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捕風捉影
第十四章 聞風而動(上)

「呸,你個蠢蛋!」李景風也不知阿茅得意什麼,只聽他道,「你去過廖狗子家沒?有沒有瞧出什麼端倪?」
「你瞧見了?」阿茅道,「我給你出個主意。」
要是沒糧,該怎麼辦?
……
鎮旁樹林里能吃的都挖空了,要找著一隻野鼠都得走上老遠,但這不是不出門的理由。他擔心媳婦的奶水,擔心老父的身體。
可這自尊興許害了他一家人。他在青龍門幹了十幾年,對上司懶於奉承,就混了個刑堂小隊長,連個小地方堂主都沒當上。都說水至清則無魚,但他也不是那種剛正不阿一板一眼的人。他想當好人,卻沒直陳他人過失的勇氣,他的手下劫掠李景風糧食,他無能勸阻,可真要混進去搶,他有自尊,不想丟人。
妻子見他有心事,抱著孩子來問:「怎麼了?」李四兩推說沒事,順手將孩子抱過,把孩子驚醒了,哇哇哭了出來。孩子老是哭,沒睡著時幾乎都在哭,他心疼地把孩子抱在懷裡。
算不上臭味,就是嗅著不舒服,尤其跟飯菜香混在一塊時,他感覺胃裡有股難受的酸。
那十幾口大鍋四更天就架在廖府外,鍋里熱氣蒸騰,附近人都早避開,實在是聞著太饞太餓。等粥將熟,五更時分又有人從廖府里搬出三大缸醬菜、一大缸腌肉。平遠鎮上下一千六百多口,一日兩餐,一人只能分得一碗稀粥、一小碟醬菜跟肉末。
只見街道轉角處轉過一群人來,數十支火把照著,衝上喊道:「抓逃犯!抓逃犯!」
王猛喊道:「上馬逃!」
李景風大吃一驚,喊道:「王大哥小心!」
「你去敲廖府的門,跟他把話說白,說知道他乾的勾當。」阿茅道,「你們一個去,一個等,叫廖狗子把財寶分你一些,要不就魚死網破。廖狗子怕事,把錢分你們一份,你跟他討些糧,也分我一份,算謝禮。你要是想獨吞,我掀鍋,你們走不到鎮口就得出事。」
王猛笑道:「說什麼連累,我要不想陪你干這事,老早跑了!」他話剛說完,兩名弟子躍上屋頂,揮刀就砍,又有功力較差的沿著樑柱攀爬而上。
「廖分舵主要逃。」李景風說道,「他把財寶都裝箱上車,我瞧得清楚。」
阿茅先是一愣,后又問道:「你跟誰說了?」
所以當他聽到這消息時,他震住了。
王猛搖頭和-圖-書:「昨夜裡咱們來得晚,這些人不辨虛實,今日聚眾前來,把這馬當上好的糧,管得住幾十人飽,要不是你兄弟有點本事,對方又多是良家人,餓得慌,不禁打,我都保不住。」又道,「人餓極時連爹娘都能賣,難怪這廖明定時放糧,就吊著鎮民一口氣。不過我瞧著也到底了,再晚個幾天,定然亂了規矩。」
父親卻露出驚懼神色,那不是他經歷過的事,那是父親的爺爺告訴他的故事,來自爺爺的爺爺。崑崙共議前,天下大亂,遍地餓殍,他們說,快餓死的人身上都有味道,是餓死鬼的味。餓死鬼抓交替,會用爪子掏空肚腸,腸子爛了,那味道就從嘴裏冒出,從毛孔里散出。
李四兩回到家中,孩子不住啼哭,他心裏煩躁,喝罵幾句,反被老父嘮叨。妻子見他臉色不對,問他發生什麼事,他支支吾吾說沒事。
李景風左右兩腳將兩人踢下屋頂,爬上的弟子一個接著一個,李景風或肘擊或掌劈,這些人飯沒吃飽,渾身乏力,三拳兩腳全給打下屋頂。然而兩個踢下又是兩個爬上,李景風知道這些人被欺瞞,不忍下重手,只將他們一一打落。
李景風喊道:「王大哥跟我來!」搶上前去,使招推窗望月將兩名弟子推下屋頂,縱身躍下。擒住阿茅的弟子右手持刀,又覺得把刀架在個十歲孩童身上有些不妥,見李景風搶上,正想拉著阿茅退開,阿茅咬他手腕,踢他小腿,雖不會武功,卻是兇狠,那弟子料不到阿茅如此猛惡,一吃痛,李景風搶上,左手扣住他右手一扭,鋼刀脫手。李景風使個甩手摔將這弟子摔倒在地,卻未見王猛跟上,抬頭看去,王猛正在屋頂上與廖明打得激烈。
就算李景風說的是真的,點蒼劫糧已經過了一個月,這個月鎮民坐吃山空,現在廖家還有多少存糧?
忍一忍,分舵主說,再過幾天鐵嶺幫就會送糧來,只要再忍幾天。
他決定回家,晚上還有事要辦,他得留點力氣。
那個叫李景風的書生說,廖明只有二十來個親信,門派弟子卻有上百人,只要團結就能搶回糧食。
同流合污?
院里的弟子將米倒入鍋里時,他跟著用力嗅了嗅,雖然被米香分散注意,但那些弟子與分舵主一樣。
李四兩猶豫了……
「廖明是分舵主www.hetubook.com•com,武功不差,他們吃得飽,我們餓得都沒力氣了,這得是一場好殺。」李四兩心底有些不踏實。
這是實話,不過糧都藏在廖府里,就算裡頭開小灶,外頭也無人知曉。李四兩當然不敢問,他通常等著其他弟子領完,自己最後一個領粥,雙手捧著盤子,一共三碗,謹慎小心端回家裡,得有一段路。
他在孩子身上聞到一股味道。
這人絕不是書生,哪個書生會淌這渾水?他也不是客商,他就是那個惡名昭彰的通緝犯李景風,身上還掛著華山的通緝令!
再說他也沒力氣抓人,人家是能刺殺嵩山副掌門的兇徒,這不白挨打?
「為什麼跟我說?」李四兩問。
「操娘的!」王猛罵道,「你剛走沒多久就來了十幾個賊想偷馬,好在我乖覺,連喝帶打將他們趕跑了!」
這該怎麼辦才好?李四兩問,若是真的,這該怎麼辦好?
李景風也不忙逃,轉過身來,對著屋頂大聲道:「你若敢傷我兄弟,我天涯海角取你狗命!你家護院多得過嵩山副掌嗎?」說罷抓著阿茅縱身而去。
李景風正要回話,忽見得火光明亮,道:「有人來了!」
他懊惱著,怎地就沒早些發現?可發現了又如何?廖明是分舵主,他不過是個刑堂小隊長,能怎地?沒惹上殺身之禍,沒被叫去同流合污,都算是好運。
往樹林去的鎮民不少,每個都是面黃肌瘦,無一點血色,乾裂的嘴唇怎麼喝水都潤不了,那股飢餓的味道在他鼻間盤繞,他一張口那味道就更濃烈,真如老父說的,是餓死鬼找交替,勾自己腸子?
他素來是個正直的人,起碼努力正直。他取名李四兩,來自老父年輕時愛說的一句話:「沒肉也有四兩豆腐。」
真有這麼好心的人?一個通緝犯?
「你要我怎麼做?」他問李景風。
下午,他照常來到廖府外維持秩序。大門打開,廖明從裡頭走出,他藉著行禮向前走了幾步,問安同時用力嗅了嗅。
李四兩帶領刑堂弟子維持秩序,這千多人鬧騰起來可遏止不住,當然,也得防著這群弟子偷食。刑堂弟子都是最後領粥,份量與百姓一般,千多人的飲食不可能恰到好處,總會留下些剩食,都搬入廖府。廖明說,這不夠他們一家九口和那十來個保鏢親眷弟子分,但hetubook.com.com他是當地掌事,總要以身作則,要比鎮民更忍著些。
李景風將他放開,問道:「你來這幹嘛?又想偷吃的?」
「我會幫你。」李景風道,「你把人手召集起來,我幫你應付幾個,剩下的不難應付。就算你們沒力氣,只要別幫著廖明,我也省力不少,更免去傷及無辜。」
忽聽得一聲尖叫,是阿茅被名弟子抓住。他本想逃走,但客棧早被包圍,被人擒下,他素行不良,又出現在這尷尬地方,被當成從犯抓住。
李景風將阿茅放在一旁,道:「快跑!」隨即揪住王猛后領,喊道,「上去!」一提衣領,縱身上躍。他沒有齊子概功力通神,提著人還能縱躍,需要助力,王猛忍住疼痛躍起,兩人站在屋檐上,只見前後左右怕不有五六十人,團團將客棧包圍。
王猛拔出右臂上短箭,道:「失算,失算!沒想那李四兩真是婊子養的!兄弟,你先殺出去,我跟在你身後突圍!」
他媳婦生完孩子才三個月,身子沒養好,李四兩走過六條巷子回家,陪著家人吃飯。通常媳婦吃多些,他吃少些,父親也會想方設法把粥分點給媳婦,就怕當娘的奶水不足,餓著孫子。
阿茅道:「我聽過四川人說話,跟你一樣,伊伊喔喔,舌頭藏在鼻子里似的。」
「什麼主意?」李景風問。王猛忙道:「李兄弟別聽他的,這小賊壞得緊!」
李景風回到客棧時已將近三更,只見王猛氣喘吁吁守在馬車前,李景風納悶問道:「王大哥,發生什麼事了?怎地不在房間里獃著?」
原來餓是有味道的,李四兩嗅得清楚。不只他,平遠鎮的居民都能聞到。那是種怪味,他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氣味從他自己,從每個人嘴裏、身上冒出。他也不清楚這味道幾時出現,直到兩天前才赫然驚覺,問了媳婦跟老父,兩人在身上嗅了嗅,確實有股怪味。李四兩知道不是鼻子犯病,安心了些,想來這氣味出現好陣子,只是沒人注意罷了。
少動點就不餓。
他正心亂如麻,老父見他呆坐在家,有氣無力問道:「今天不出去?」
他抬頭望去,鎮民蹣跚地向前走著。
那是他回家不久的事,才剛把一碗稀粥倒入肚子就有人敲門,門沒掩,那個外地客王猛就站在門外,先是看了他媳婦一眼,然後請他到客棧一聚,說是和*圖*書他家公子有些話想同他說。李四兩自是疑心,王猛只是語帶含糊,他心中起疑,過了中午,找兩個弟子陪同,這才去見李景風。
「你圖什麼?」李四兩問,「你要廖明的財貨?」
李景風不理他譏嘲,笑道:「我不是四川人,不過也差不多了。」
他沒多少力氣了。
「刑堂小隊長李四兩和他兩個手下。」
李四兩和那兩名弟子都變了臉色。他先是不信,后是起疑,之後發怒,但始終不願相信,李景風邀他今晚去廖府查探,一看便知。
李景風很是擔心,忽地察覺有人,他快步奔向屋角,在轉角處揪出個孩子,卻不正是阿茅?只聽那孩子大吼大叫:「放開我!狗屄養的,放手!」
「你這蠢蛋!」阿茅頓足道,「拱手把銀子讓人,他們一定去通風報信,跟廖明分贓,派人來抓你!」
李景風正要躍上相救,一記刀光斜刺里劈來,正是李四兩。李景風料他告密,怒從心起,左掌拍出,李四兩揮刀反劈,李景風飛起一腳,這李四兩確實有些功夫,百忙中舉手格擋,雖被踢得摔倒在地,但未受傷。人群湧上,將李景風團團包圍,忽聽得王猛一聲慘叫,李景風抬頭望去,王猛被打倒在屋頂上,口中猶喊道:「兄弟,快逃!」
該怎麼辦好……怎麼辦好……
之後該怎麼辦?即便揭穿廖明,一呼百應,搶回餘糧分給一千多人,能不能保住三天飽飯?附近的鄉鎮早被洗劫一空,就算往北走,到了別鄉別鎮,不過多聚些人挨餓,該怎麼辦才好?
李景風見人多,又有個孩童要照顧,不能久留,左手抓住阿茅手腕,右手抽出初衷,一招「一騎越長風」,啪啪啪一連十餘下,唉叫聲不絕於耳,將六七人打倒在地,突圍而出。
誰沒點本事和自尊呢?
他今天只挖到幾條蚯蚓。幾天前他還能找著一隻野鼠,現在要往更深的地方找去了。
李景風訝異道:「你還能聽出口音?」
李景風黯然道:「是我連累王大哥。」
阿茅哼了一聲,問道:「你哪裡人?我聽你聲音像是四川來的?」
李景風皺眉道:「廖明想偷鎮民的家私。」
他回到家,反覆思索這件事。家裡一片漆黑,點燈是件奢侈的事,但李四兩仍點起一盞油燈,望著油燈發獃。
李景風擔心王猛傷勢,問道:「王大哥怎樣?」
李四兩要父親別hetubook.com.com嚇著媳婦,這種鬼話怎好胡說,許是這幾日吃太多野果樹皮,才犯毛病。他雖然安慰媳婦,可心底不踏實,出門前忍不住在身上嗅了嗅。
「我什麼都不要。」李景風搖頭,「事辦完我就走。」
廖明率領幾名功夫較好的隨身弟子,都是他的護衛,有份參与分贓,每日吃飽喝足,力氣充足,王猛武功本不算上乘,一被圍住,頓時受困。
李景風說的是真的。
李景風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勒索詐欺的勾當倒是熟門熟路,於是道:「那真不用,我把這事跟刑堂弟子說了,廖明也就二十幾個幫手,抵不過人多。」
他想到另一個問題。
他望著父親與妻子面黃肌瘦的模樣,這個月都沒吃過一餐飽飯,若不用哄著時常哭鬧的孩子,妻子就會找個地方坐著,跟父親一樣,幾乎不動。
「我是外地人,說話沒人信。你是當地刑堂弟子,說話有人信,你聯絡其他弟子揭穿廖明,打下大院,將糧食還給鎮民。」
但那又如何?就算抓了他,這混亂局勢,還指望華山送來賞金?何況華山是點蒼的盟友,現在都算是敵人了。
李景風忙問:「王大哥有受傷嗎?」
他話剛說完,暗夜中有破風聲響,李景風見著暗器,伸手推開阿茅,側身避開。他只來得及救阿茅,身後的王猛可遭了殃,黑夜中視線不明,閃躲不及,唉聲道:「我中了暗器!」
是飢餓的味道。
他餓到肚疼,可誰不是呢?他還得幹些力氣活,那會更餓。
他們身上沒有飢餓的味道。
廖明家的餘糧確實不夠這千多人分,但如果只有自己一家三口,那就不是個事。他只要暗示廖明自己知道些什麼,這緊要當口廖明不會殺他,反會給他足夠的糧食。財貨他不屑分,但他可以帶著一家人遠走高飛……
同流合污這念頭令他心動,可出賣鄉里,出賣無辜鎮民,讓他們活活餓死,自己這輩子還能不能活得有自尊?他難以想象假若真這樣跑了,很多年後他敢不敢回到平遠鎮,敢不敢知道這鎮上有多少活口……
他分了半碗粥給媳婦,才初更時分就說夜巡出門。他餓著肚子去見李景風,這人功夫很高,兩人一起躍上屋頂,身法利落,落地時幾乎沒有聲響,趴在屋檐上遠遠眺望。
「昨天一眾弟子搶糧,只有你沒動。」那個叫李景風的書生回答,「你是個講義氣的好人。」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