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天光初亮
第十三章 撥雲見日(上)

這一說勾起了金夫子不知哪來的愧疚心——明明謝雲襟就不是他兒子,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少爺的奴僕,不能也不該違背少爺,這聲爹只是在人前演的戲。
突來的黑暗讓金夫子大吃一驚:「怎麼了?」
「不划算。」金夫子道,「我武功很好,起碼能收他們十來個兄弟,殺了我們有什麼好處,搶個不能用的聖女?不過發泄一口悶氣,之後還是得來屠村才能要回糧食皮革。」
他俯下身來抱著謝雲襟,摟得很緊。
他先找族長與祭司家,祭司家中有祭祀用的銀器,燒得焦黑,還有細碎銀兩,一併收了,然後在族長家找著枚藏在盒裡的手鐲跟一串獸牙項鏈。謝雲襟認得,項鏈是利茲送給圖雅的定情物,獸牙銳利,圖雅喜歡用指尖刮過尖角,手鐲是圖雅打算在出嫁時戴的。
流民的居所被發現就不能再住,以免遭到貴族「圍獵」。他們沒殺金夫子,也提防金夫子報信,等找到合適居所就會回來將剩餘的糧食物資帶走。
沉默許久,金夫子才說話,彷佛知道謝雲襟沒事他便安心不少,語氣也變得平和:「我們沒法帶著她走。」
金夫子摸著他的頭笑道:「爹有你這樣的孩子就甘心啦。」
至於教書,對關外歷史一知半解的他肯定不是當夫子的料,指不定謝雲襟還比他頂用。
又一聲巨響,這次晃得更厲害。金夫子怎麼有這麼大的力道?離地一丈多,躍起發掌還能讓窖門震動。謝雲襟只怕自己一走,金夫子就要衝出,忙一屁股坐下壓著窖門。
只聽金夫子喊道:「是不是流民回來了?」
相同的是,這裡有許多華麗的大屋,雖然沿途稍大的部落也能看見華麗的大屋,但數量遠不及這裏,這裏的大屋更精緻。還有寬闊的街道,美麗乾淨的馳道,隨處可見的精美雕像,深宅大院外精雕細琢的壁紋,石磚砌起的高樓……他後來還去過祭司院,那般莊嚴肅穆,讓他震撼不能自已。
「咱們救人只管量力而為,遇到管不了的就別管,各有各的際遇,遭難了也是人家的命。咱們沒想清楚就插手,可哪能面面俱到?救了這,害了那,不是白忙活?還得遭人嫌棄,說咱們不地道,莽撞。雲兒,你這不就在怪爹了?」
他其實很清楚,金夫子在下面有糧食,可以撐到流民們回來。流民或許會殺了他,更可能放他出來,因為糧食在下面。就算流民真殺了金夫子,自己一個人在荒地里也活不下去。
帳篷區居民密集,雞犬相聞,他們住在外圍一角,www.hetubook.com.com離城最遠,金夫子閑暇時會帶他到馳道附近或巴都外的奴田走動,囑咐他千萬不要單獨離開羊糞堆。巴都外有不少人販子,會拐帶小孩婦女到遠方村落賣為奴隸,販良為奴是很重的罪,就算最上層的貴族犯了也要被貶為流民,平民則必定處死。
他說著,揣緊懷中瓦拉小祭所給的推薦信。
但羊糞堆里最不缺的就是不怕死的罪犯。
「你為什麼不跟村民講,讓他們先逃?」謝雲襟喊道,「你有很多辦法的!」
謝雲襟道:「在關內,也得在九大家底下做事才受重用,小祭手下的文書到死也就是個師爺,頂多教教村裡孩子識字,或許能跟爹一樣。」
謝雲襟大喜點頭:「就知道爹疼我!」
他把瓦拉小祭的推薦信貼身收藏,他有一個計劃,考進祭司院,查到通往關內的密道,爭取成為進入關內的人。他打聽過,那種人叫火苗子,如果順利,他會成為火苗子,這是他回到關內的機會,他要把握住,但不能讓金夫子知道,他覺得金夫子會阻攔他。在那之前,他還得摸清奈布巴都的規矩和通往祭司院的道路,將推薦信交給祭司院。
「最好不要再打照面。」金夫子說。他來到瓦拉小祭住所後院,在餘燼中找到存放公獻的糧窖,用刀背砸爛鎖頭,掀開蓋子瞧了眼,喜道:「果然還有!」
他要靠自己回關內,唯一的希望便是奈布巴都——古爾薩司的英雄之路。
「所以雲兒,那不是你的錯,是他們自個的錯。」金夫子道,「他們都不是好人。」
謝雲襟道:「我想幫爹分擔。」
他還犯過禁忌,在野外第一次看到駱駝,如此溫馴,眼看四下無人,他騎上去走了幾里路便被人認出是只自由駝。這不是小罪,謝雲襟阻止金夫子殺人滅口,騎著駱駝奔出七八里,確定沒人追上才放走駱駝,等來金夫子繼續趕路。
村裡搜刮來的首飾很快變賣一空,勉強維持生活,漸漸地比在小村落時還不堪,謝雲襟自告奮勇要去學些雜務貼補家用,金夫子仍是不願,說:「雲兒不用擔心,爹會照顧你,讓你過好日子。」
謝雲襟點點頭:「當然是真的。」
「你以後會遇到很多類似的事,別去管,爹會照顧你。」金夫子道,「我們父子好好過活,別去理那些糟心事。」
這一哭,鼻涕眼淚都止不住了。
謝雲襟沉默許久,直到眼淚收干。他還能做什麼?沒有金夫子,他一個人能在雪漠中活下去嗎?他連https://m.hetubook.com.com搓繩都不會,更不用說鞣製皮革、打獵、耕種,連洗衣造飯也沒做過。金夫子從不教他這些,也不讓他跟別人學,說這都是下等人的活,他是上等人,要讀書學習,要博古通今,他隱約覺得,說不定金夫子是故意讓他什麼都不會。
謝雲襟沒理會金夫子,四處搜索其他能壓住窖門的東西。他剛搬了些木柴壓上,忽聽「砰」一聲巨響,一股大力從下方襲來,震得他身子晃動。
「可爹,我這樣過一輩子您能甘心?」
「雲兒……」金夫子輕聲喚著。謝雲襟垂著頭,終於起身搬開重物,打開窖門。
最該死的是……自己?
他是在教導自己什麼,還是世道本就如此殘酷?世道真是這樣嗎?還是世上所有人都跟金夫子一樣,只考慮自己?
四月,他們終於抵達奈布巴都,與他在書上所見和幻想的繁華盛地有些相同,也有些不同。
謝雲襟並沒有放棄回關內,但他知道即便跟著金夫子上山找路也肯定無法回到關內。金夫子不會讓他走。他雖然無法透徹金夫子內心想法,但他知道金夫子想把自己永遠留在身邊,不想與人分享。
謝雲襟一直恍神,他想過埋葬圖雅,但不可能,太危險。金夫子說流族會再回來,村莊被搜刮,他們一趟帶不走這許多東西,尤其鐵器跟大物件大火過後肯定還有剩餘,咱們得要弄到食物才能繼續前進。
這不公平。
「雲兒,別使性子啦。」金夫子喊道,「快放我出來,如果流民回來,我才能保護你。」
金夫子也遇著問題,他年紀太大,六十來歲的人在貧苦村莊能當個守衛隊長教導功夫,但奈布巴都最不缺的就是頂尖高手。他在祭司院見過幾個人,精神飽滿,神元內斂,都是一流人才,亞里恩宮的守衛隊長也都是精壯的中年高手,人家見他年紀,連面試的機會都不給便驅趕開去。
金夫子沒料到他竟改弦易轍,驚問:「那……那往後?」
再兩個月,每年夏至,太陽最炙熱的時候就是祭司院的選拔考試期。再過幾天便是他生日,他已經滿十五了,只有一次考試機會,絕不能錯過。
他們陸續經過幾個村子,謝雲襟都搖頭,拒絕在那些村子落戶,頂多借住幾日。「這些村子太小。」謝雲襟道,「我什麼都不會,只會讀書,又不能學武功打獵,難道爹要我學耕田,搓麻繩,鞣皮革,剃羊毛,牧羊趕牛?這是人上人嗎?」
「意氣用事沒好處,得深思熟慮,有好處的事才值得www.hetubook•com.com冒險。這流民頭子是懂計較的,畢竟他們人少,禁不起折騰,這啞巴虧沒白吃,還賺了一筆。」
三月,春漸暖,離開圖雅的村莊已經兩個月。沿途見聞不少,有馳聘而過的流民,有出巡圍獵的貴族,有落魄的商旅,稍大的村子組成圍獵隊伍捕獵山豬。他去過一些較大的部落,商賈往來密集。
金夫子搖搖頭,問道:「你要去奈布巴都?」
進了巴都,想落戶卻有點難。他們在民督院報備,要蓋屋得繳交土租,村裡搜刮來的值錢事物不夠租一塊地,遑論蓋屋買屋。他們只能在羊糞堆里搭起一頂帳篷,前三天,這裏臭得讓謝雲襟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之後才漸漸習慣。
「他們為什麼不殺我們,卻來屠村?」謝雲襟問。
金夫子沒有立即縱身上來,扔上一袋被暴雪弄潮又晒乾的肉乾,很快就會腐敗,但也只有這些了。
金夫子恍恍惚惚如在夢中,顫聲問道:「雲兒……你……你說真的?」
那裡叫羊糞堆。
金夫子道:「那我們快走吧,得找下一個村落落戶!」
謝雲襟道:「我想通了,回去了爹也不要我,我已經有爹了,回去幹嘛?我們在薩族找個好地方住下,再也不回去了。」
他們或許不該輕易犧牲圖雅,但他們也不該死,希瑞德與莉卡更不該死。
「雲兒你是為了救她,我是為了雲兒殺她。」金夫子道,「我們沒辦法帶著她,帶著她你回不了關內,你照顧不了她。」
「不了。」謝雲襟道,「我不回去了。」
「我帶你去奈布巴都。」金夫子道,「我兒要在奈布巴都當上大官,要有權勢財富。」
金夫子覺得有道理,雲兒怎能幹這些粗鄙陋活?得到更大的村落才有文書工作,多半由小祭或族長任命,以謝雲襟的聰明才智不難勝任。
而且他並不是真想金夫子死,他只是想發泄心中那股悶氣與委屈。
「我們糧夠了。」金夫子又道,「開春就上山找路,這是雲兒一直想要的。」
兩人當即動身北行,找尋下一個村莊。
金夫子很是感動,兒子終於知道自己苦心,於是將一袋較輕的肉乾交給謝雲襟提著,兩人往北走去。
如果自己沒離開鬼谷殿,希瑞德跟莉卡父女不會死,如果沒來到這村莊,村莊的人不會死。
金夫子偶爾能弄來些額外的錢,謝雲襟沒問他哪來的,他覺得答案不會是自己想知道的。
謝雲襟瞅見窖蓋。把蓋子蓋上,金夫子就出不來了吧?
金夫子不在的時候,他就在羊糞堆打聽些關於奈布巴都的消息。和圖書羊糞堆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也是假消息最多的地方,他盡量不與人深入往來,鄰居打招呼也不冷不熱地應對,顯得疏離冷漠。
他不敢交朋友,他還記得希瑞德一家和圖雅村莊的慘狀。
「村民不會答應,冰天雪地,讓他們騙了流民的糧食就跑?」金夫子道,「犧牲一個盲眼姑娘容易多了。他們知道你要救人,會提防咱們,咱們就沒機會啦。」
「閉嘴!」謝雲襟大聲喊叫,「你殺了她!」
「我們都是無私的,他們才是自私的,所以他們死,我們活。我們才是好人,他們都是壞人。」
金夫子早就知道流民會報復村莊,還親手殺了圖雅,為什麼?思及他離開鬼谷殿後那些怪異行為和前後不一的言行,是世上所有人都如此荒誕不經,還是唯有金夫子特立獨行?
「雲兒!雲兒你沒事吧?」金夫子的聲音再次傳來,竟還在關心自己,謝雲襟眼眶一紅,眼淚撲簌簌落下。
「圖雅恨你。」金夫子道,「你聽到她怎麼詛咒你的,她如果是你朋友,我為什麼要傷害她?」
但金夫子為什麼要這樣做?他不明白。他見過的人還是太少太少,他能肯定金夫子疼愛他,或許此時此刻金夫子是天下間最疼愛他的人,但金夫子為什麼要害死圖雅,害死村裡人?
金夫子搜出幾兩焦黑碎銀,這很重要,又找到些鍋碗勺子,整理出一大包行李。謝雲襟伸手道:「讓我背一袋吧。」
金夫子去找了些零工,羊糞堆素來是雜役工人最好的找尋地,挑糞、挖水道、搬運、木工、幫傭,缺工時來這吆喝一聲,多的是便宜好用的人手。最後金夫子在私人賭坊接了個保鏢的活,大材小用,但也只能湊合。
「他們拿圖雅去交易才害死他們,我們只是救人。」金夫子道,「雲兒,我不去救她,你一輩子都會記掛這件事,你會怨我沒去救她。」
「砰!」又一聲巨響,金夫子呼叫:「少爺!你沒事吧?」
不同的是,巴都南方有一大圈帳篷,單是路過就能聞到各種噁心臭味。馳道周圍倒是乾淨,貴族出入的道路不允許看見污眼的粗穢。
金夫子皺眉:「很重。」
「你故意讓我害死村民!」謝雲襟哭喊,「你讓我害死他們!」
金夫子一拍腦袋:「還是雲兒聰明。」
金夫子一愣:「不回去了?」
「你得自己夠強,人家才不會來欺負你。那些被欺負的就是不夠強悍。村子有本事大可去洗劫流民弄糧食,就不是被流民洗劫了。」
他慢慢收斂好奇與感情,像是回到山洞中不與人往和*圖*書來時,竭力對周圍人保持冷漠。他知道只要金夫子還在,他最好不要交朋友。
謝雲襟被這聲喚醒,望向地窖。地窖深丈余,約摸五丈方圓,金夫子找不著梯子,縱身躍下。裡頭東西很多,得找些方便攜帶的食物和值錢物事。
他真的不懂。
「少爺,小心點,我扔東西上去啦。」金夫子扔了袋不知什麼上來,謝雲襟沒去看袋裡是什麼。他四處搜索,找著根火焚后的細木,還算堅固,轉身搶上,猛咬牙將窖蓋蓋上,一屁股坐上去,將木頭穿過門把。
「何況是圖雅不想死,怎能怪我?」金夫子繼續狡辯,「她不想當聖女,死後也到不了薩神身邊。村民出賣她,她拒絕當聖女,他們都是為了自己,只有我們去救她。」
但他還是心疼,為什麼大少爺未來是權傾天下的夜榜之主,自己兒子是齊天門掌門,而雲兒即便離開見不著太陽的鬼谷殿也只能當個師爺,領幾張毛皮幾升青稞,自個提水,指不定還得耕幾畝田牧幾頭羊才能維持生計,娶個粗鄙的妻子,生下沒有教養的兒子?
謝雲襟問:「我就一輩子打雜當文吏?」
「你為什麼要殺圖雅?為什麼?!」謝雲襟哭喊。
「我們找個地方住下,爹,等雲兒學會些手藝,也好照顧你。你……」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老了也能抱孫子。」
扔了五六個包裹,金夫子才跳上地窖,他沒有生氣,摸著謝雲襟的頭:「我知道你難過,他們幹了壞事,是報應,咱們已經儘力了,這跟你沒關係。」
他把行李收集整齊,正要走人,謝雲襟道:「流族不刮銀錢,村裡肯定還有值錢事物。」
謝雲襟像是受了刺|激,退開一步輕聲道:「爹的大兒子當了大門派掌門,我大哥當了夜榜太子,你們都只想我躲在一個地方安分度日?」
謝雲襟愕然,更覺得無盡委屈。圖雅最後到底有多恨,多怨怒?死在這的許多村民又會怎麼想?瓦拉小祭、族長、利茲是不是覺得圖雅背叛他們了,全在怨恨與悲傷中死去?
他見的人太少了,這大半年間也就見過幾個世故的商旅、兇惡的保鏢、樸實的農夫,直到進了村子才見著更多人,善良的圖雅、慈祥的瓦拉小祭、愛捉弄人的利茲,還有穩重的族長……
這說辭自成一理,被金夫子圓得毫無破綻,謝雲襟怒道:「你是為了自己!因為圖雅是我朋友,你才要殺她!」
圖雅死了,村民都死了,與萍水相逢的希瑞德和莉卡不同,村子里的人是除了金夫子以外跟他相處最久的,甚至比他印象里的父親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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