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投了江,也沒人知道吧。就這漢水上多了句無名屍罷了。對了,把琴綁在身上,就算屍體飄上岸,也有個雅名,說不定還會被人立個祠。說是江上琴鬼之類的,傳說不都這麼來的嘛?可還是那句話,去哪找繩子呢?
他大驚失色,忙揮手道:「我那有這本事。」
「我從未聽過這樣的曲子。」他由衷讚歎:「但不合樂理,一首曲子或喜或悲,或離殤或激昂。總有個目的,總有個主題,這曲子卻是雜亂無章。不合規矩,可是……卻又和諧。」
就剩下這把琴了,他望著手上破舊的琴盒,這是他最後的志氣。是把這最後的志氣給賣了,還是砸了琴,找棵樹上弔,不成,上弔得要繩子,自己只能抱琴投江。
像是看透他似的,那青年說道:「你想到什麼就說吧。」
然後他才看到那笑容,笑的如同春風拂過大地一般,即便是他見過最美的花海,都沒這麼撫慰過自己。
當然或許也是因為烤餅的關係。
「華山不缺樂館妓院,不屑以此為生?」那青年問:「你這雙手白|嫩,除了琴繭別無其他。沒做過工?hetubook.com•com」
那青年說:「這曲子並無定式,芸芸眾生。都是譜曲人。」他重又按琴:「我再演奏一次,你專註學習。有這首曲子。你沿路賣藝,勉強也能糊口。」
一道陰影遮擋住了陽光,他抬起頭來。
「餓很久了?」
那青年彈的是首他沒聽過的曲子,他一聽就察覺這少年手法純熟利落,然則……卻少了點什麼,但他無暇細思就被這首曲子給吸引了。那是他想都沒想過的曲子。初時氣象宏偉,莊嚴肅穆,卻隱隱透出一絲陰冷鬼魅,宛如一隻怨鬼跪求佛前伸冤。之後突轉激昂,慷慨豪邁。又見山河壯闊,一色天地中,金戈鐵馬奔騰,翻江倒海而來,待狼煙平息,百鬼嗚咽。正待捲土重來。最後卻是莊嚴凈土,接引眾鬼往生極樂。而曲未盡時,乍然一停。
「天之下?」他恍然大悟:「正是芸芸眾生,所以荒誕離奇,不可思議。」他為自己的悟性感到得意:「眾生百態難已盡數。這不合理正是合理之處。」這一說,他醒覺了這青年彈奏這曲子的格格不入之處。既然hetubook•com•com是說眾生,人間有情,這青年彈奏時卻感覺不到他身為奏者的心意。倒像是個旁觀者看著芸芸眾生。照以前教琴的老師說,情不入琴是大忌。只是這青年技巧嫻熟完美,無一絲瑕疵。自己才沒有察覺。他忽然有些想法,卻不敢開口,就怕唐突恩人。
他大喜過望,心中感激不能自己,雙膝跪下叩頭道:「小人葉雨聲,叩謝恩公。請問恩公高姓大名。」
幸好已是五月,把那破棉襖還能當幾文錢,晚上雖涼些,凍不死,不然這單衣連縫補都找不著下手處。
「這是殘譜,還沒有作完。」那青年問:「你覺得如何?」
他已經餓了兩天,河水止渴不止飢,他幾乎要將漢水上的戰船看成漂浮的餃子。就在幾天前,他還偶有幾個零星賞錢,買個鍋盔果腹。
那青年道:「願意為我彈奏一曲嗎?」
他困惑不解,問道:「恩公什麼意思?」
這陽關三疊雖是流傳甚廣的曲子,這琴也不是好琴,但他演奏時意境高雅,另有一股孤高之意,他一曲奏畢,自覺滿意,於是問道:「恩公覺得如何?」
https://m.hetubook.com.com青年也盤膝坐下道:「隨意。」
那青年指著琴道:「寧願餓死也不把琴當了。你是真視琴如命。」
他低頭慚愧:「我怕傷了手便彈不了琴。所以不願做苦工,我自認琴藝不差,雖算不上名家,一般樂館琴手,不足相語。我並未持才傲物,但不知為何,總不得志。連一般樂館也不肯收留。人只道伯樂難尋,其實子期也難尋呢。」
那青年搖搖頭,道:「你說子期難尋,知道你為什麼被拒於門外嗎?」
他大喜過望,取過琴盒,盤膝而坐,問道:「恩公要聽什麼曲子?」
他狼吞虎咽吞下了烤餅,若不是漢水就在旁邊,他真要噎死了。
「我叫明不詳。」明不詳回答:「我希望你能讓這首曲子廣為流傳,讓天下人為這首曲子完譜。」
他訥訥地說不出話來,這青年說的確乎如此。他天分雖有,卻非奇才,和不了眾,卻又難以孤高,說句難聽的,就是眼高手低。只得嘆了口氣:「我以為子期難尋,原來子期眼中,我也不過爾爾。」
「這首曲子叫天之下。」
趁著還有點力氣,搓串樹皮吧。要不和*圖*書搓草皮也行。他看著自己這雙臟污卻柔嫩的雙手,心想:「最後還是要糟蹋了。」
但他只能靠在荒石上望著漢水。或許餓不住了,他會摘點樹葉雜草充饑。他真吃過,充饑可行,只是餓得快,吃了幾天,肚子疼得刀刮似的,又把志氣又颳去了些,只得乖乖在街頭賣藝。討幾文賞錢,現在連這幾文賞錢都沒了。要是再遭一回罪,怕離死也不遠了。
消息是從崆峒八百里加急傳回,比人還快,這時節估計掌門還在回程上,聽說三公子領著兩千弟子,就守在甘陝邊界上迎接掌門。二公子則是整肅船隊,在漢水上等著。都說多少年了,沒見過這樣緊張的陣仗。家家戶戶都閉上了門,連田裡還沒長熟的莊稼都急忙收割。也有些老人說別怕,鬧不了大事,這都幾十年太平歲月了。連孤墳地出事那回也沒打起來。
「還餓嗎?」那人從行囊中取出了第二片烤餅,還有一小塊蘿蔔乾:「還有。」
琴師想了想,覺得眼前這人雖然衣著簡單樸素,但氣度不凡,不可怠慢。於是靜心凝神,彈了一曲「陽關三疊。」
「先生覺得怎樣合適,那就由先生www.hetubook•com.com續下去吧。」
他感到意外,但仍把那視若性命的琴交給了青年。那青年將琴放在膝上。「難道他也會彈琴?」他心知今日遇上高人。把方才還餓得貼肚的腰桿挺直。以示莊重。
「你都快餓死了,還留著琴?」那青年指著琴盒問道。
他臉上一紅,正色回答:「那是小人一生技藝。可惜……」他嘆了口氣:「終究無人賞識。」
上次吃這麼飽是什麼時候了?即便是彎口鎮上最慷慨的員外,也沒讓他吃這麼飽過,他滿懷感激地看著眼前這青年。幾乎就要拜倒在地。
他皺起眉頭。忙問:「恩公怎麼不繼續了?」
「能把琴借我一下嗎?」那青年問。
那青年道:「作下里巴人,和者有數千。作陽春白雪,還有識者擊節。」他接著說:「你高不成,低不就。曲中有幽雅之意,一般酒肆妓院樂坊,飲酒作樂,顯得你曲高和寡,難以盡興。但若真在國手面前,卻又太過裝模作樣,無法天成。你以為以高屈低,總是容易。卻放不下性子里的驕傲。」
「最後這段,似乎是想以慈悲感化眾生。」他搖頭:「我覺得不合適。」
他先看見的是一張烤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