笑道:「貪便宜!走方郎中能有什麼好藥材!」
柳輕落道:「就說肯不肯吧。還是說你有妻室了?」
「元宵過去很久了,今天是什麼節日?」謝孤白問。
「沈玉傾被人稱作繡花枕頭。」謝孤白回答,「他未必有這魄力。」
兩人先去江邊尋畫舫。衡山青樓畫舫有個規矩,船頭掛著兩隻燈籠,若是紅色的,叫「海棠春睡晚」,典故不用說,大意是歇了,拒接訪客,又或已有客人夜留;要是掛了粉色燈籠,那就叫「杜鵑迎客遲」,川、黔、滇一帶,杜鵑有迎客花之稱,意即歡迎;若是不掛燈,大抵表示:「老娘今天恕不招待。」
「操,這都什麼時辰了?雞|巴癢自個搔去!」
「你剛才有一點說對了,我們還有時間。」文若善堅定了眼神,「半個時辰后才宵禁。再說,衡山有地方通宵不禁。」
謝孤白臉上難得有了輕微的情緒波動。他明白了文若善昨日的荒唐與今日的決斷。但他仍然不發一語。答案就在那裡,為什麼還要猶豫?
那人被他激得氣不打一處來,轉身指著他手巾上那對乾癟蚯蚓道:「這他娘的哪是什麼山螞蟥?是土龍,還是烤乾的,沒藥用!是誰沒眼神?」
「既然還在琢磨,就表示沒定論。我們有時間。」
「公子不是放蕩的人,不過是心中有大事,想縱情一番。」柳輕落道,「公子要決斷的就算不是生死攸關,也是人生大事,想借酒壯膽,一逞豪氣。可惜你那朋友還沒理會著你這心事。」
那人初時沒認出文若善,經他提點,當即想起,罵道:「怎麼又是你!」又見他小心翼翼吹去手巾上的灰塵,原不想與他爭辯,正要離開,文若善又道:「這山螞蟥可是雲南來的,料你沒見過!丟了眼神,害臊了?」
文若善笑道:「定然幫柳姑娘安排個好姻緣。」
「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又控制長江水路。」文若善道,「還有什麼看法?」
「不過公子的故事挺好。」柳輕落止住笑,起身坐回床沿,說道,「公子若是不嫌唐突,換我說說公子如何?」
文若善全身濕漉漉地爬起,膝蓋磕破,手腳連著腰腿疼痛不已,埋怨道:「這不是害我?」
那丫鬟看了一眼謝孤白,皺眉問道:「再一刻就宵禁了,知道嗎?」
「為什麼不見到他再說?」文若善道,「我知道你之前就想見他。」
「不是當地口音,像是雲貴一帶的。」謝孤白道,「不是點蒼就是青城。」
文若善從門縫下塞了塊約摸三錢重的銀子,問道:「大哥,你瞧瞧地上是不是掉了銀子?」
謝孤白沉默片刻,搖搖頭。文若善提筆在紙上作了簡易的筆記。眼看著天就要黑了,忽地瞧見上游一條人影迎面走來,也正低頭寫東西,又沿途張望。文若善收起筆記,對謝孤白使個眼色,謝孤白指指文若善,文若善知道他要自己去試探,搖搖頭,又指指謝孤白。
文若善去過唐門,知道她說的掌故,也聽說了冷麵夫人長子娶了衡山名妓的事,謝孤白卻對另一件事起了興趣。
「我們已經走遍九大家。武當積弱,少林內鬥,華山狠戾,點蒼有www.hetubook•com.com諸葛然坐鎮,世子諸葛聽冠無能,丐幫又與點蒼同氣連枝。九大家第二代雖然有不少好人選,但最好的只有一個。」
文若善笑道:「請說。」
文若善笑道:「都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即便一刻也虛擲不得。」
謝孤白回道:「要也是明天……」他話才說到一半,文若善便打斷道:「非得今天不可!」他向來斯文有禮,旁人說話鮮少插嘴,謝孤白也覺訝異,轉頭望向他,深邃的目光泛起一絲好奇:「真這麼有興緻?」
「再過兩年便是崑崙共議。」文若善問道,「決定去哪了嗎?」
「那姑娘姓秦,花名曼瑤,但不知與她相好的世子是哪位。」柳輕落忽地住了嘴,半晌才道,「街聞巷議,道聽途說,原不可信。言多必失,賤妾該罰。」說著自斟了一杯飲下。
或許是沒少出過女掌門,衡山是九大家中最為善待女性的一家,非但禁止典妻,溺女更是死罪,甚至還有休夫之律。境內除了沿海一帶來自丐幫的「艇戶」外,沒有妓|女,唯有青樓。青樓姑娘作派不比一般妓院,整間院子供得一人,花上大筆銀子人家也不見得招待。非只如此,衡山除了門派中有職務的人,就只發給青樓夜行令,若遇著客人晚歸,青樓會派僕人持夜行令隨送回府,半路遇著攔查不禁。這規矩何來,文若善也不清楚,聽說是給客人方便,後來謝孤白才說,是防客人藉著宵禁賴皮過夜,易生事端,無論多晚一律能送客,也是給青樓小姐行方便。
文若善愣了一會,道:「柳姑娘猜得可比我准多了。」
柳輕落微微一笑,又自床上起身回到妝台前:「既然公子無心賤妾,賤妾只得繼續等那負心漢了。」
川滇黔一代多產藥材,是點蒼的重要商品,山螞蟥也是其中之一。
文若善笑道:「姑娘說錯話,落了把柄。若不通報,我明日就來稟告小姐,說你嫌棄她老。」
文若善這才問起謝孤白:「我那同伴呢?」
文若善只是苦笑,道:「姑娘才貌俱絕,還怕找不到名門貴胄匹配?何必屈就小人?」
「喔?所以……你不喜歡女人?」柳輕落張大一雙眸子,像是瞧見了新奇事物般。
「我忖度嫁給富豪名門下場難料,挑了個窮小子,瞧著挺有志氣。他說要經商,賺錢回來娶我,拿走我積蓄,說好三年回來,這都五年過去,沒丁點消息,我落了個人財兩失。」柳輕落笑得幾乎岔了氣,「等我醒悟過來,連伺候我的丫鬟都老了。」
但這迴文若善打定了主意要讓謝孤白先去試探。至於為什麼有這樣的念頭,大抵是無聊吧,同樣的事做久了,就想換個方式開頭。
柳輕落抿嘴笑道:「外人看來,只道我情真意切,不流於俗,紅顏薄命,憐我惜我,這白蒲院還能多支撐兩年。」
衡山青樓以風雅著稱,常有「過三關」的考驗,考驗客人才學,若過不了關,拜帖金也要如數奉上,摸著鼻子回家,下回再來。
他陪著謝孤白已兩年多,仍無法解開這人身上所有謎團,但他自詡已夠了解這人了。指不定,他是這世上除了謝孤白親人外,最了解謝孤白的人——如果他還有親人在世的話。唯獨這點,謝孤白始終沒透露,他只編了個任誰一聽都會起疑的「鬼谷門人」當借口。
他們在鶴州城裡來回遊走,果然在東城門附近見著了昨日那人。
「多謝大哥。」文若善道。
「文若善不去,去的只有謝孤白跟他的伴讀。」文若善微笑著拿出一套新買的衣褲,服色材質比身上所穿次上一等,「這兩年都是你拿主意多,該換人作主了。」
文若善訝異道:「割了頭還算好?」
江面上一共三艘畫舫,都掛了紅燈籠,顯是沒唱本。此時已是深夜,路上行人稀少,也不知去哪打聽,且不是熟客,這時間姑娘也不接待。
……
那人見對面有人,側了身,文若善也往河道一側避開。眼看就要錯身而過,文若善望向謝孤白,一副打定主意不動的模樣。謝孤白忽地伸腳將那人絆倒,那人「唉呦」一聲,河岸上都是石頭,這一跤摔得著實不輕,頭皮也磕破了。文若善連忙上前道歉,那人怒罵道:「怎麼走路的?這麼大條路也能絆著人!」
柳輕落道:「說起湘地,除了衡山派外,還有青樓知名。我想起件趣事,便是去年粵地肇慶選花魁,鬧了好大一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