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空也雙手合十:「本座再無其他言語,僅遵方丈法旨。」
覺空道:「衡山若無能力抵擋兩大家合攻,李盟主這盟主終究要被掣肘,那不是少林的戰場。」
這問題何止覺觀問過,覺聞自己就問過自己數百次。自己一心向佛,可正僧不見容,俗僧中不少人與他交情匪淺,他也斷不可能如其他正僧一般與俗僧涇渭分明。
覺聞一愣,道:「為少林辦事何必分正俗?何況現在也無俗僧,都是俗家弟子了。」
「本座不贊成馳援衡山。」覺見的舉措完全打亂了覺空的計劃,他不得不再次進諫。
聽話意,竟似要將少林與少林寺分開?
「這裡有十一個骨灰罈,是自崑崙共議以來,十一位方丈供奉之所。」覺見指了指周圍,「首座請看,這裏這麼大,能放下多少個骨灰罈?」
「正俗之爭讓少林疲弱,貧僧已免去非僧不可入堂的規矩。」覺見語氣忽地放緩,嘆了一口氣,「首座認為貧僧種種舉措別有用心?」
畢竟是上司,覺聞即便無奈,也只得去拜見。
覺見嘆了口氣,起身走至覺空面前,道:「覺空首座,我知道五十余年前,令尊死於少嵩之爭,你雖非正僧,也須知放下兩字,方得解脫。」
那把窩裡刀?覺聞一大早的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不知道覺觀又想著什麼法門刁難自己人,是不是昨日呈上的文書有什麼不清不楚,要被他借題發揮?
辯解無用,誰也不信一個俗僧能潔身自好,他只好請求調離家鄉。新官赴任免不了接風洗塵,一桌子葷菜好酒,他只能尷尬推卻,被問起妻子兒女就說自己一心向佛。對方往往捧腹大笑,以為他是調侃正僧,等發現他確實修行虔誠,又一紙調令將他調往他處赴任,幾十年下來,竟就這麼入了堂,當上了正念堂住持,以前那些汲汲營營卻不得高陞的師兄弟都吹鬍子瞪眼問他:「你不說專心修行嗎,怎地位子越坐越高?」他只能尷尬笑笑。
他離開普賢院,現今分辨正僧俗僧早已不是難事,絕大多數俗僧都開始蓄髮,不過比起寺外許多俗僧還俗,少林寺內的俗僧節制許多,仍是穿著僧衣,雖然難免瞧著不倫不類。也有老成僧人,或許年紀大了,或許經文聽得多了,起了敬畏之心,更或許這裏畢竟是天子腳下,不敢造次,仍是頂著光頭往來。
饅頭了證恭敬地呈上一本冊子:「糧草已備足,騾、牛、馬及器械等一應事物俱在帳上。」
慈光塔不是禁地,但為免打擾先人清凈,平日里除了洒掃與供奉僧人,無人進入。每年佛誕,時任方丈會與四院首座八堂住持一同前來參拜。
「少林滅亡之前,這裡能放滿嗎?」覺見又問。
覺空靜靜聽著,末了只道:「本座去見方丈。」
雖然大部分正僧均對俗家弟子m•hetubook•com.com入堂這事觀望遲疑,但也有不少正僧認為從此俗正分明,免去俗僧毀壞三寶的顧慮。當初覺觀倡議俗僧改名便是要區分正俗,現在非僧不可入堂的規矩一廢,俗家弟子和佛門弟子各走各路,也不用在乎正僧相輕。
「方丈的意思,是要將少林與少林寺徹底分開?」
覺空道:「孤墳地若可一議而定,也不用延宕九十年了。少嵩之爭后,嵩山便不受少林節制,這都是少林境內的大事。至於衡山,武當、唐門能坐視,少林也能。」
他一路行至塔頂,一名束髮青年正等著他,見了他連忙起身,雙手合十行禮。
前朝時,少林歷經戰禍,曾遭火焚,於三十年混戰期間重建,又歷經九十年才有如今規模。慈光塔是共議後路德方丈所建,塔高七層,下邊五層供奉歷代堂僧牌位,依功勛地位排列,越往上層,地位越高,第六層則供奉四院首座、八堂住持等人的骨灰舍利,前五層都只有牌位,骨灰俱安葬在後山,唯獨最後兩層供奉有骨灰罈。
「一念即明,再無罣礙。但貧僧也不是如此果斷,覺生方丈做不到的事,貧僧何德何能。」覺見雙手合十,提起前方丈覺生,依然敬服。
「讓點蒼西結華山,東和嵩山,少林也無所謂?」覺空道,「衡山距少林千里之遙,還需借道,何如先除隱患,再發憤圖強?」
覺見正在批閱公文,見他來到,起身相迎:「首座請坐。」
「覺觀首座已經老邁,該退位了,貧僧會與他好生商議。」覺見道,「但少林改制非同小可,需要俗家弟子之助,當中必有利益糾葛,人心紛亂。覺空首座,你之後的繼承人能似你這般掌握俗僧嗎?若首座不在,貧僧一人有心無力,往後正俗之間也難有如此信任。」
「方丈在謀划大事,我不清楚他在謀划什麼,但顯然方丈覺得我礙事。」窩裡刀嘆道,「年後方丈便會頒布法旨,我告老還鄉也不妨礙他,只是我要你想想,到底是少林重要,還是佛重要,你心底到底是個正僧,還是個俗家弟子?」
回到普賢院,覺空終於下令:「令覺珠領八千輕騎先往長沙馳援,餘下一萬兩千僧兵徐徐進發。」
「這問題四院共議已商討過幾次。」覺見道,「崑崙共議是九大家基石,當日首座代表少林選出衡山作為盟主,少林自要支持他,若有不服也要在崑崙共議上裁決。不救衡山,李掌門被迫退位,崑崙共議威信蕩然,九大家還能和平嗎?」
「天下有規矩,九大家的規矩是立於崑崙共議之上的,維持崑崙共議的威信才是首要。要取孤墳地,重取嵩山,也要照著規矩來。」覺見道。
「貧僧與首座在普賢院共事多年,頗多爭執,但改革少林唯有首座與貧僧齊心合力方和圖書能做到。接下來的事,貧僧從未與人商議過。」覺見道,「事關少林千年基業,貧僧希望首座能看在歷任方丈面上,幫助貧僧。」
「佛在心,不在正俗之分。過去是老僧執著了,如今一了百了,反倒想得清楚些。」窩裡刀嘆氣,「我知你畏懼覺空,但往後的日子里,望你多幫著方丈些。覺聞,正俗之爭只是一時,佛才是長久,毀佛之罪,永墜無間,望你三思。」
「那你是要還俗,還是繼續當和尚?」窩裡刀又問。
「從點蒼派兵進犯衡山那一刻起,崑崙共議的規矩就已無用。」覺空道,「少林唯有圖強,方能立足天下。」
「少林寺只需要鄭州這塊地,此後鄭州為少林寺轄地,轄地內只受僧人管轄,聘俗家人為幕僚。少林寺管不了四省之地,但還管得住鄭州,鄭州雖小,每年佛誕,禮佛參拜的香火錢也足夠支持少林寺用度,若有不足,少林補助些則可。」
至於四院八堂的俗僧住持們,與覺空抬頭不見低頭見,覺空都沒蓄髮,其他人也不敢造次,這讓覺聞鬆了好大一口氣。他本一心向佛,奈何淪入俗僧之流,要是覺空等人也蓄髮,自己頂著光頭反倒成為異類。
窩裡刀點點頭:「我以前時常刁難你,過去的事不用再提,你潛心佛法,該知道放下才不執著。」
覺空道:「覺觀會願意?」
少林境內篤信佛教,他家境富裕,是冀地一個大門派枕月門旁系,又是獨子,自幼備受呵護。他年幼時便對佛法有興趣,未及十五便想剃度出家,父母聽說都大驚失色,篤信佛法是一回事,兒子要出家當和尚又是另一回事。
覺空道:「方丈以為本座力主進取嵩山是為了私仇?」他搖了搖頭,「穆家莊那把火是家師子秋放的,不是嵩山。」
大雄寶殿梵唱不止,卻有股靜謐氣息,檀香撲鼻。這氣味覺空嗅了太多年,從初時的喜愛到後來的厭惡,至如今一日沒聞著檀香,反倒不像過日子。他抬頭望了眼高聳的佛像,如來依舊慈眉低垂,俯瞰眾生。
……
夜裡,覺見方丈並未就寢。子時,他再次來到慈光塔,塔中明亮如白晝。
「所以更要維持崑崙共議的威信。」覺見道,「怒王死後那三十余年的戰火難道教訓還不夠?若點蒼當真野心勃勃,少林也不懼他。」
「方丈在與本座打機鋒嗎?」覺空反問。
眼看臘月了,再不久便要過年,這天覺聞起了個大早,心情正好,剛踏入正念堂,立即有弟子來報:「覺觀首座請住持去一趟觀音院。」
覺見領著覺空拾級而上,來到頂樓。這裏燈火通明,正中供奉著一尊純金打造高約一尺半的如來法像,法像前置著歷任方丈的骨灰罈。這九十年間,少林共更換過十一任方丈,這裏便供奉著十一個罈子。
「這和_圖_書兩萬兵馬不該南下,而該北上東進。」覺空終於說出自己的籌劃,「先奪回孤墳地,之後兵進嵩山,這才是少林該做的事。」
覺見雙手伏地,行了個大禮:「貧僧希望首座助我一臂之力,徹底改革少林,令正俗同心,匡扶少林,揚我佛法。」頓了頓又道,「貧僧心意已決,只待首座相助。」
覺空盯視著覺見,兩人多年不合,覺見對他從來不假辭色,從未低頭,而今卻願意為改革少林而俯首。他沉吟良久,道:「若方丈是真心為少林計較,本座定當全力協助。」
覺見這兩年接連幾項舉措在正僧間廣受爭議,在俗僧間卻大獲好評。先是廣開妓院,之後允許俗僧家眷入寺探親,八月時更廢除非僧不可入堂的規矩,幾乎所有俗僧都為之欣喜雀躍,許多尚未剃度的俗家弟子也感恩戴德。
明不詳恭敬道:「是。」
覺空也不避諱:「這兩年方丈判若兩人,本座也不知緣由。」
「鄭州以外,複位典章制度,如何管理需要明確制度。少林以寺管理門派的規矩也可改了,今後少林是門派,少林寺便還他一個千年古剎的清凈,傳武、傳經、傳道,讓修行人修行。少林寺就是九大家的佛都,而少林仍是九大家之一的門派,佛歸佛,俗歸俗,只需相互扶持,無須對抗。」
「行舟掌門已答應借道。」覺聞說道,「但行舟掌門也明言武當不參与戰事。」
覺聞唯唯諾諾,只說是首座求好心切,不算執著。
覺聞就這麼成了俗僧。一眾吃喝嫖賭的師兄弟中,唯有他勤奮持戒,練武誦經,這就顯得很尷尬。尷尬就尷尬,佛說修行在個人,自己在地方上的小寺廟裡修行,只要互不妨礙就好。然而他辦事利落,又相貌堂堂,時常被師父派去公辦,寺里許多政務雜務他也與其他僧人分攤,從倒燈油到管帳房,雖無心俗務,卻漸次高陞,正僧說他汲汲營營,俗僧嫌他無趣,這就又尷尬了。
「但假若慈光塔存世萬年,那這塔上能沒有一個俗僧方丈嗎?」覺生自問自答,「不可能。莫說現今俗僧已佔據四院八堂半壁,正俗之爭鬥到最後,無論誰消誰長,百年,千年,少林寺終歸會有個俗僧當上方丈。少林終歸要變,貧僧與少嵩之爭后歷任方丈所爭的不過是一時,而非一世。」
「覺聞住持,你剃度四十余年,你說說,你算正僧還是俗僧?」
塔頂有數十丈方圓,真要放歷代方丈骨灰罈,能放上千個,覺空沒去計算,只道:「很多。」
正僧想逐出俗僧早就不是秘密,但覺空沒想到覺見竟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還要自己幫忙?他沒急著反駁,他素來寡言,等著覺見解釋。
「方丈請說,本座自有主張。」即便覺見動之以情,覺空仍是不露半點口風。
「貧僧已六十有餘www.hetubook.com.com,過不了幾年就會是這塔上的第十二個罈子。」覺見繼續說著,「貧僧想,以慈光塔的規模,即便萬年之後也填不滿。有生故有滅,存於世者,豈有不逝者焉?少林能有萬年傳承嗎?」
覺見點頭:「正是此意,此後少林寺僧人再不涉俗務,潛心禮佛,而少林便是保護少林寺的屏障。少林方丈只管著一縣之地,庇佑天下僧人無憂無慮專心修行即可。」
錦毛獅覺寂則道:「豫地共召集僧兵兩萬,調用民夫六萬七千人,葯僧五百,俱照方丈指示整裝待發。」他停頓一下,問道,「首座打算幾時發兵?」
「當時還不到時機。」覺空道,「現在華山與青城戰火方熾,據傳華山已越過巴中,兵勢一開不可驟解,此時進取孤墳地正是時候。再以嵩山妄自尊大不服崑崙共議為由,罷黜蘇家嵩山掌門之位,蘇長寧定然不服,少林大可直取濟南,華山困於青城,無能為力。」
「與其如此,不如廢除非僧不可入堂這條陳規,這便是方丈這兩年忽地大改作風的原因?」覺空道,「覺生方丈生前並非見不及此,但他依然沒有決心改革。」
一時間,覺見聲望日隆,咸以為他是自少嵩之爭后五十年間最好的方丈,更有人以為覺見或許是九大家分治天下以來,少林最有魄力與能力的領袖人物。
不只這處尷尬,那時他正當年輕,又是個大門派的旁系,也不知多少媒婆搓合姻緣,他只能一一婉拒,初時被說眼高於頂,幾年後便被傳成有龍陽之癖,混在和尚堆里好作耍。
他本著做事也是修行之心,位子卻越做越高,原先想著即便是以俗僧身份死去,畢竟也是僧,也算無愧我佛,不料臨到老時,覺見方丈竟然一紙命令,俗僧紛紛還俗。
未等覺空發言,覺見便道:「貧僧聽說僧兵糧秣俱已足備。丐幫有消息傳來,徐幫主親自率兵自江西入侵衡山,正往長沙進發。丐幫與點蒼兩頭夾擊,衡山勢危,必須儘快馳援。」
眼下還好,四院八堂都還是僧人模樣,要是覺空首座也蓄髮,到時一眾俗家弟子里只有自己一個和尚,不又要犯尷尬?
這問題幾乎不用懷疑,即便一任住持十年,就算這慈光塔不垮,少林也不可能有萬年傳承。
意料之外,窩裡刀備好茶果點心等著他來,寒暄幾句后,窩裡刀話鋒一轉,提了個問題。
覺觀點點頭,不再說話。
「自貧僧繼任方丈后,政務繁忙,頗誤修行,每思及此便覺汗流浹背,不勝惶恐。」覺見道,「一年多前,貧僧煩于政務,想起覺生師兄,趁夜來到慈光塔,當時貧僧也無他念,就想尋個清凈地把這些年來的憂思勞煩拋在腦後,好好靜思。」
覺見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貧僧所做一切俱為天下與少林著想。」
俗歸俗,佛歸佛。覺見https://m.hetubook.com.com說得沒錯,即便讓俗家弟子入堂,未來仍會與僧爭位,黨爭仍不可避免,而他所提方案確實能一勞永逸,徹底解決正俗之爭。此後修行人入寺修行,俗家弟子管理四省之地,同時保護少林寺,此事若成,覺見便是少林改革第一人。
覺見訝異道:「首座既有此想法,四院共議時為何不提?」
覺見點了卧香,雙手合十恭敬祝禱,覺空也點了一炷卧香祝禱,他們都不知道對方祝禱了什麼。祝禱完畢,將香奉上,覺見拉了兩塊蒲團讓覺空跟他面對面坐下。
覺見閉目沉思,隨後起身道:「首座請隨我來。」說罷便走,覺空緊跟在後。兩人繞過後廊,走出大雄寶殿,這條路通往大雄寶殿後方的慈光塔。
他來到覺見方丈的書房外等候,服侍弟子早已通傳,有人上前迎接:「首座請。」
即便覺空沉穩老練,喜怒不形於色,眉頭也不經挑起,沉如古井的心湖竟起了波瀾。
覺見卻道:「覺空首座若想阻止,也該早點阻止,如今兵馬糧秣都已齊備,出兵只差一個指令,現在才說不出兵,不覺太遲了嗎?」
在這場少林千年未有的改革中,處境最尷尬的莫過於正念堂住持覺聞。
覺見道:「孤墳地素有爭議,援助衡山,李掌門必然承情,孤墳地可一議而定。至於嵩山,那本是少林轄地,蘇長寧雖然不服,難有作為。首座,兵進嵩山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老子說的「不爭之爭,是為大爭」大抵就是這麼回事吧?
覺見道:「非僧不能入堂只是第一步,即便俗家弟子,十數年後仍免不了與僧爭位,相互傾軋。但凡有分別,必有差別,允許俗家弟子入堂不過延緩爭端罷了,因此貧僧打算,將所有俗家弟子逐出少林寺。」
這不會又是什麼陷阱吧?覺聞心懷惴惴,道:「貧僧不還俗。」
「弟子明不詳見過方丈。」
覺聞忙起身恭敬道:「弟子不敢。」
窩裡刀繼續說著:「我今年七十有餘,彭老丐六十五便告老,我現今已然太老,也不跟你兜兜轉轉,便直說了。方丈要我歸休,想拔擢你當觀音院首座。」
然而覺聞立志甚堅,只想青燈古佛。十五那年,雙親拗不過兒子,將他送入當地的苦心寺剃度,只不過在這件事上卻留了個心眼,故意讓他拜入俗僧方丈門下,假若哪天改換主意,立即便能娶妻生子。
覺空見著覺生的骨灰罈,他知道裡頭是空的,因為覺生方丈生前曾說,死後骨灰當傾於後山,與僧眾相伴。不只是他,歷任方丈僧眾不乏遺言死後或埋骨于樹,或傾入江河之中的。
他本就打算趁南方大亂,奪回孤墳地與少林在山東的控制權,徹底將嵩山派剷除。
覺聞訝異:「怎地如此突然?」
覺見點點頭:「咱們再把計劃重新推敲推敲。」
覺聞這輩子都在犯尷尬。
……