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貌合神離
第十一章 福禍相依(下)

嚴昭疇已確認世子之位。大戰後公務繁忙,雖然如此,嚴烜城停靈時,嚴昭疇幾乎每日都來看大哥,與嚴烜城一同陪嚴旭亭說話。
「在下秦子堯。」長相斯文的讀書人拱手道,「這位是文敬仁文兄,是個商人。」
「文兄是隴地天水人,過往與勤富織坊有些往來。他有個大生意,一時沒門路,便央請秦某作個公道出個主意,這才請來嚴公子商議。」
嚴烜城準備第二天就去找父親談換俘之事,得嚴非錫允諾,之後來回奔波,命人造冊登記,不過十數日就將事情處置妥當。文敬仁又道,「青城與華山交戰,華山也抓了不少青城俘虜,能否也交還青城?價格與華山俘虜相同。」
「難道我還要賞你大哥?」嚴非錫怒吼,嚴昭疇沒再說話。
刺客沒救活,至今無人知曉誰才是刺殺神子的幕後主使。
「如果是希利德格犯了法呢,孔蕭主祭也會制裁他嗎?」
文敬仁問:「你那兄弟叫什麼名字?住哪?」
達珂咯咯笑道:「那個自稱是古爾薩司侍筆的小祭?」
楊衍的病情沒有反覆,雖然當中有幾次王紅都以為他要斷氣了,但楊衍還是挺了過來。第五日,他終於漸漸清醒。
哈克道:「我應該跟神子一起進亞里恩宮的,這樣有人傷害他,我就可以替他擋刀了。」
嚴烜城最見不得這等慘狀,求之不得,道:「我便在大牢外等著先生。」
文敬仁道:「這真不是。在下是天水人,后移居湘地,因著舍弟與沈掌門有些交情,故作為中介賺些微薄利潤。」
文敬仁精神一振,問道:「他跟你說過什麼嗎?」
「難道奈布巴都祭司院的人沒告訴你?」達珂冷笑,「有人偷襲神子,我把他手砍斷了。」
三弟不是病死,他的死因若不是與唐門有關,就是與青城有關。青城為什麼要隱瞞真相?若善為什麼要冒名?他是為了謝孤白替死?這個傻弟弟……
「你可以面見古爾薩司,他當時也在場。」
「我一個兒子去救人,換回了兩個兒子,我應該高興我還有一個有用的兒子回來。」嚴非錫冷著一張臉,看不出喪子之痛。
趙穎真是個聰明姑娘,是個很合適的情婦,可惜了,如果她身份再高貴一點,高樂奇或許會考慮娶她。高樂奇還沒成親,跟關內習俗不同,薩教不允許納妾,《薩婆多經》說,每個男人只允許一個女人作為正式伴侶,他們要彼此忠誠,同死同生,但這不能阻止有身份的人養幾個情婦。
「慈祥的波圖大祭,我想見幾位薩司,任何一位都行,但最好是達珂。」高樂奇道,「想請您安排一下。」
……
波圖回答:「我能為你安排,但這事必須請示古爾薩司。」
嚴烜城走後,文敬仁在大牢里轉上一圈,朗hetubook•com.com聲道:「在下文敬仁,是來贖你們的。」
「說到下棋,我想起一個老朋友。」高樂奇在棋盤上擺子。
嚴烜城一愣,眾所周知,嚴昭疇與嚴旭亭斗得最激烈時,都想拉攏斬龍劍入自己麾下,方敬酒兩邊敬謝,都不得罪。他這人不應酬,也少與人往來,怎麼今日特地約自己私會?這可怪了。
「你想問什麼?」達珂冷笑,她的手已經握在刀上。
「所以我一定要問清楚。」高樂奇說道,「神子直到現在還沒清醒,願薩神保佑他的孩子。」
文敬仁頓了頓,問:「我想問件事,兩年前,沈掌門前往唐門求親,帶了一支船隊,在場諸位可有人當時在那船隊里?若有,可優先贖救。」
「為表誠意,敝人帶了見面禮。」文敬仁道,「只是不方便在客棧交付,還請嚴大公子走一趟。」
「我兄弟說,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原來的謝公子就死了。」被文敬仁救出的俘虜道,「然後謝公子的書僮突然就變成了新的謝公子。」
「那個謝公子在船上確實病了幾天。」郭通道,「也有人說是被毒死的,但這種事,唉,咱們都是下人,哪敢去問,您說是不是?」
文敬仁道:「青城有批俘虜想求贖,擔心唐突,不敢去見嚴掌門,想央請嚴大公子引薦。」
華山在瀛湖、金州幾場大戰抓獲不少俘虜,人數約兩百余,但華山對待戰俘苛刻,戰敗后更多有虐死者,只餘下百多人。嚴烜城告知文敬仁,文敬仁道:「讓我看看。」
「你想問什麼?」達珂問。
嚴烜城領著文敬仁來到大牢,裡頭其臭無比,囚著一百七八十人。嚴烜城掩鼻道:「對不住,家父對待俘虜……」他本想說些什麼,又咽了下去。
見著嚴旭亭屍體時,嚴烜城泣不成聲,這禮物他不能不收。
「你不欺人,人就不欺你嗎?孤墳地人家就會讓給你嗎?汾陽夜襲的教訓還不夠?看看武當,看看嵩山,還沒學乖?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成材?」嚴非錫越說越怒,一腳踹在嚴烜城胸口,嚴烜城只覺一股大力灌入,口吐鮮血。嚴非錫正要再打,嚴昭疇搶上一步抓住父親的手:「爹!再打下去,大哥就要被你打死了!」
「住巴縣,渝水船隊,叫郭通。」
「你去年在武當幫青城大小姐救她哥時,可想過會害死你兄弟,害死你伯父堂兄弟?!」嚴非錫怒喝,「你想過嗎?!」
哈克每日里都在床邊祈禱,他問王紅:「神子不是有自己的使命嗎?不是應該逢凶化吉嗎?」
秦子堯道:「華山有五千弟子受困青城,並不是每個弟子都交得起贖金,若是華山出面贖人,這也是筆大開銷。我與文兄琢磨許久,想盡量救出華山弟子,因此上非和*圖*書得需要嚴大公子不可。」
如果波圖在權力鬥爭上的智慧有他的棋藝這樣精湛,也輪不到希利德格當繼承人了。波圖毫無進取心,他原本的願望也就是在個貧窮地方當個小祭。
「那麼誰來制衡祭司院?」高樂奇問。
崑崙九十年十一月初六,冬至,楊衍拖著蒼白病弱的身軀親自為塔克亞里恩加冕。此時,關內衡山與點蒼丐幫之戰仍舊膠著,巴中之戰正激烈展開,沈雅言戰死,華山也折損了三公子嚴旭亭與多位大將。
「亞里恩宮只要好好管理民眾,古爾薩司並不會幹涉你們太多。權力需要恰當分配,沒有制衡的權力會變成暴力。」
眾人聽說有贖,精神一振,紛紛撲到牢房柵欄上大聲呼救。文敬仁要眾人安靜,說道:「這裏人多,一時難贖,得先回青城復命,才能救得各位。」
「你弟弟死了,連屍體都沒有。烜城,你現在還想著青城那姑娘嗎?」
他知道自己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嚴烜城當即允諾,雙方談定價格,尋常弟子每人二十兩贖金,小隊長五十兩,將領百兩,大將三百兩,若有殘疾,減半折價,五千弟子得花上十萬兩。
高樂奇察覺到達珂的戒備,她為什麼如此戒備?
祭司院那裡,古爾薩司召集四位薩司,由於刺殺事件,神子不克與會。古爾薩司再次提出解封聖山和五大巴都合一的要求,葛塔塔巴都、瓦爾特巴都均表贊成,達珂要求神子練成誓火神卷,蘇瑪巴都附議,會議雖有進展,仍不盡人意。
高樂奇與塔克都不打算這麼快成親。高樂奇自覺比塔克專情多了,塔克有十幾個情婦,有時連名字都會叫錯,而高樂奇時常保持在一到兩個,絕不多要。
「會的,但你怎會有這種想法?」波圖疑惑,「難道你認為是他派人刺殺神子?」
這日,嚴烜城與母親馬氏、妹妹嚴瑛屏守靈,方敬酒前來上香。這是他第二次來,第一次自是作為臣下的禮節,時隔數日竟然又來。他在江西與漢中都曾與嚴旭亭共事,想來是念著舊情,故而再來。
文敬仁見俘虜多半身上負傷,傷口多已腐爛,精神頹糜,哀鳴不已,對嚴烜城道:「我得檢查傷患才知道出多少價,嚴大公子先迴避,我稍後再去拜會。」
文敬仁記下了這名字。他回到青城時正值臘月,找到郭通,問起船上的事。
……
巴中一戰,華山弟子被俘者數千,這是無數人倫悲劇,嚴烜城性格寬厚,每念及此便覺難過,若能贖回自是最好,所謂謝禮實無必要,於是道:「謝禮不用,只是這件事需要掌門作主,而且……」這會是一筆巨款,他不知道父親願不願意出,就算父親願意,華山再付這筆巨款,又是元氣大傷。
方敬酒捻香祭拜已畢,https://m.hetubook•com•com嚴烜城上前謝禮,方敬酒也沒說什麼慰問的話,只道:「我大舅子想求見大公子,今晚,老余記。」
留著兩撇鬍鬚的人起身拱手:「見過大公子。」
「尊貴的達珂薩司。」高樂奇左手撫心,單膝下跪,「容許我冒犯地發問,事發當時是怎麼回事?」
高樂奇當然明白波圖的意思。
「嗯,挺冷漠的人,無論怎樣跟他親近都熟不起來,我沒見過這麼冷漠的人。如果他還在……」高樂奇先落子,擺了個當頭炮開局,「古爾薩司的繼承人還會是希利德格嗎?」
嚴烜城聽說過勤富織坊的秦子堯是個仁商,只是很難想象方敬酒那樣的人,竟會有個如此好心的大舅子。不免又好奇方敬酒的妻子是怎樣的一個姑娘?
……
「嚴三公子是文兄以重金贖回的。」秦子堯道,「希望嚴大公子幫忙。」
高樂奇從小就跟波圖大祭熟悉,他沉迷象棋時,父親把他介紹給波圖小祭,波圖不忍心讓年紀尚小的他敗得太慘,每回都只讓他輸個幾步,這讓他誤以為自己在棋藝上跟波圖只差著一點。七八年後,高樂奇就知道要下贏金雲襟或許還容易,下贏波圖根本是不可能的。
雖然昨日發生了許多事,但祭司院跟亞里恩宮還是表面和平,波圖沒有特定的立場,他是真正侍奉神的人。
想得遠了。午時,高樂奇來到祭司院拜訪波圖大祭。
嚴烜城當即明白,訝異道:「你是代表青城來換俘的?」
嚴烜城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嚴大公子先看過禮物再說。」文敬仁道,「這當中許多細節要談,不忙於一時,嚴公子隨我來。」
「你為什麼那麼蠢!」嚴非錫怒喝一聲,起身一腳踢倒嚴烜城。嚴烜城摔倒在地,仍不住口:「九十年太平世道有什麼不好?華山就算弱小,也是北方一霸,打下青城,不也是點蒼附庸?我們為什麼要聽點蒼的話,為什麼要幫點蒼打這場仗?」
波圖露出會意的笑容:「高樂奇,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從小就很聰明,但你在做一個不明智的舉動。」
「這是很嚴重的指控。」波圖神情肅穆。
文敬仁靜靜聽著。
沒見著方敬酒,只有兩個中年人。一人留著兩撇鬍鬚,有些商賈氣息,另一人身材細瘦,斯文清秀,讀書人模樣,嚴烜城依稀有印象,卻記不得是誰。
沒有例外,以驚險的兩步之差輸給波圖,申時,高樂奇見到了達珂薩司。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達珂。昨日那場會面太匆忙,連招呼都沒打,直到今日他才能仔細打量這位五大巴都臭名昭著的女瘋子。達珂沒有他預料中的健壯,除了腰間的兩把彎刀,沒有一處符合想象。意料之外的,她長得並不醜怪,然而張狂的刺青、聳立的頭髮、古銅www.hetubook•com•com色的肌膚還有「哐當哐當」吵人的聲響無不讓高樂奇瞠目。
「如果我沒弄錯,衛祭軍所應該是由希利德格負責的,保護神子的侍衛也是希利德格調派的,他討厭貴族。」
「我會把你的話轉告給古爾薩司。」波圖說道,「薩司正在休息,要到未時才能面見,在那之前……」波圖俯身從抽屜里取出塵封已久的棋盒,「我們很久沒下棋了。」他微笑著用眼神示意。
離開郭通家時,一匹驛馬與他擦身而過,帶來一封來自鄂地的書信,是襄陽幫幫主俞繼恩發給沈玉傾的賀信。
「我還想知道其他薩司對神子的看法。」高樂奇道,「所以希望能見到達珂。昨天是達珂背著哈金走出祭司院,如果連達珂也臣服於楊衍哈金,那五大巴都不僅能統一,聖山的封禁也能解除。」
「祭司院有戒律司,孔蕭的戒律司會管理祭司院。」
秦子堯道:「二公子精明幹練,但大公子宅心仁厚,由大公子出面,能救更多人。」
嚴旭亭的屍體失陷在巴中,只能以空棺下葬,嚴烜城親自選了幾件三弟愛穿的衣服放入棺木。除了方敬酒與杜吟松,幾乎所有參与戰事的大將都遭到處罰,華山元氣大傷,除了戰死的弟子,還損失大量馬匹器械糧草,沒個幾年不能恢復元氣。
嚴烜城道:「尋常弟子中不少貧困者,漢中等地又遭遇兵燹,只怕百姓窮困,十兩銀子也支應不起。」
王紅道:「薩爾哈金也有使命,但還是死了。是保護神子的人不夠盡心,而不是薩神沒有保佑。」
「沒有大哥,我們回不來。沒有大哥,咱們三兄弟早死在沈雅言手上了。」嚴昭疇道,「大哥就算有不是,也是過去的事。他困住巴中,有功無過,是我久攻不下,是三弟丟了漢中,才導致華山慘敗。爹,你教過我要賞罰分明。」
高樂奇眼中放出光芒,找來紙筆,道:「我想請達珂薩司說得清楚些。」
這筆巨款嚴非錫未必願意出,文敬仁向嚴烜城建議:「若是願贖,華山出一半,俘虜家屬出一半,華山只需出五萬兩即可。」
「什麼意思?」嚴烜城問。
「滾!滾出去!」嚴非錫怒喝不止。嚴烜城只覺委屈無奈,又心傷弟弟慘亡,不住流淚,勉力起身正要離開大廳,只聽背後父親喃喃說道:「死的為什麼不是你?死的為什麼不是你?」心中更是難過。
高樂奇準備好請帖,派人送給波圖大祭。與其躲躲藏藏,不如光明正大進入祭司院拜訪波圖比較不會引來懷疑。
文敬仁暗忖這批人是沿著漢水奔襲漢中的隊伍,俱是水軍,極有可能參与當初前往唐門的船隊。一百多人面面相覷,無人發言,文敬仁正失望,有人喊道:「我沒去唐門,但我兄弟去了!」
與此同時,塔克的加冕和_圖_書儀式仍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王紅建議過推遲加冕以等待楊衍恢復,但高樂奇不同意。幸好楊衍及時醒來,將養十來天後才能下床。
高樂奇硬著頭皮問下去:「那場圍獵中,是否抓到一個小祭?」
「你們要做生意儘管做,若是水路往來,稅金路費繳足了,華山不會為難才是。還是說有什麼困難?」嚴烜城疑惑問道。
之後連著兩天,楊衍都時昏時醒,神智不清,由王紅跟哈克輪流照顧。大夫囑咐不能讓楊衍喝太多水,楊衍醒來時,只能吃青稞煮成的粥和撕成一片片的肉乾。
秦子堯道:「這便是我請來大公子的原因,我想請大公子與我聯名作保,與華山錢莊借錢與窮戶贖人,年息兩厘,有大公子作保,錢莊必然答應,年息兩厘也遠低於義倉與當鋪,之後分期攤還也不困難。」
嚴烜城只覺得身子一浮,已被父親提起,隨即臉上一陣劇痛,被打了不少耳光,又被重重摜在地上,只摔得眼冒金星。
「三弟不是青城害死的。」嚴烜城傷心弟弟的死,悲憤壓過了對父親的恐懼,「爹,是你妄興戰端攻打青城,才會害死三弟和伯父。青城沒有侵犯我們,我們壓根不用打這仗。」
如此一來,華山能贖回更多弟子,文敬仁作為中介,自然獲利更豐,秦子堯一來助人,二來賺取微薄利息。弟子們也能平安歸來,這是個四方獲利的好事。
嚴烜城想起秦子堯了,是陝西最大織坊的老闆,方敬酒的大舅子。文敬仁則從未聽聞。他心中不解,若是想弄些上不得檯面的事,勢必不會找上自己,再說了,華山誰不知道他嚴烜城不得勢?於是問道:「兩位找嚴某何事?」
「嗯,這件事情確實不需要勞煩達珂薩司,畢竟當時在場的人很多。」高樂奇又問,「我還想問的是,十一二……差不多十二年前,卡亞薩司還在時的一場圍獵。」
青城華山一來一回不得花上十天半個月?他們在牢中受苦已久,雖可得救,卻又要多挨這許多苦,有些人忍不住哭了出來。
這真是殺頭的生意。嚴烜城知道父親有多憤怒,這中介一來,一不小心就是人頭落地,這才明白他為何兜這麼大個圈子讓方敬酒請來自己。但既然要請,為何不請嚴昭疇?二弟不是更有份量更好說話?於是問:「怎麼不找我二弟商量?」
當天晚上嚴烜城仍是赴約,老余記二樓客座都被包下。一見嚴烜城,掌柜當即恭請他上了二樓。
「你找我做什麼?」波圖問。
「金雲襟嗎?」波圖把最後一子放好,「真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孩子。」
「而且跟古爾薩司講話……」高樂奇繼續說著,「我會害怕。」
「當然。」高樂奇道,「亞里恩宮必須知道神子受傷的經過,不是經由第三者轉述,而是現場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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