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傾走到門口,遣退侍衛,楚夫人見他慎重,問道:「怎麼了?」
顧青裳有些煩躁。
她有些後悔當初沒聽元稟直的話,現在多了五個孩子,每個月多了一兩五錢花銷,書院入不敷出,要遇著什麼意外,不用多久就維持不下去。
現在書院有二十六個孩子,管帳的元稟直對她說,書院不能再收學童了,養不起。書院的維持,除了自己募來的捐款——這還是靠著李玄燹徒弟的面子,就是讓大些的孩子做些零工貼補。
他忽然想起李景風,李景風眼力好,他能從這細縫中分別出紙與墨嗎?
他最常去的是東鄉街早市,那裡有不少好鋪子,有巴縣的貴人常去買布的百花號,聽小曲、看戲的慶余瓦舍,賣首飾的金來貴,是巴縣裡一等一熱鬧的地方。
楚夫人霍地站起身來:「你的意思是青城有人跟蠻族勾結?是誰?」
那是個不太正的鵝蛋圓,圓外朝北有幾條蚯蚓似蜿蜒的線頭,中間有一顆橄欖似的橢圓,約有大圓的三分之一大小,十幾條發散的曲線在小橢圓當中纏繞,一部份冒出了小橢圓外。
「瞎說什麼胡話!」楚夫人笑道,「這當口還拿你娘尋開心。」
「啊,你是文若善的哥哥?」顧青裳終於想起。她與沈未辰、李景風曾拜訪過文宅,當時見過一面,於是問道:「你是二哥還是大哥?」心中更是起疑,當日只是隨同沈未辰前去奠祭,甘肅湖南幾千里遠,他怎麼找著自己的?
且不管這個,這幾天日頭越發毒辣,豆腐放久要餿,要是能趕在午前把這兩擔豆腐賣光,明兒個買些料回家包肉粽,再買幾顆雞蛋應節。
……
「能吃飽,就算不上苦。」元稟直說,「姑娘還供他們讀書。」
年後從青城回來,沈玉傾派人退了婚書,只推說自己另有所屬,不敢高攀,文辭謙恭,態度誠懇。但她知道師父肯定不信,師父指著她還纏著繃帶的右手問:「怎麼傷的?」
「記得。蠻族與九大家勢不兩立,這事怎麼能忘?」楚夫人蹙眉問,「跟蠻族有關係?」
夏厲君見老丁昏了,這才從他身上爬起,沉聲道:「綁起來,快!」
老丁夫妻每日丑時便起,摸黑進到廚房,點起油燈,就著如豆粒般大小的燈火,老丁磨豆,他娘子打下手。一缸豆子磨得將盡,娘子便生火,老丁把新磨的豆漿倒入大鑊煮沸,點鹵,壓模,瀝水。
顧青裳不和*圖*書知該怎麼搭話,只得道:「實不相瞞,我與文公子並不相識,那日是隨著沈姑娘一同奠祭文公子。關於令弟的事,還需問沈姑娘才是。」
顧青裳吃了一驚:「天下大亂?」
不過這不是她煩躁的原因。師父二月去了崑崙宮,衡山上見不著,懸在半空的心也就踏實下來。
李玄燹沒再說什麼,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難為你了,去休息吧。」派人送來藥材讓她補身。此後教學、公辦,沒再提起與青城聯姻的事,顧青裳鬆了一口氣,心底卻覺得對不起師父。
「是爹……」
兩名侍衛連忙上前,熟練地用繩索將老丁縛住。路人禁不住好奇,遠遠觀看,不住指指點點。趁這空檔,夏厲君低頭檢視自己左手,皮手套被老丁戳出個小窟窿,露出裡頭鐵灰色的材質。
「家中行二。」文敬仁道,「姑娘說過是衡山弟子,我記得姑娘姓名,好不容易才打聽到。」
「在下文敬仁,在天水見過一面,舍弟承蒙姑娘一炷清香,姑娘還記得否?」藍袍人拱手道。
沈玉傾驚醒,才發現一塊五寸長的硃砂墨已被磨掉近半,忙站起身,喊了聲:「娘。」
「姑娘曾經在星宿門盤桓數日。」文敬仁回道,「我問了星宿門弟子。」
她焦躁是因為書院有些拮据。
黑色、白色、紅色在沈玉傾腦中攪成一團,再也分不清是什麼顏色。
老丁鼻骨、門牙斷折,腦袋一暈,腳步踉蹌。那人撲了上來,將他壓倒在地,騎坐在他身上,左手掐住他咽喉,右手如雨點一般,砰、砰、砰、砰,接連落在臉上、胸口。「好硬的拳頭!」老丁想著,雙手護住頭臉,仍是欄架不住。他感覺下巴遭受重擊,隨即眼前一黑。
顧青裳不是不知好歹,可一個孩子三錢開銷已算清苦,兩錢……她開書院是想照顧孩子,怎麼反倒讓孩子過得比自己小時候還苦?
老丁心下大駭,掄起棍尾就往來人臉上砸去,那人右手格架,左手掄拳打出,老丁橫過扁擔阻擋。「啪」的一聲,扁擔從當中斷折開來,那一拳絲毫不停,中宮直進,轟在老丁面門上。
「這書里還寫著第二件事,乃是天下大亂,崆峒不能自安。」
紙是紙,墨是墨,紙上沾了墨,黑的白的就分不開,硃砂是批示。
硃砂在硯台上暈開,剛開始還能分辨出一點點顆粒,隨著朱墨推移,漸次與水交融和*圖*書,染成一片紅。
文敬仁笑了笑:「在下也不是為了舍弟的事來的,是有事想相托顧姑娘。」
她本想狡辯是跟沈未辰切磋武藝時受的傷,最後還是說出實情,沈姑娘為了阻止自己自盡,打折了自己手臂。她還想辯解:「點蒼無功而返。」
「顧姑娘,有客人來訪。」一個年約二十四五的葛巾青年走至面前,正是她剛才想起的元稟直。
早在書院剛開始收學童時,元稟直就勸過她:「算起來一個孩子每個月得花上三錢銀子,這還不算上書院日常雜支,四位先生的月錢。太多了。顧姑娘要不少收些學童,要不每個孩子只用兩錢養活,存些錢,以後才好收更多。再說,也不會讓先來的學童覺得日子變苦是因為後來的學童分薄了。」
沒人知道老丁會功夫,連跟他結縭十八載的妻子都不知道。老丁把個扁擔使得如長槍般,逼住來人,這槍法大開大闔,橫掃直朔,變化雖小,力量卻大,與其說是與人過招的武學,更像戰場上橫衝直撞的架勢。幾名來人逼近不得,老丁猛地一喝,左手虛托扁擔,右手握住尾端繞圈,扁擔頭槍花似的連打七八個圈,腳下更不閑著,鑽出好不容易掃蕩出的空檔,就往街尾竄去。
「我等不了。」文敬仁搖頭道,「我與大哥分了家,得儘快找著戶口,才好營生。」
猛地,街尾處走出一人,身材壯碩,老丁無暇去看,扁擔往那人咽喉刺去。那人張開大手遮掩,這一戳老丁用了全力,正待把那人掌骨打個粉碎,卻是「喀」的一聲,撞上了一團硬物。扁擔本不堅固,兩頭受力,前端彎曲變形,碎屑噴散開來,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
他正想著,恰走到甜水井路口。那是條十字路,照理他要直走,可那路口當中被人用粉筆在地上畫了個八尺見方、怪模怪樣的圖像。
文敬仁說完,打了個大躬。顧青裳忙起身回禮,道:「這事我會幫忙。」她是掌門大弟子,又受寵,只要在地方上打聲招呼,多少得給她一點面子。
「這忙也不是白幫的。顧姑娘維持書院不易,待文某安定下來,會略盡心力。」
沈玉傾看得有些出神,想到這硃砂溶在水中,是否再分不開?那也不是,若是把水晾乾了,硃砂又會變回原來的硃砂,只是從墨塊變成粉狀。不過塗寫之後,吃進紙里,就變不回硃砂了。
顧青裳更是起疑,
www.hetubook.com.com問道:「好端端的,您怎地突發奇想,來湖南落戶?」
「三爺說過,蠻族的姦細可能已混入九大家。之前陪孩兒前往唐門,在船上中毒身亡的文公子生前曾說,九大家中或許有身份極尊貴的人物與姦細勾結。」
雖然元宵時收了些饋贈,解了燃眉之急,但年後書院又收了五名學生,當中三個姑娘是因為母親被休離,無力扶養,索性上弔。衡山禁止溺女,可阻止不了丈夫因為生不出男丁休離。當然這在衡山不能當理由,可男人要休妻還怕找不著理由嗎?剩下那對雙胞姊弟,父親打死母親被問了死罪,她在刑堂見他們骨瘦如柴,渾身長滿了爛瘡,於心不忍。
「舍弟在時,沒人信他。」文敬仁嘆了口氣,「但他第一件事說對了,真有蠻族潛伏入關。接著他便離開天水,兩年前三爺找著密道,證明他又說對了。」
「財神爺嗎?」顧青裳苦笑。
巴縣封了城,以往偶而還能見著一兩輛載貨的馬車路過,眼下都沒了,反倒是剛巡完宵禁的守衛多了幾個。老丁心底不踏實,再過幾天便是端午,本該是喜氣洋洋的日子,因為封城鬧得人心惶惶。掌門沈庸辭才離開不過一個多月,城裡就鬧出這麼大動靜,莫不是有事要發生?
那是夏厲君的兵器,一雙周護在指節、掌心、掌背,以細鐵環聯繫的鐵手套,精鋼打造,極薄,也極為堅硬。
硃砂墨在硯台上一點一點消磨,那紅越發鮮艷,鮮艷到了極處,又泛著一絲暗。
崑崙九十年四月 夏
顧青裳恍然大悟,那時沈未辰被明不詳重傷,在星宿門療養了好一陣,自己也陪了她幾天,身份為人所知。不過她仍是不解文敬仁為何找上自己,見文敬仁還站在門口,忙道:「文兄請進。」當下把文敬仁請入書房奉茶。
「我是他哥,他活著的時候,我沒信他,直到他不明不白地死去。」
所以墨依然是墨,紙依然是紙,只是粘緊了,再也分不開。
「再磨下去,就磨成漿糊啦。」
這圖像就在十字路的正中央,路過的都見著了,只是趕集的時間忙,有人停了一會,嘀咕兩句,也有停下腳步端詳的,但沒耽擱太久。無論是人是驢,是馬是車,對地上這怪圖都沒太多理會。
時辰還早,街上人不多,其他人大抵如他一般,或扛或挑,帶著貨的趕集人也有拉著板車的,或更講究些——一
hetubook.com.com輛驢車載著新鮮時蔬打他身邊經過,估計是往竹香樓去的。人們三三兩兩,前前後後,隔著十幾至幾十丈不等,像是歸巢的螞蟻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
說起來也不是變不回,紙上的墨吃得再深,年久后皸裂的墨痕還是清晰可見。若是不怕破壞名家手筆,用指甲刮磨紙張,也能摳出些墨粉來。
「我想信他一次。」
像是受到驚嚇,繞過圖像后,老丁腳步越發急了。他越走越快,還沒走到第二條巷子,屋檐上猛地撲下幾個人來。老丁把扁擔一甩,兩籮豆腐兜頭往當中兩人甩去,身子壓低,扎個三七步,扁擔繞肩落在掌上握實,挺槍般一突,打得迎面而來那名弟子鼻塌齒落,滿臉是血。
顧青裳搖頭,她只在文家時聽李景風提起過。
「舍弟這本書里除了寫著隴南地形風土,還寫著兩件事。第一件就是蠻族密道。那時所有人都當他瘋子,說他危言聳聽,博取名聲,朱爺還下令禁了這本書。」
「娘,我說的是真的。」
「姑娘讀過舍弟所著《隴輿山記》下冊嗎?」
沈玉傾正準備批示卷宗,他批卷宗所用的硃砂向來親自研磨,這是祖上傳下的習慣。沈庸辭教他,在卷宗上批註的文字就是政令,令下如山,如果塗塗改改,顯得批示的人心懷猶豫,沒有定見。閱卷難免遇著使人左右為難或心煩意亂之事,此時先做粗閱,不作批示,磨墨靜心,所有猶豫都在磨墨時熟慮,下筆就是定見。
「在下想在湖南落戶,一時找不著門路。聽說顧姑娘是衡山弟子,想請您疏通疏通。」
硃砂墨,這真是奇怪的稱呼。朱是紅,墨是黑,當然這個墨在這不當顏色解,但是紅、黑,還有紙,上好的紙張是白的,雖然透點黃,不過還是白的。黑、白、紅,三個顏色,呈上的卷宗是白紙上寫著黑字,下決定的批註是紅字,為什麼沒人想過用綠色的筆,或者黃色的?是太貴了嗎?為什麼偏偏是紅色的?
老丁的腳步慢了一會,他沒有停下來,但明顯放慢,心底咕咚咕咚作響。他感覺有些暈眩,好像這圖像有什麼神奇的魔力吸引住他的目光。他猶豫著,突來的衝擊讓他腦袋胡塗,千百個念頭升起,他一時慌亂,最終,在腳步要踏上圖像前,他拐了個彎,繞過了圖像。
……
「怎麼打聽的,從甘肅問過來?」顧青裳很是好奇,自己並非什麼大人物,能這樣千里尋人?和圖書
文敬仁站在窗邊,聽學童們朗誦詩文,感嘆道:「舍弟在世時,他塾里也有讀書聲,現在聽著,有些傷感。」又道,「顧姑娘一個人置辦書院,收容孤兒,挺辛苦的。」
他們幹活時幾乎不說話,大兒子跟二兒子都在趙府里幫傭,小兒子在樂合鋪子學木工手藝,得讓他們睡足才好乾活。卯時前,他們會把九歲的小女兒叫醒,老丁的娘子回房歇息,老丁則靠在廚房壁上打盹。小女兒會清理廚房,拾掇剩餘的柴火,換上小灶,搬來凳子墊腳,洗米煮粥,把豆渣團餅上灶烤乾,炒兩盤小菜或者挖一勺腐乳、醬菜,端看廚房裡有什麼,最後把家人喚醒吃飯,乖乖回到廚房拿著兩塊豆餅蹲在屋角吃著。
「文家的商路一直在甘陝一帶,我與家父商議,文家不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所以辭別家父,帶著行李銀票來湖南紮根,還請顧姑娘幫忙。」
早飯後,老丁會把豆餅串在扁擔上,兩頭各掛一簍豆腐,把這個家的生計一肩扛起,上街叫賣。
「瞧你猶豫不決,想宋統領的事?」楚夫人在窗邊的半月桌前坐下,笑道,「你這代掌門越做越有模樣,連娘都使喚來了。」
沈玉傾彎腰,恭敬道:「孩兒不敢。」他向來孝順,遇事要向母親求教多半是親自去見,若是不方便,也會派人詢問,等楚夫人約見,這是他第一次派人請母親來君子閣說話。
「娘記得兩年前,三爺跟景風發現了蠻族密道的事嗎?」
「何事?」
「如果他最後說的也對了?」文敬仁問顧青裳,顧青裳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下次見面,定要好好問問他。
顧青裳很是訝異,九大家戶口管制甚嚴,無戶口不許購置田產房屋和經商,甚至不允許做工。文家是天水富商,何必千里迢迢移居湖南?於是道:「衡山規矩,若是其他地方的良戶,只需住滿一年,就算無戶,只要佃地耕種,三年即可入戶。文兄,您是甘肅的良戶,暫住湖南,只需等上一年即可。」
來人是名三十有餘的中年人,穿件素麵藍袍,尖下巴,一張乾乾淨淨的臉上留著兩撇鬍鬚,有些商賈氣息。顧青裳只覺眼熟,一時想不起哪裡見過,問道:「兄台有些面善,敢問哪裡見過?」
顧青裳連忙推辭,文敬仁卻道:「舍弟也是教書先生,就當是我為若善照顧學徒。就算顧姑娘幫不上忙,在下也會為書院盡點心力。」
白紙、黑字,下筆就是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