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父道:「李家宅院的案子呢?」
但是那把刀漂亮啊,郭壁年心想,嘴上應著:「孩兒今早就聽林師爺提了,照爹的吩咐就是。」
「我……我喜歡姑娘的衣服。」郭壁年終於說出口,又連忙搖手,「你別多想,我不是相公,我喜歡姑娘,想把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不是那種男人!我……就覺得漂亮,我喜歡漂亮的東西!」
但明不詳還是看見了人。
郭壁年啞口無言。
「你今日沒碰過姑娘?」明不詳又問。
「穿得起你這衣服的百中無一。」明不詳搖頭,「要比現在更好,你要自盡很多次。」
郭父點頭:「有時間為什麼不練功?」
郭父道:「華而不實,整得跟青城那些假書生和衡山峨眉那些潑娘們似的。爹今早幫你退了,為你另造了把九環刀,使起來趁手。」
郭父站起身,拍拍兒子肩膀:「你任重道遠,事情很多,但你是郭家長子,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長子要有長子的擔當。你以後要扛著鐵鷹派,門派雖小,也別讓人看輕。」
郭壁年紅著臉,心跳加速,他確實想找個人說話,很想很想。他猶豫著望向明不詳,忍不住想:「這麼漂亮的人,應該不是個壞人吧?」於是問:「你為什麼要刺殺江西總舵?」
爹將娘拉開,派人將她送回廂房。從那天起,娘時常叫來他,為他化妝,給他穿上新買的衣服,那都是姑娘家的穿戴,讓他在面前走著。
他忍不住看明不詳的臉色,見他既無驚訝,也無嘲笑之意,稍稍安下心來,一股腦將事情和盤托出,從小時候有個妹妹說起,說到自己躲在藏有母親遺物的閣樓上換裝,甚至無法見到自己盛裝打扮后的全貌。
郭壁年點點頭:「一切聽爹安排。」
郭壁年目送著明不詳的身影在黑夜中隱沒。
明不詳點頭。
郭壁年應了聲是,郭父接著道:「還有件事,鐵鷹門刀法講究力大刀沉,你委託匠人造的怎麼是把唐刀?上面那些珍珠玉飾流蘇更是不成體統。」
明不詳道:「但是你怕穿上女裝被非議,被譏笑,讓父親蒙羞,讓鐵鷹門丟臉,你很痛苦,這就是你自殺的原因?」
郭壁年也不知道明不詳能怎麼幫自己,他連自己的癖好都說不出口。並不是羞恥,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羞恥的,但少林轄下除了嵩山境內,多半民風保守,連相公都不受待見,嘉陽鎮百姓更是純樸,自己的癖好太過驚世駭俗,泄露出去,普光寺不會收自己這樣的弟子,最重要的是,爹一定會瘋掉。
「你為什麼想死?」明不詳問。
「我要抓你就不會一個人來了。」郭壁年坐在地上,不知道自和-圖-書己為什麼來。是因為明不詳是逃犯?他不想抓明不詳。至於理由,這麼漂亮的人兒扔進大牢多可惜,再說這人還救了自己一命。
「我看到白光,很痛苦,全身僵硬,但又有點……舒服?我感覺時間過去好久,醒來才發現太陽還沒下山。」郭壁年無法回答這問題,方才經歷的感覺太難形容。
明不詳沉思片刻,道:「你穿的衣服料子很好,還學過武功,練過很好的內功心法,且是打小練起,所以才能這麼快醒來,應是世家子弟。」
郭壁年有兩個兄弟,一個小他兩歲,一個小他四歲。他到了飯堂,問道:「怎麼不先吃?用不著等我的。」
郭父道:「你是鐵鷹門以後的掌門,片刻鬆懈不得。門派雖小,上上下下也有忙不完的事,功夫也不能落下。之前說讓你投入普光寺了圓住持門下當個俗僧,以後在普光寺底下辦事,機緣好能入堂,鐵鷹門就發揚光大了,不然留在普光寺當住持也好。你未成親,先剃度總是不便,怕對佛祖不敬,現在方丈下了法旨,俗家弟子也能入堂,正是好事,你也免遭剃光頭的罪。我明年幫你找個婚事,早日成親,爹再帶你去普光寺拜入了圓住持門下。」
郭壁年道:「門派里沒什麼大事,我公辦完無聊,就去半山林那走走。」
「只有一會,很短,昏迷的時間也不長,再多一會可能就救不回來了。」明不詳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然後他感覺腳底一實,似乎踩到什麼東西,像是即將淹死的人抓住浮木,他奮力讓雙腳踏實,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一倒。他沒摔著,落在個不知什麼身上,眼前一黑。
郭壁年猶豫半晌,說不出話。明不詳走至他身邊,兩人相對無言,明不詳忽地問道:「你有相好的姑娘,家裡反對?」
他終於下定決心,將繩子套在脖子上,將凳子踢翻。他兩眼翻白,雙手不住向天空虛張,似乎想抓到點什麼。
閣樓高度勉強夠他站直身子,他將油燈掛在東邊一角的壁掛上,掀開下方一個大木箱,在裡頭反覆挑選,選中一件披帛襦裙。他脫去衣服,換上襦裙,將頭髮解散,挽了個百合髻,簪上玉釵,從木箱里取出個梳妝盒,裡頭有各式胭脂水粉。
回到卧房,郭壁年沒有立即點起油燈,坐在床沿發獃。他今日險死還生,回想起來餘悸猶存,又懊惱著沒有死去,但要再死一次也不敢。
郭壁年道:「活著太痛苦了。每個人一生下來,家世好壞,父母是誰,身份尊卑都註定了,我想重新投胎到別的人家,或許就不會活得這麼痛苦。」
父親說要他拜入普光和圖書寺當和尚時,真把他嚇壞了。剃光頭,那得多醜?他故意與父親說起佛經,說得悠然神往,父親怕他假出家弄成真出家,於是說娶媳婦后再作打算。幸好現在規矩改了,他也真希望能早點成親,多個媳婦打扮。他想替媳婦畫眉撲粉,為媳婦買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
一個秘密很重,但若有人分攤,重量就少了一半,把心底話說出來,郭壁年只覺胸中坦蕩,一口鬱氣抒發,卻又不安起來,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齷齪?一個大男人……」
郭壁年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姑娘,他只覺得那些衣服好看。
難不成是因為明不詳說能幫到自己?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多管閑事!」郭壁年抱怨著,聲音有些啞。他吞了幾口口水,覺得有些暈眩。
「躲起來偷偷穿就是。」明不詳道,「用不著自盡。」
郭壁年大吃一驚,忙抬手嗅了嗅,用力抹了抹臉,把手放在鼻端,沒聞著什麼味道。他一直很小心,離開閣樓後會用熏香熏衣,以免被父親發現。
雖然是偏僻小鎮,嘉陽鎮也有數千人口,有良田,靠近水源,生活富足,郭壁年自幼便不缺錢花。少林境內雖不排斥其他宗教,仍以佛教為尊,大部分人都篤信佛教,嘉陽鎮民風保守純樸。
他努力成為父親想要的兒子,學文習武,學著掌理門派大事,像個男人一樣照顧弟弟。他每日都在努力,但父親始終覺得不夠,令他倍感壓抑。某日,他來到母親生前養病的廂房,鬼使神差地爬上閣樓,打開了母親的遺物。
直到九歲那年,爹無意間來到廂房,看到他穿著女裝挽著雙平髻,狠狠賞了娘幾巴掌,將他帶走,囑咐他以後再也不能單獨見母親。來年,娘就在鬱鬱寡歡中過世了,遺物被收藏在閣樓里,包含衣服、首飾和妝盒。
於是這裏成了郭壁年的隱密,每當他疲累時,就會來到閣樓,穿上母親的衣服,看著鏡中的自己。他偶而也會出門,趁著去別山鎮普光寺公辦,偷偷帶些胭脂回來,藏在閣樓里。他很想知道穿上這樣衣服的自己是不是很漂亮,但閣樓里只有一面手鏡,照不出全身。
「死是什麼感覺?」明不詳問。
二弟站起身來,垂手道:「爹說大哥沒回來,我們不許先吃。」
「你是通緝犯,我在海捕文書里看到你的了!」
黃昏餘暉映得樹林黃燦燦一片,小徑上野草不過寸許長,沒有過多的碎石,軟硬適中,踏著非常舒適。這裏樹高林深,應該不會有太多人經過。
郭壁年想起方才情境,隱約間腳下踏實了,這才倒下,不禁一愣,望著對方說道:「你https://m.hetubook•com.com會不會救人?不是應該把我從樹上放下,怎會幫我墊凳子?」
好吵。郭壁年只覺得黑暗中有個不停回蕩的嗡嗡聲,吵得他睡不著覺。他睜開眼,看到一張俊美娟秀的臉。
……
「我摸過姑娘的臉,又被姑娘親了臉頰,所以……」這抵賴徒勞無功,方才才說自己不是浮浪子。
「你來了,就是有話想說。」明不詳道,「我是個逃犯,說的話無人會信,你有煩惱儘管說,即便我幫不上忙,你也不用悶得慌。」
少年姓郭,叫郭壁年,今年十九歲。他是鼓起全部勇氣才有自盡的決心。但投繯自盡並沒有他以為的那般容易,凳子被踢翻,他喘不過氣,頭腦發熱發脹,全身痙攣,耳朵里不斷發出「嗡——嗡——」的巨大聲響,讓他以為自己要耳聾了。他看到一片光亮,有種漂浮感,肢體漸漸麻木,他奮力伸手想抓緊繩索,但雙手不聽使喚,不知道要抓往哪去。
郭壁年道:「那是丐幫轄地,他有罪也該由丐幫處置。」
「沒有!」郭壁年道,「男女有別,哪能輕薄?我可不是浮浪子。」
……
胸口的鬱悶終於抒發,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很漂亮。可惜銅鏡很小,看不著全身,只能照著臉,他站起身,儘力照著周身,輕移蓮步學大家閨秀的姿態走路。
二更后,門派里巡邏守衛漸少,他起身提了油燈,卻不點起,摸黑沿著廊道走至後院。巡邏守衛是他安排的,他知道現在是最安全的時候,經過父親寢室時,格外躡手躡腳。
可惜自己長得不夠好,大鼻闊嘴,跟父親太像,要是今天那個明不詳打扮起來,一定能驚艷許多人。
他真心覺得好看。胭脂黛筆讓眉目如畫,膚紅齒白,襦裙、披肩、寬袖、花鈿、發簪都比男人的衣飾好看太多。他喜歡漂亮的東西,僅此而已,他並不好男色,也不想當相公,他覺得掛著流蘇鑲著玉石珊瑚的唐刀很漂亮,但父親認為九環刀才能力壓群雄。
郭壁年喜歡漂亮的東西,這事得從他很小的時候說起。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你這是求不得苦。」明不詳想了想,道,「我或許能幫你。」
郭壁年一愣:「怎麼幫?」
郭壁年默默點頭。
郭父道:「門派的事都打點好了?」
明不詳道:「我有個朋友說,做自己良心上過得去的事。」
明不詳?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見過……
郭壁年回頭,黑暗中,明不詳的身影模糊不清。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怕疼,我……好不容易,唉……你真不該救我的。」
郭壁年一愣:「我沒說我窮,也沒說我家世不好。」
郭壁m.hetubook.com.com年一愣,忙道:「沒。家教甚嚴,不敢輕犯女色。」
「你覺得他不該死嗎?」明不詳反問。
郭壁年道:「都處理完了。今年秋收的糧帳清了,等著上呈普光寺,比去年還多著一成。鎮東的馳道有些壞了,明年得修整,我合計從庫銀里還能撥個幾百兩。幾樁訟案我交給林師爺先過卷宗,明日向我稟告。」
郭壁年默然半晌,道:「一起吃吧。」
郭壁年張大眼,欣喜不已。
「有什麼煩惱,明日來這找我。」明不詳道,「或許我能幫你。」
娘生下他后,一直想要個女兒,又生了兩個兒子才為他生下一個妹妹,自是愛逾性命。然而這妹妹未滿周歲就夭折了,娘非常傷心,甚至因此得了瘋病,被爹安排在這房間里養病,那時他才七歲。
郭壁年道:「入室劫掠是盜匪行為,宜重刑,我打算處死犯人。」
第二天,郭壁年又來到樹林,來見明不詳。
「救人還怕多管閑事?」他剛說完,明不詳就指了指他:「你剛才就說我多管閑事。」
郭壁年就住在樹林左近的嘉陽鎮,正如明不詳所料,他是世家子弟,父親是鐵鷹門掌門,雖然規矩上受普光寺節制,但普光寺遠在七十裡外的別山鎮上,嘉陽鎮還是鐵鷹門說了算。
「你要抓我嗎?」明不詳坐在樹上,陽光穿透樹影,風吹枝葉,搖搖晃晃。
戲服又大又重,他手腳全裹在裡頭,聽到有人走進廂房,手忙腳亂脫不下衣服,想爬窗又被衣裙絆倒,摔倒在窗邊嚎啕大哭,引來圍觀。
八歲那年,爹做壽,請來戲班子唱戲。這是他第一次聽戲,唱的是一出定軍山。他覺得戲袍花花綠綠很漂亮,年小頑皮的他摸進戲班子換衣服的廂房翻箱倒櫃,拿畫筆在臉上胡亂畫著,挑了件最漂亮的衣服穿上。
「我沒救你。」明不詳指了指凳子,「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他左手拿著銅鏡,右手以黛筆畫眉,上胭脂,抹口脂,貼上花鈿,對著鏡子左看右看,鬆了一口氣。
明不詳抬頭看他掙扎的模樣,將凳子輕輕放回他腳邊。
郭壁年低聲道:「也沒這麼難。」他忽覺天色已暗,忙站起身道,「我要回家了。」
郭壁年沒想他竟問這種問題,一愣之後才道:「我……我是不是掛在樹上很久了?」
明不詳搖頭:「古人中也有不少喜著女裝之人,何晏美姿儀,好服婦人之服,明帝好婦人之飾,即便佛門中人也有善本法師以女裝奏琵琶,雖罕見,非無前例。」
「那你為什麼來?」明不詳從樹上跳下。
「真是爹的好兒子!」郭父大笑,「去吃飯吧,兩個弟弟在等你呢。」
「我……我想讓人看見。」郭壁和*圖*書年低著頭,「我想穿著漂亮衣服,讓人誇我漂亮。我不像你,你長得好看,很多人會誇,我想打扮,我……我想光明正大走出去,不想偷偷摸摸,但是……」
「但我爹不會喜歡,他看見了會氣死。」郭壁年道,「我是鐵鷹派的掌門繼承人,做不了這麼驚世駭俗的事,而且傳到普光寺去,我就不能拜入普光寺門下了,前途就完了。」
郭壁年回到家時已經天黑,郭父見兒子回來,問道:「去哪了?晚飯都沒回來吃,兩個弟弟等你吃飯呢。」
好漂亮的一張臉,郭壁年想著,隨即回過神來,不住咳嗽,從地上掙紮起身,不斷乾嘔,一面摸著脖子,確認自己還活著。
「我姓郭,叫郭壁年。你知不知道我鼓起多大勇氣才敢自殺?」郭壁年垂著頭,不想再對眼前這俊美青年發脾氣,「你不該救我,我沒勇氣再去死了。」
明不詳搖頭:「我怕被嫌多管閑事,想你若一心求死,就不會站回凳子上。」
「我鼻子靈,一般人聞不到。」明不詳道,「不過尋常人聽到這話,該是先嗅衣袖、肩膀、胸口,你卻先聞指尖,摸臉。」
他起身太急,腳步虛浮,又是黑夜,絆了個踉蹌,險些摔倒,正要走,忽聽得明不詳道:「你真想死?」
「那你身上怎會有脂粉味?就混在熏香味里。」
郭壁年不禁啞然,露出苦笑。
「我叫明不詳。」那人自報名姓,隨後問道,「你呢?」
「你想讓人家看不是?」明不詳指指自己,「我應該算是個人吧?」
郭壁年聽他這樣說,更覺這人可信,於是道:「你會幫我保守秘密,絕不會泄露吧?」
後院有間廂房,門戶緊閉,他輕輕推開門,回身掩上。屋裡很黑,但他很熟悉,閉著眼也能走上閣樓。閣樓沒有窗戶,到了這他才點起油燈,照亮這整齊有序堆滿母親遺物的房間。
郭壁年恭敬道:「孩兒想,刀鞘上有些裝飾也好彰顯身份。」
原來他挑了件花旦的衣服,一臉五顏六色,妝都哭花了。眾人見他小孩子穿戲服的模樣,笑成一團,連爹也笑了,唯獨娘搶上前來抱著他痛哭,喊著:「囡囡,你回來啦!囡囡!」
那人見他無恙,坐在地上,背對著夕陽,夕陽餘光從他身後灑來,竟讓郭壁年感覺目眩神迷。他恍惚間發現,自己以為已過了許久,原來太陽都還沒下山,抬頭望去,繩索還掛在枝頭搖晃,像在朝他招手,凳子則被端正擺在下方。
少年像根竹竿似的站在樹下,面前有條繩圈,顯然是踩著凳子一類的東西才高得不像話。他在繩圈前遲疑許久,把頭放進繩圈又退出,反覆再三,太過專註,以致於沒注意到明不詳已來到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