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捕風捉影
第十二章 月黑風高(下)

「廖明為什麼打死這莊園主人?他犯了法?」李景風問道。
還是風鈴,這間密不透風的倉庫里懸挂著許多大小不同形制各異的風鈴,有竹制、鐵制、木製,甚至有琉璃制。這些風鈴吊在挂鉤上,挂鉤垂在木樑下,有幾十個之多。
……
「去哪?所有人都在逃難,去誰家牙縫裡挑剩菜?去哪不都是餓死!」阿茅怒罵道。
他忽地明白這庭院為何怪異——這莊園太空。他去過襄陽幫、武當,還有嵩山大院,這幾處都是權貴居所,庭院里假山奇石、奇花異草琳琅滿目,尤其襄陽幫,他至今仍記得俞幫主那件俗氣的鯉魚綠錦袍。
「那些刑堂弟子也餓得慌。」李景風道,「他干這事得隱密。這些弟子家眷全在鎮上,拋下難,帶走也不講究,我猜知道這事的人不多,頂多二三十個。就我今晚見著的這些人,我們琢磨下,得把這件事給辦了。」
確認走到底層,阿茅抓住老人的手,將兩顆折半的饅頭塞進他手中,隨即退開。
「你沒飯吃,要幹壞事,這是迫不得已。不過一來你不該騙好心人,要騙也得騙壞心人,騙有錢人。再來,你丟石灰,傷人眼睛,最是惡毒。你不過掙口飯,幾塊肉乾幾口乾糧,若害人失明,值當嗎?留手不是為別人,是為自己,你越是狠毒,人家尋上門來對你就越發狠毒。」
這又引出第二個疑竇:都說點蒼搶糧不搶財貨,這大院又是被誰洗劫?
倉庫里持續傳來細微聲響,叮叮噹噹,鏗鏗鏘鏘,各種聲音混在一起,古怪離奇。
李景風見他吞吞吐吐,追問起來,王猛才道:「最狠的……莫過於屠光這個村,嫁禍給點蒼。」
「咚」、「咚」,敲擊聲在黑暗中響著,接著是一陣嘎吱聲。阿茅隱約看見地板被掀開,那是他們的藏身處。
那孩子跑得太急,加上深夜視物不清,啪的摔倒在地。李景風一把將她拎起,照著臉便是兩個熱辣辣的巴掌,打得那孩子暈頭轉向。那孩子回過身拳打腳踢,李景風要給她教訓,深吸一口氣,運起渾元真炁,那小孩一拳一腳像是打在硬物上,反震得手腳生疼。李景風見她不敢再打,左手扼住她咽喉,右手穿過脅下將她提起,沉聲道:「信不信我殺了你。」
那孩子喘不過氣來,一雙小腳在半空中不住亂踢,以為自己要死,眼淚直流,喊道:「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別殺我!」
李景風又想起那小姑娘,問道:「你們這有個小姑娘,少了半截耳朵,是哪家的小孩?」
「怕你出事。」
李景風喜道:「這挺好的。」
「你想問什麼?」阿茅問道。
鎮民們家當盡數被充公,糧食也無,只得被迫留在鎮上。有想走的門派也不強留,但也不放糧,任其自生自滅。
王猛想了想,沉吟和_圖_書道:「不會……應該不會……」
李景風覺得她話中有異,問道:「什麼意思?」
王猛搖頭道:「兄弟,這事我們管不了。人家的地頭上,門派弟子都有一兩百,你鬧騰什麼?」
或許是遠處別戶人家的怪聲,是自己疑神疑鬼。但他仍覺得不舒坦,甚至有些緊張。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這異樣感,不過是個孩子,值得自己這樣戒備?
後院里堆著許多大缸,裡頭料是腌菜、肉乾之類的食物。還有間上了三道鎖的米倉。米倉前還有兩名守衛。
阿茅不斷催促,李景風嘆了口氣,將剩下半顆饅頭丟給她。阿茅接過卻沒吃,李景風知道她要留著忍餓。自己以前在易安鎮也有過這種日子,那時母親病重,自己打零工掙錢困難,還要為母親買葯,總是把一顆饅頭分成兩半,非餓極了不吃,還得瞞著母親說自己在外頭吃過了。
李景風拱手致謝。送走李四兩后,王猛問道:「兄弟問這姑娘做什麼?」又道,「現在咱們也沒糧,想周濟她些也不行,咱們路上還缺糧呢。」
「把剩下的饅頭給我,不然我就說你身上有吃的!」那孩子喊道,「鎮上的人會搶光你的食物!」
大門后停著輛馬車,一名尖臉壯漢指揮十余名手下,正把一個個大箱子搬上車。這是做什麼?李景風心下懷疑,緩緩沿著屋檐攀爬,眺望後院,那裡還堆著許多箱子,又有十餘人照著一名中年婦人的吩咐把些字畫、雕刻、花瓶、怪石分派清楚,一一裝入木箱。
李景風只得站起身來,心想這樣離開,這孩子以後多半會遭橫禍,不遭橫禍也得成個謀財害命的歹人,不禁猶豫,於是道:「你有苦處,可別人沒欠你。我眼下也不知道怎麼幫你,望你以後能走上正途,保重。」
「不要開口閉口都罵人。」李景風道,「你生活艱難,所以幹壞事,壞事干多總會失手,你年紀小,人家寬讓你些,等你年紀大了,同情變厭惡,定會出大事。你若記得那兩巴掌,就得知道怕。」
「咚」。
王猛也道:「我想也不至於。他不過一個分舵主,得了這筆巨財,索性搬到點蒼或丐幫領地,衡山要追究也難。他遲遲不走就是等接應人馬,大筆金銀要帶走可不容易。」
「這屋子的主人去哪了?你怎會住在這?」
「先給我饅頭!」小孩道。
李景風有些著惱,忍住氣,想起冷龍嶺往事,說道:「我有話問你,你說了,我就把剩下這顆饅頭給你。」
原來當日點蒼劫掠,只留給鎮民十五日糧食,平遠鎮歸青龍門管,管事的是分舵主廖明,他召集所有鎮民,對眾人說出點蒼那些算計。
聽錯了嗎?他輕步走到倉庫門口。這倉庫密不透風,裡頭一片漆黑,但不妨礙李景風和*圖*書夜眼,靠著屋外熹微的月光星光,李景風終於明白這些聲音是哪來的。
「這說不過去。」李景風道,「鐵嶺門也是衡山治下,事發后衡山定然追究。」
阿茅怒道:「你又知道了!你就是個瞎子,看得出什麼好歹!」
李景風不由得大怒,道:「得揭穿他,不能讓他白害這許多人命!」
「你去探他口風,看他是不是打巴縣來。」那老人說道,「我想我認得他。」
「我們不走,就留在這。少吃一些,十五日糧,我們三天當一天吃,什麼都吃,刮樹根也吃,我們就留在這!點蒼這群畜生想侵犯我們衡山,門都沒有!等李掌門回來,不用兩個月就能把這群狗腿子趕出湘地!」
「鎮上誰打死人不用負責,當然是狗屄養的廖明啊!快給我!」阿茅喊道。
李景風猜不透根由,穿過前廳,往後院走去,見一扇房門緊閉,順手推開,發出聲響,原來門后掛著串風鈴,一推門便有聲響。隨即又聽到嘎吱聲,他轉頭望去,一條矮小身影從窗口躍出,李景風快步追上。
他見那孩子只是瞪視著他,一臉戒備,也不知聽進去沒,又道:「我給你帶了吃的。」他從懷中掏出饅頭,「餓嗎?有饅頭。」
「那倒未必。」李景風道,「你瞧見今日來的刑堂弟子沒?」
「你剛才打我!快給我!」那孩子喊道,「不然我就大叫,讓你什麼都不剩!」
「誰吃誰還不一定呢!」阿茅靠牆坐下。方才李景風打的那兩巴掌還有些疼,她更是惱怒,惡狠狠道:「等廖狗鬧起來,鎮上還不死幾條人命?我餓慌了,上去撿幾具屍體,頂大半個月!」
「你又幫不上忙,出去挨打而已。」阿茅道。
李景風笑道:「其實兄弟我還留了些。」他俯身從床下撈出兩個油紙封,裡頭裝著七八顆饅頭。原來他入房后就將兩個油紙封塞入床底,天色昏暗,那些人又沒搜查,沒人發現。他挑了兩個饅頭放進懷裡,道:「我去去就來。」
他將饅頭折半,先扔一半過去,靜靜等著孩子拾撿。
李景風驚道:「這也太歹毒!為了這點錢財……鎮上有千多人呢!」
那是一間四周密封的倉庫,李景風猜測是條死路,他知道那孩子受驚,趕得太急會嚇著他,慢慢往倉庫走去。
「饅頭!給我饅頭!」小孩大喊。
「咚」。
密室里更黑,隨著暗門落下,阿茅什麼都看不見了。
王猛見他動作,料知一二,苦笑道:「就這幾個饅頭兄弟也要分,我真是弄不清你聰明還是傻。」
他看見瑟縮在倉庫一角的孩子。李景風沒有走進去,他不想再刺|激這孩子,索性坐在地上,以示自己已無敵意。
李景風尋思教訓也算足夠,將孩子放下,等她喘過氣來,正要開口,那小孩轉頭就www.hetubook.com.com跑。她對這莊院熟門熟路,一個拐彎跑得無影無蹤,李景風見左側倉庫房門未掩,裡頭傳出鏘鏘聲響,這是之前沒有過的聲音。
怎麼回事?這倉庫里有什麼?
「你留著吧。」老人道。
哪兒怪怪的?不只地板,李景風想。他總覺得這大院怪異,一時想不到緣由,走入廊道,忽地腳下咯噔。他走路向來是腳尖先落,後腳才踏實,以免踩著陷阱應變不及,這一腳還是踩了個前高后低。他用力踏實,確認有一塊木板微微凸起,就跟門口石地一樣,約摸每七步就稍稍突起。他來到廂房,裡頭桌椅歪倒毀損,柜子傾倒在地,看來曾遭過洗劫。
屋裡很黑,她沒有燭火,看不清楚,只能趴在地上用雙手摸索。
李景風驚道:「有這事?廖掌門不是說,等糧來了,這場仗熬過去,就把家產歸還?」
「掌門在搬財貨?」王猛訝異。
「關你屁事!」阿茅罵道,「快走,再不走我要大叫了!」
「我吃過了。那傻子給了我兩顆饅頭,下午我還吃了他一大塊肉乾。」
李景風吃了一驚:「被鎮上的人打死的?」
李景風正要將饅頭擲出,轉念一想,這孩子狡猾,只怕給了又反悔,改口道:「你叫阿茅是吧?我叫李景風。我問你問題,你回答,問完了這饅頭就給你。」
李景風搖搖頭,暗笑自己疑神疑鬼,這樣的夜色,不可能有人在他見不著的情況下看著自己,那得摸得很近才行,他不至於沒這點警覺,除非那人也跟自己一樣有雙夜眼,能在暗處偷窺。
李景風從窗口躍出,沿途門戶緊閉,半點燈光都不見,唯有遠處亮著燈火,料是當地門派所在。他藉著月色向鎮西走去,果見著一間大院,大門歪倒,顯然遭人衝撞破壞,莫非是遇著兵禍?
這答案讓李景風意外,就這瞬間,那不舒坦的感覺消失了,李景風忍不住回過頭去。
「你快些離開鎮上。」老人道,「拖下去,你得餓死。」
李四兩道:「她叫阿茅,平常在鎮西大院附近出沒,是個孤兒。沒事別招惹她,小心受傷。」
「小心摔著。」那聲音道。
兩人推敲一番,料是這廖掌門以留守為名目,搜刮鎮上幾百戶財貨,打算偷運走。只是這大批財貨也不知怎麼運送?
李四兩拱手道:「生人入鎮原是要查驗,這是例行公事。最近地方不太平,兩位明日儘早出鎮。」
「看什麼呢?」阿茅罵道,「快把饅頭給我!」
院子花草都被踐踏凌亂,庭院邊緣栽著幾棵花樹,樓台亭閣一應俱全,四處都栽著花與花樹。他聞著一股香氣,抬頭看去,是花樹開了花,他也認不出名堂。
「這院子就住一個老頭,鎮上人為了搶他家當,把他打死了。」
「是什麼人打死的?」
「被打死了hetubook.com.com。沒人,我就搬進來住。」阿茅答道。
廖明下令把鎮上所有值錢的家當都收集起來,建冊歸檔,說日後按冊歸還,又把所有糧食都收起,囤在自己家中,每日只在申末派一餐。
李景風一愣,打量周圍,什麼也沒看到。
阿茅先將倉庫門掩上,確定李景風離開莊園,才回到之前被李景風發現的房間,從後門走出是間緊鄰著廚房的下人房。
王猛一愣,問:「兄弟什麼意思?」
「不是說點蒼只搶糧,不傷人命?莊院這麼大,起碼得住幾十口人,全都被打死了?」
阿茅見他不走,問道:「你還想幹嘛?」
「你在哪?」那老邁的聲音問。阿茅哼了一聲,沒回話。一隻有力的手握住她肩膀,阿茅也摟住那老者的腰,兩人相互攙扶著走進地下密室。
李四兩皺眉問道:「她又犯了什麼事?」
怎麼回事?李景風確定這次沒聽錯。他急忙轉頭,依然沒看見任何異狀。
那裡有夜裡唯一的燈火,極易辨認,也是個莊園,門口金漆匾額上寫著「廖府」兩字,瞧著不像門派,而是私宅。李景風躍上屋頂,趴低身子往裡望去。
阿茅大罵道:「你就給我兩顆臭饅頭,扯什麼道理!快走啊!我討厭你!」
李景風皺起眉頭,這孩子可沒小房那麼善良,回道:「我給你饅頭,你反嚇唬我?」
他又看向阿茅,這孩子不知怎麼養成這陰狠性格,瞧她渾身是傷,肯定沒少受苦,本想勸她些話,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
跟抓貓似的,李景風心想,這孩子的話不能盡信。
李景風道:「莫怪這麼晚這大宅子還亮著燈。」
像是敲木魚的聲音,細微且短促。這聲音彷佛從很遠很遠處傳來,並不是出自倉庫附近,雖然非常細微,但李景風內功大成后耳目比以往更佳靈敏,加上他背著通緝,對周圍警戒比常人更重,這聲響即便混在許多古怪聲音中都顯得突兀。
那人行動遲緩,但在黑暗中如履平地,反倒是阿茅小心翼翼在階梯上試探每一步。那人也不心急,等著阿茅踏穩每一步才前進。
王猛驚道:「兄弟,你真要管這閑事?」
「呸!」阿茅罵道,「廖明看見莊園這麼大,以為裡頭有值錢的東西,一大批人來鎮上把吃的都搶光,他要大夥把家當跟糧食都交出來,老頭沒拿出值錢的東西,他不信,說老頭藏糧,帶著弟子闖進來搶,就把老頭打死了,還對著那些個死狗說這是榜樣。操,操娘逼的!」她年紀雖小,罵起髒話毫不含糊,粗言穢語張口就來,滿是暴戾之氣。
「吃得再少總會吃光。」李景風也覺不妥,「你們分舵主有什麼打算?這場戰事要是持續太久,不得餓死在這?」
這座莊園卻顯得空曠,除了花與樹,院中只有石桌石椅,其他一無所有,倒在地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欄柵也過於樸實,窗格也不講究。他抬頭望去,屋樑平實無華,若說假山奇石古董花瓶木雕名畫都被劫掠一空,總不至於這偌大莊園連樑柱也不見雕琢,這太不講究,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布置。
他走進大院,庭院地上鋪著碎石路,有些講究,只是有幾處凹凸不平。他走了幾步,覺得怪異,凸起處似乎按步數分佈?約七步便有一排凸起,凸起甚微,外觀瞧不出差異,正常人走也不至於絆著。
「鎮上若是亂了,你都要成人家牙縫裡的剩菜。」
「他不是說鐵嶺門的人要來?」王猛思索著。他聽說過許多大案,當中不少奸險狡詐,於是道:「說不定這話是真的,只是不是運糧來,是來搬財寶。他把鎮上人餓得半死不活,說是要留守家鄉,到時要走,沒人能攔著。」
「也就那群死狗會信!」阿茅罵道,「都是群死狗,早死晚死,被人坑死的死狗!」
「不用怕,我不會再打你。」李景風說。他知道這孩子不會相信,但他還是得說下去。
「在這,你等會。」一個老邁的聲音在阿茅耳畔響起。阿茅吃驚問道:「老頭子,你跑出來做什麼?」
「那個人叫李景風是嗎?」那老人問,「他是個好人,你求他帶你走。」
他離開莊園后,仍對阿茅所說之事耿耿於懷,索性繞路往當地門派走去。
那孩子哪裡理他?李景風想了想,將饅頭扔向小孩。那孩子遲疑許久,稍微屈身向前要拾起饅頭。倉庫里昏暗,她伸手摸索,目光始終沒離開過李景風身上半分。李景風指點方位,她摸著饅頭,閃電般將饅頭收入懷中,又望向李景風,像是測試有無下毒,先吃一小口,然後才狼吞虎咽吞下。
接著又道:「再過幾日,這裏的鎮民餓得走不動路,指不定要餓死在鎮上,不用他動手,少說也得餓死百來個。」
「分舵主夫人是廣西鐵嶺幫幫主妹妹,那裡沒戰事,分舵主請鐵嶺幫主運糧來,就是翻山越嶺,道路不便,需要時間。」李四兩道,「現在只能等,說是……再忍耐幾天就行。」
李景風隱約猜著什麼,不由得怒火中燒,回到客棧與王猛會合。
「我們已經這樣被困住一個月了。」李四兩道,「這幾天分派的糧越來越少了。」
「若是跑,離鄉背井,能去哪?」廖明這樣說,「附近的村鎮也無餘糧,近一點就是去零陵,要不寶慶?郴州?這得走多遠?」
李景風尋思她話中含意,之前王猛便懷疑這小鎮有問題,現在又聽阿茅說是執掌該地的分舵主廖明打死莊園主人,更是懷疑。他總感覺這小鎮上有許多古怪,只是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李景風想起齊小房,忍不住微笑道:「吃慢點,別噎著。」
王猛正要說話,李景風搶道:「沒事,路上撞見,見她年紀小,有些掛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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