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識人之明
第十章 耐人尋味(下)

一闡提是指不信因果,不信善知識,不信佛教戒,斷一切善根之人,又分有性闡提與無性闡提,無性闡提指無論何時皆不可成佛。
沈玉傾點頭:「沈堂主說得有理。」
「就因為華山在前,我們才一定要幫衡山。」沈連雲道,「華山是點蒼的狗,衡山倒下,點蒼就會放狗咬人。」
沈玉傾看完書信,問顧青裳:「顧姑娘,這樣的信件李盟主一共寫了幾封?」
這又扯著一處計較——幫衡山對青城有什麼好處?倪硯想得更深些,幫衡山沒有好處,但點蒼得勝后勢必找青城晦氣。他倒是有個念想,但不敢開口,只暗示道:「事到如今,不若再與點蒼交好?」
他胸口的劇痛告誡他還是別說了吧。
「這也有風險。」沈玉傾道,「若華山識破,一入青城就發動攻擊,那就讓他們長驅直入了。」
他猶豫著該不該說,到這地步,連常不平、董釗炎、梁慎都聽出他的意思。
「如此,能重創華山,使漢水以南盡歸青城,渡河可威逼長安,順流可抵丹江口與襄陽幫聯合,直指武當山。」
顧青裳見沈玉傾回應不冷不熱,問道:「沈掌門難道不打算幫衡山?」
青城與華山的戰事一觸即發。
這日早上,廣德和尚照例講課,說一部《大般涅盤經》,雖然聽眾不如過往多,他依然舌燦蓮花,見解精妙。
「查探華山從哪路來,固守城池。」謝孤白道,「冷水灘還在嗎?」
「大哥有什麼想法?」沈玉傾問。
「信中內容要婉轉卑躬,看似因衡山勢危改弦易轍,還要拿出相應的籌碼。」謝孤白回答,「總有讓他們相信的籌碼。」
總算是沈玉傾厚道,說道:「三弟也是不方便,這不請顧姑娘轉達了。」他聽說李景風未死,內心欣喜不已,想著這事也得跟娘親稟告。又問:「景風有說幾時要回青城嗎?」
活菩薩廣德和尚從此揚名,慈雲寺也成了方圓百里內香火最盛的寺宇。此後他每月必有三天入定,期間不飲不食,眾人都說他修出神通,雖不敢說通曉過去未來,望人觀氣知吉凶禍福肯定是有的。
「點蒼、衡山勢力都在青城之上,兩虎相爭,何苦介入,讓他們打個你死我活,坐收漁利不好嗎?」董釗炎問。
世道越發艱難了。
她深知沈玉傾為人,對傳聞中篡位一事總是不信,但事關衡山存亡,她不免擔憂,誰又知道青城是否願意淌這渾水?忍不住接著道:「沈掌門,師父向來信任你,畫上的字你可還記得……」
「讓他歇息,有話容后再說。」朱門殤道。
朱門殤聽說李景風未死,罵道:「這沒良心的,我們在這難過,他在外頭快活。」
「你不該在掌門面前談與點蒼交好,你以為掌門聽不懂?他只和_圖_書是給你梯子,不讓你摔著難看。」沈連雲道,「你讓他更堅定援助衡山的想法。」
朱門殤皺眉:「別讓他說太多話。」他精得緊,知道沈玉傾不會無故打擾謝孤白,來此必有原因。
……
沈玉傾道:「我有些想法說與大哥聽,大哥聽著,若是說錯,大哥再糾正。」
零陵都丟了,衡山已現敗相,要是冷水灘也丟了,點蒼便可直逼衡陽,等祁東、常寧失守,就兵臨城下。
謝孤白點點頭。
沈玉傾坐在鈞天殿主位上。不知怎地,沈玉傾坐上這座位,隱然便多了份威嚴,顧青裳覺得他有些疏遠。沈玉傾身份已不同以往,不宜上前寒暄,她拱手道:「衡山顧青裳見過沈掌門。」她將李玄燹的信件交給左右上呈沈玉傾,說道:「點蒼背棄崑崙共議,侵擾邊界,九大家共擊,盟主有命,請青城掌門立討點蒼。」
「什麼籌碼?」沈玉傾問。
「派誰率軍抵擋華山?」沈玉傾想讓大哥休息,但他必須問清楚。
顧青裳愣了會,知道沈玉傾意思,若青城不願援助,自己動之以情也無用,反是示弱。
謝孤白點點頭,顯然贊同。
倪硯語塞,只是苦勸,當此華山虎視眈眈之刻,青城更不能涉險。
「衡山都是些女弟子,娘子軍能打什麼仗?」董釗炎評論,「李掌門多威嚴也是個女流之輩,鬥不過小諸葛。」
廣德和尚沒有拒絕。
「點蒼攻下零陵,不缺糧,擾亂糧道只怕收效甚微。」
謝孤白奮力深吸口氣,他要用力吸氣才不會喘不過氣來。他用很細的聲音問:「掌門……有事?」
「臭小子。」朱門殤嘀咕著又罵一句。
謝孤白微微點頭,道:「現在也不是好辦法。」
沈玉傾抵達謝孤白房間時,朱門殤正為謝孤白施針。謝孤白身上竹筒已盡去,傷口業已縫合。見沈玉傾來到,朱門殤打了招呼,替謝孤白將身上針一一摘下。
沈玉傾沒有表露自己的失望,他問:「眾人都不贊同援救衡山?」
「示弱是無妨,動之以情亦可,但不能這麼快用上。」沈玉傾笑道,「顧姑娘不會嫌棄本掌好為人師吧?」
但這事已是定局,無須惋惜。
「衡山要贏,這場仗會打很久,零陵的糧不夠。」謝孤白望著床頂,「必須打很久。」說完這番話,他已不住喘息。
謝孤白不語。沈玉傾想了想,猛然驚覺,低聲道:「大哥,顧姑娘是小妹的朋友,還是李掌門的弟子,何況這未必有用。」
「還有丐幫、華山幫著通聲氣。」梁慎也道,「衡山必敗無疑。」
「說出來!」沈連雲沉聲質問,「倪堂主有什麼想法就說出來!」
錯信?如果李玄燹真這麼相信自己,就用不著三番兩次讓顧青裳求嫁,用www•hetubook.com•com姻親加強兩家結盟,沈玉傾沒把這話對顧青裳說,只邀請她參与家宴,順便請了朱門殤湊熱鬧,席間沈未辰神色陰晴不定,忽喜忽惱,時笑時憂,也不知顧青裳對她說了什麼,朱門殤按捺不住,終是問起。顧青裳這才說起李景風來見自己的事。
明不詳雙手合十:「弟子于經文還有許多不解,還請大師收留幾日,為弟子解惑。」
沈玉傾命人喚來顧青裳,告知青城將出兵協助衡山,顧青裳大喜,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歡喜道:「師父果然沒有錯信你。」
沈玉傾打斷他的話:「董釗炎、梁慎,你二人兩日內擬定戰策,以援助衡山、抵禦華山為主。常師叔,你注意衡山戰情,若有變故,向本掌稟報。」說完一揮手,「退下吧。」
一闡提能否成佛曾經引起爭議,唯識宗以五性說,認為一闡提不能成佛,其他宗派則認為一闡提得遇機緣也能成佛。
倪硯頓時噤聲。
「此策不行,還有別策否?」沈玉傾問。
顧青裳起了促狹之心,笑道:「沈掌門,你也得知道什麼事操之在己,什麼事操之在人啊。」
「青城向來恪守中道,點蒼與衡山兩大門派之間的爭鬥……」倪硯正說著,沈連雲忽地插嘴:「這不是兩個門派之爭,是九大家的盟主之爭。這是九大家的爭鬥,誰也不能置身事外!」
「點蒼敢打破一次規矩,就敢打破第二次。」沈玉傾道,「惹出這麼大動靜,只為當十年盟主?亡六國者,賄秦也。」
「他若得渡,這因果公平嗎?」明不詳又問。
廣德和尚之所以聞名,是因為他有個神跡。事情發生在他四十二歲時,那時前方丈尚在,他只是寺中年長僧人,他告知師兄弟自己要在後山禪房入定,勿來打擾,還將房門鎖上不許旁人進入。幾日間他滴水未進,只是修行,頭兩天眾僧人還只是觀望好奇,到得第三天,師兄弟都覺驚駭,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引來附近百姓到禪房外好奇圍觀,七日後,就在眾人以為他已死於屋中時,廣德和尚出定,當他從門口走出,擠在禪房外的群眾齊聲驚呼,跪地拜服。
「如果幫了衡山,華山止不定馬上攻入。」倪硯道,「青城要兩頭用兵?幫一個幾乎敗相已定的衡山?青城與衡山聯手也未必能贏過點蒼與華山,何況還有丐幫,不說唐門尚在觀望……我聽說嵩山派人送錢糧給華山,青城憑什麼打?」
謝孤白的意思正是要綁起顧青裳送給華山,表明青城見風轉舵,支持點蒼,借道誘使華山深入,一舉殲滅,奪下漢水以南。
一件一件來,沈玉傾拉過椅子坐在床邊,輕聲喚道:「大哥。」
「這不是唯一的辦法。」沈玉傾搖頭,「和-圖-書也算不上最好的辦法,只是個不值一試的辦法。」
他注意到信徒中有名青年身著白衣,模樣虔誠。等信徒散去后,那青年走上前來。
「若能助衡山退敵,李掌門或許不會介意。」謝孤白低聲說著。
「必須幫衡山。」沈連雲道,「青城必須出兵援助衡山。」
廣德和尚一愣,過了會道:「當然。彭千麒今生惡根深重,還有來世,生生世世無有盡時,若得機緣,終也成佛。」
「從鶴城去,在衡山境內擾敵。」謝孤白道。
沈玉傾有很多話想問謝孤白,除了局勢,除了如何應付兩面強敵,還包括他肩上的烙印。
沈玉傾看出她遲疑,道:「這信本掌收下,還需商議,顧姑娘先跟小妹敘敘舊。」
他說這話時不免有些心虛。
慈雲寺在武功山上,每逢初五,他會開壇講經,總有百姓不辭路遠前來聽經,慈雲寺也算香火鼎盛。
更何況,沈玉傾覺得華山的借道絕非如此簡單,更可能意在青城。他相信謝孤白一定另有想法,專註聽下去。
沈玉傾心中突地一跳,謝孤白的計謀比他還狠。
那是以前的事了。
「我正有好消息告訴她,讓小妹開心。」顧青裳笑道。
打從彭千麒執掌江西,百姓對天理昭昭都多了幾分不信,香火短少不說,聽說還有廟宇被遷怒的百姓砸了。
「往桂林侵入點蒼邊界?兵少不足以退敵,也難自守,若是大批兵馬進入……」沈玉傾沉吟。
「弟子明不詳,是少林弟子。」明不詳取出俠名狀,態度恭敬,「聽聞大師說法,振聾發聵。大師今日說起《涅盤經》,弟子想問大師對無性闡提是否有佛性如何看法?」
沈玉傾望著謝孤白,從點蒼進犯衡山說起,自己聲明支持衡山,到武當要求青城撤出船隊,零陵陷落,顧青裳求援,自己已命人擬定戰策。
「沒有損失。」謝孤白回答,「華山來犯也要取廣元巴中或通州,這幾處本就要固守。」
六月底,顧青裳抵達青城,送上拜帖,即刻受到接見。
明不詳問:「即便臭狼也能成佛?」
當真是阿彌陀佛,廣德和尚為這事開七天法會誦經祈福,明面上是說祈禱江西風調雨順,但不少人是來為彭老丐一家祈福。
此刻才算見著熟悉的沈玉傾,顧青裳笑道:「我若嫌棄,怕又要被你教訓。」
「讓梁慎協助,用李湘波當幕僚,這是他戴罪立功的機會。」謝孤白猛地不住咳嗽,臉色蒼白,朱門殤忙進來為他施針。
「華山遠來兵疲,又前後受擊,就算突圍逃回,走過重重山路回漢中,也會在漢水邊受襲,就算沒全軍覆沒,也要十去七八。」
「怕無威信。」沈玉傾猶豫。大姑丈畢竟初來,且又姓彭,過去這是個好姓氏,彭老丐的族兄弟https://www•hetubook•com.com多少能得些尊敬,打從去年起就惹人鄙視了。
「沒有得罪衡山的風險。」謝孤白道,「沒有青城,衡山守不住丐幫跟點蒼的夾擊,即便少林來援也太慢,衡山需要青城。」
「這倒沒有。」顧青裳答應為李景風隱瞞,也免得眾人擔心,道:「也沒說去哪裡。」
但她沒空過問,她必須儘快趕往青城。
「發信給點蒼華山,說支持點蒼,讓華山借道馳援點蒼。」謝孤白的聲音極低,但不妨礙沈玉傾聽得明白。沈玉傾不由得一愣,聯衡山抗點蒼已是定策,謝孤白怎會反要自己支持點蒼?若是點蒼擊敗衡山,青城已無利用價值,只會被威逼更盛。
廣德和尚是附近有名的高僧,出身富戶,父母早亡,底下只有兩個妹妹,他十五歲繼承家業,為爭產,族人多有滋擾,惹得他心煩。因為父母生前是虔誠的信徒,時常邀請僧人來家中誦經祈福,他耳濡目染,對經文起了興趣,立志修行,二十歲那年將家產盡數分給族人,在慈雲寺出家,至今已五十年。
沈玉傾跟著笑,心卻沉了下去。等顧青裳離開,他招來戰堂左使董釗炎、右使梁慎、禮堂堂主倪硯,還有沈連雲、常不平等人。倪硯與梁慎言語中多少帶些埋怨,覺得不該發信給少林表示支持衡山,壞了青城中道的理念,衡山一但勢危,青城便開罪點蒼。
「小妹最近心事多,顧姑娘先與小妹敘舊,這事必須從長計議。」
倪硯道:「總有讓點蒼相信青城誠意的辦法。」
「用顧故娘的性命換一個機會,也就是一個機會……」沈玉傾道,「還冒著得罪衡山的風險……」
「讓彭天從領軍。」謝孤白道,「他是外戚來投,急於立功。」
朱門殤點上安神香,知道他們要說政要秘事,並無興趣,逕自走到門口道:「我守在門外,有事叫我。」
之前李玄燹為感謝沈玉傾為衡山奔走,手書「聞五色石可補天之傾,信矣」的字卷送給沈玉傾。顧青裳想動之以情,沈玉傾卻輕聲道:「顧姑娘,你若想接你師父衣缽,就該知道什麼事操之在己,什麼事操之在人,你這不是示弱於人嗎?」
沈玉傾不動聲色地看著沈連雲,問:「沈堂主有什麼看法?」
沈玉傾離開鈞天殿,沒喚來轎子,徑直騎馬前往長生殿。謝孤白還躺著,他本不該打擾謝孤白休息,他早料到會有這一日,不想讓謝孤白擔憂,無論謝孤白問起什麼,他只要謝孤白安心養傷。
顧青裳不由得一愣,她受令即行,不知是否有同樣的書信交給少林武當唐門。
「華山會相信青城?」沈玉傾問。
倪硯還要再勸,沈玉傾已起身往謙堂走去,眾人只得退下。走至殿門外,倪硯猶有不甘,對沈連雲道:「沈堂主,我分不清你是m.hetubook.com•com迎合掌門心意,還是你自己真這麼想。」
倪硯語氣已有些激動,他是真的為沈玉傾這莽撞決定擔憂:「掌門,三思!三思!青城可自保,屬下記得過年時……」
他沒說的是,對比取得漢水以南,重創華山大軍,進而威脅華山武當兩大家腹地的利益,用顧青裳換這樣的機會並不吃虧,起碼值得一試。
沈玉傾道:「藍副掌門率領精銳,正與點蒼對峙。」
倪硯、董釗炎、梁慎、常不平臉色都變了。
點蒼取下零陵的消息傳來,他與幕僚商議多次,不少人都暗自埋怨他不該輕易與點蒼絕交。他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但他此時真的需要謝孤白拿主意。
謝孤白明白,當沈玉傾背上逼父奪權的污名后,他那繡花枕頭正人君子的名號就已變色,對一個逼父奪權的人,華山肯定會多些防備,如果他是在沈庸辭死後繼位,繡花枕頭的名頭更容易讓人以為他因怯懦而投降。
「因果自是公平。」廣德和尚道,「只看一生,不公平,千百世後去看,因果報盡,就是公平。以一人看,不公平,以眾生看,即是公平。」
廣德和尚笑道:「眾生皆有佛性,一闡提自也能成佛。」
倪硯急道:「掌門三思!青城實無開罪點蒼的理由!就算點蒼當上盟主……也未必會對青城不利!」
「武當要我們的船隊退出漢水,華山虎視眈眈,前門有狼,咱們還要開後門打虎?」倪硯也不贊同,「青城子民何必捲入戰火?」
「什麼消息?」沈玉傾好奇。
沈未辰卻低聲道:「他總會回來的。」
「讓賦爺率兵擾亂點蒼糧道,暫時不用正面交鋒,不斷侵擾即可。」
顧青裳經過零陵時,見著殷莫瀾的軍隊隔岸而立,她稍為安心,卻不知為何殷家堡人馬沒渡河會師。
「怎樣交好?」沈連雲問,「青城支持衡山,現在又反過去支持點蒼?反反覆覆,如何取信於點蒼?」
「只要青城示好,展現誠意?」沈玉傾望向倪硯,「青城幾時需要仰賴點蒼的寬容過日子?」
幾天後,一匹快馬馳入青城,帶來衡山冷水灘戰敗的消息。而華山揮軍南下,準備自米倉道進入巴中。
「依華山行軍路線,在廣元、巴中、通州設下伏兵,在嘉陵江布陣應敵,等華山渡河,伏兵切斷退路,駐守在襄陽幫的船隊不要撤回,直奔漢中后棄船,駐守南岸,在要道口等待。」
「必須救衡山。」沈玉傾道,「少林隔著武當,難以救急,鐵劍銀衛不出甘肅,唐門觀望,武當積弱,若點蒼得勝,唐門勢必倒戈向點蒼,點蒼就能徐圖緩進。規矩一旦亂了,屆時青城即便想自守,北有華山,南有點蒼,點蒼要酬謝華山牽制之情,青城便是禮物。只有擊退點蒼,與衡山互通聲氣,退可保青城,進可徐圖他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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